工商银行的人对这次调查非常重视。但那位态度和善、面目慈祥的女负责人或许出于一种职业敏感、反复多次强调他们在核准及出纳方面是符合规定的。桑楚不得不声明:“我们对银行方面没有任何怀疑。”

相比之下,倒是亲手办理存取款的那个姑娘痛快得多,她指出;十六号叶小丹来提款,前后小足十分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十九号来提款的是个男人,由于反复了多次,所以印象极深。关于这个人的身高、长相、衣着,对照泻洪闸淹死的那个男人,完全是吻合的。

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A。

桑楚多少有些不甘心,道:“小姐,请你面回忆一下,此人除了以上特征外,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营业员望着头顶的日光灯想了一会儿:“这个人叫人感到很阴险。”

“除此之外呢?”桑楚明白.这是对方的心理反射,“外部,外部特征?”

桑楚不问了,知道这差不多是全部收获了。两个人谢过银行的人,告辞出来,那位保安随之跟出,提供了一个情况。

“领带夹。这个人的领带夹比较上档次,形状像一条鲨鱼。”

桑楚向对方表示感谢,而后随着韦庄钻时了警车:“我要是告诉他,此人已经被冲撞得稀烂,他可能就不提什么领带夹了。噢,对了,莫朝栋派没派人到下游去找鞋?”

韦庄道:“你的话他敢不执行么?据说派了两个人去。不过,说了你可别太兴奋,我估谟着,他们至少能给你背回一麻袋鞋来。”

“给我?”桑楚大笑,“我他娘的一要一堆破鞋于什么?给你吧。”

笑罢,他拍拍司机的肩膀:“康达公司。”

秋阳从车窗外照射进来,桑楚摇下车窗,放进些清新的空气。韦庄也很想轻松一下。昨天,今天,一连两天穷跑,好歹跑出些结果。虽说主要问题尚停留在推理阶段,眉目总算有了。事实证明,桑楚的感觉是正确的,那个淹死在泻洪闸里的男人,百分之百与叶小丹有关联,弄清这个男人的准确身份,两起命案就大体上可以划句号了。真正难办的是,桑楚已经把查案重心转移到另一点上,即大背景。这家伙的难度可就大了去了,而且处于无把握阶段,盲人瞎马——这么说似乎不过分。最可气的是,此说法最先是自己提出来的,闹到今日倒是桑楚来了一屁股劲儿!看来莫朝栋的评价是对的,老桑楚的优势在于他的胆略和自信心。

车子开得很平缓,桑楚靠在背垫上,舒舒服服地抽着烟。他提醒司机走南边那条路,这样可以绕过埋没电缆的那个路段.韦庄真佩服他的记性。

“老兄,你有把握么?”他碰碰桑楚。

桑楚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道:“跟着感觉走,不要设计得太周密。而且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

“你在想什么?”

“在想莫朝栋能补助给你多少钱。”

“真的?”

“你这龟孙子!总是怀疑别人的真诚。”

“不敢不敢。”韦庄笑起来。他很感谢桑楚,要不是他,自己绝没有勇气开口要补助。但是他仍不希望现在想钱的事儿。

“喂,你不以为那男人杀害叶小丹是出于图财害命么?”

“你是说动机?”

“对。”

“目前看是这样。”桑楚显然不想多谈这个问题,原因是,肯定了这一点,就等于否定了背景的存在。

“是呀,目前。”韦庄重复了一遍,“目前是这样。至于以后么……跟着感觉走吧。”

“喂,伙计!”桑楚望着烟头,“你还记得那张照片么?叶小丹和别人碰杯时,童健一脸的深仇大恨?”

“当然记得。”韦庄道,“你准备怎么对待这个情况?”

“跟着感觉走。”桑楚抓住前头的把手。

车子颠了一下,韦庄的头撞在天棚上。桑楚开心得直跺脚。

韦庄骂道:“老东西,感觉比狗还灵。”

康达公司到了。

他们走进经理室的时候,童健正准备出去参加一个应酬。一碰到桑楚那对小眼睛,他的神经便紧张起来。

桑楚认为这个感觉很有用。

“看样子经理先生有什么急事?”

“不急不急。”童健把公文包扔在桌上,请桑楚二人坐下说话,又吩咐人去拿饮料。

“最好来点咖啡!”桑楚弹了下手指。

“烧两杯咖啡!”童健弯了弯手指。

“多烧点儿,两杯够谁喝的。”桑楚坐进沙发里,顺手点上一支烟。

童健更紧张了:“要谈很久么?”

“难说。”桑楚弹弹烟灰,“谈多少和喝多少不一定成正比,我这个人在吃喝方面从不斯文。噢,告诉你的人,别放糖!”

“我放。”韦庄说。

桑楚望着童健的举动,寻找着感觉。说实话,单从证实死者身份这一点而言,不一定需要太多的时间,但他想多坐一会儿,多和童健聊聊。现在,已知的部分或许不是什么太大的难题,他需要寻找一些未知的东西。

童健安排完,回到经理桌后坐下。

桑楚发现他偷偷看了自己一跟。很快便把目光移开了。

“童经理,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噢,我的老家在浙江。”

“浙江镇海。对么?对个地方离舟山群岛很近。”桑楚望着童健那张苍青色的脸。“很美的一座港城。”

“桑先生去过我的老家?”

“路过,没有停。那一次我是去参观阿育王寺,在镇海逗留了四十多分钟。”

“您真了不起!”童健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四十多分钟您就能记住镇海的口音。”

桑楚笑道:“那还是在很不留意的情况下记住的。否则,我两三句话就能完成这个过程。”

童健哦了一声。

韦庄想笑.他真想告诉这位童经理,桑先生在一个小时前就使用过这种手段,险些把一个大小伙子吓出尿来。

“来本地多少年了?”桑楚继续发问.,他知道这都是些废话,但为了寻找那个感觉,他不得不多说几句废话。

“二十多年了。”

“人头一定很熟?”

“一般。”“十多年不短了。”桑楚起身接过待者送来的两大壶咖啡,“哦,童经理,你打算饮马么?”

“上等的麦氏咖啡。”童健道。

“不对吧?这好像是云南的小粒咖啡。”桑楚毫不留情地刺了童健一下。

韦庄忙递上一个台阶:“无所谓,无所谓,小粒咖啡不是一样喝么?”

两个人像倒啤酒似地倒了满满两大杯。

桑楚喝了一口,继续方才的话题:“二十多年了,小草也长成了大树了,童经理一定玩得很转——我是指人际上。”

“凑和。”

“据说贵公司原来从属于市经委。”

“哦……是的。”童健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不自然,“我们已经脱钩了。”

“都搞些什么贸易?对不起,这是我从三楼的标牌上看出来的,贵公司光贸易洽谈室就有两个。也许我应该问,都搞些什么业务。”

“您太会说话了。”童健无声地笑了,“是的,我们主要以外贸为主。”

“搞汽车生意么?”桑楚突然刺入正题。

童健怔了一下,眼睛转向窗幔:“不,从不搞。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这东西利润比较可观。”桑楚毫不掩饰地凝视着对方,“当然,风险也很大。”

童健动了动身子,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桑楚再次倒了一杯咖啡,默默地望着对方。他要的就是这不耐烦,头一次接触时,他就看出了童健的弱点。

“假如有什么背景……”韦庄突然说话了。“比如说,有关部门。”

童健一下子扭过头来:“对不起,你们好像在审问我!”

桑楚认为这个感觉终于找到了于是笑道:“原则上说,这还不能算是审问。你看,我们一没有录音,二没有记录,更没有请你签字画押,这只不过是一般的交谈,而且是平等的,你不想说的内容完全可以不说。其实,我们如果想提出某种质询,也是完全有权力的,因为贵公司毕竟出了一条人命。”

童健老实了。

韦庄觉得桑楚替自己擦了个很干净的屁股,这个老东西!

“或许是两条人命。”桑楚小声嘀咕道,好像在喃喃自语。

“两条什么?”童健敏感地站起来。

“人命。”桑楚没看他。光听声音,他就知道对方紧张到了什么程度。

韦庄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桑楚会在这种情况下,用这种口气把那招儿杀手锏使出来,莫非还在寻找感觉?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桑先生,”童健无法平复内心的惊惧,“我能否问一句,您说的两条人命是…………什么意思?”

桑楚慢慢地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仍旧不看他:“简单地说,就是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贵公司的叶小丹,另一个则是个男人,跟你的个子差不多,比你瘦,身穿一件比你这件颜色略浅一些的暗格西装,打一条绛红色领带,比你这条质地还好。”

桑楚一连用了四个“比你”如何如何,言语很随便,却又很有威力。他听见童健跌坐在椅子上的声音。

“葛、洪、恩!”

童健嘴里吐出三个字,完全是不由自主的。

韦庄拿出那沓复印纸,桑楚摆了摆手,扭头向童健问道:

“童经理,你们明年是不是有六个基建项目?办公大楼的基础改造,预算十一万七千元;九孔桥门市部外装修四万元,中马路货仓扩建九万元;职工宿舍维修二十四万元,还有苇子坑……”

“别说了,桑先生!”童健的面孔已经变得比死人还难看,“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这么说,那个基建预算确实是你们的?”

“是,你说的这个人是我们基建办公室的职员,叫葛洪恩?”

“葛什么恩?”

“葛洪恩。”

桑楚唔了一声,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掐了一半儿给韦庄,自顾把另一半儿点上。这时候,他恍忽觉得一种十分沮丧和乏味的情绪袭上心头。完全是为了证实某种推断,这对于一个老探员来说实在不够刺激。

“童经理!”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公司真是见鬼了!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后天是不是还打算死一个?对不起,请不要打断我的话!”他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童健面前,双手扶住办公桌,“童经理,你方才还指责我们审问你,其实审问只是个最小的手段!”他伸出一个小拇指,“作为一个公司的主要领导,面对着自己的员工接二连三地出事,你难道能推卸得了责任么?我现在向你提一个或许用不着提的问题:你认为叶小丹的死和葛洪恩有关么?别急,想准了再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童健的眼睛。韦庄明白,老桑楚现在需要的与其说是回答,倒不如说是对方的表情。

“不!”童健的反应很快,“噢,我的意思是说,叶小丹的死一定和葛洪恩有关!”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因为葛洪恩对那女孩子一直心存不轨!”

“能说得具体点儿么?”

“我指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

“可是,那女孩子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强暴过的痕迹,这又怎么解释?”

童健避开了桑楚的目光:“这……这我怎么知道?”

桑楚微笑首离开了经理桌,叭叭地按着指关节,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突然发出一串叫人胆寒的笑声。

“童经理,假如我们再把方才的问答重复一遍,你敢么?”

童健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桑楚走到地面前,眯起眼睛望着对方:“童经理,现在你听着,方才的回答中,你只有最后一句话是实话。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强暴过的痕迹,你说你不知道。对,这一点你确实不知道。然而,前几句话你却在撒谎f”

“我……”

“是的,你在撒谎!”桑楚加强了语气,“我让你好好想一想,想准了再说。你却立刻回答我‘不’!注意,你也刻就回答了我。‘立刻’,‘不’,这两者联在一起,通常是‘不知道’、‘不清楚’,而你呢?却非常有意思地说出了一个肯定的句子——叶小丹的死和葛洪恩有关!经理先生,你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对矛盾。于是乎,我便可以毫不费力地用你的矛刺穿你的盾!你脱口而出的‘不’字,并非是‘不知道’、‘不清楚’,而是不用想,这是接着我那个话尾自然流露出来的。我让你‘想准了再

说’你本打算说‘不用想’,却突然感到这么说相当被动,便及时收住了,再联系你敏捷的反应,我便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你早已想过多日了!”

童健像被堵在水管子里的老鼠,无法寻找遁词。

桑楚趋的近一步:“再说第二句话: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你迟疑了一下,最后说‘葛洪恩对那个女孩子一直心存不轨’。从表面上看,这两句问答显得十分自然,但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得么?我认为,你同样对叶小丹‘心存不轨’!坐下坐下,不要这么气急败坏。”桑楚让韦庄给支烟,有意地将凝固住的空气再强化些。从童健那灰土色的脸上,他看出自己的攻势见效了。

“告诉我,童经理,我说得对么?”

童健脖子上的喉结动了一下,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桑楚坐回原位,端起咖啡喝了几口,微笑道:“这种态度很好,童经理,你显然是个聪明人!有些傻瓜和老桑楚斗法,最后全都输得很惨。这回好了,我们的谈话在这个基础上重新开始。”

童健慢慢地抬起头来:“好的。”

桑楚清了清嗓子,道:“十六号,叶小丹被杀,凶手就是葛洪恩!这一点似乎已经不容怀疑了。而在我们前来调查叶小丹被杀的全部过程中,你始终没有向我们提供葛洪恩的情况。童经理,我有理由认为,葛洪恩原本是可以不死的,由于你的故意回避,第二件命案发生了。你是否觉得葛洪恩的死和你有关呢?”

桑楚的话说得不快,字字有分量,加之方才的凌厉剖析,在童健头顶上形成一股巨大的威慑力,那双扶在经理桌上的手发抖了。

“我……我不是故意隐瞒的。”

“不!你就是故意隐瞒的!”桑楚从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举了起来,“请看,这是我们从叶小丹的遗物中发现的!我们注意到了你在叶小丹与他人碰杯时的愤怒表情。可见这个女孩子在你潜意识的重量,由此回到葛洪恩身上,便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叶小丹之死,会使你不由自主地想到葛某。但是在我们来了解情况时,你却只字末提这个姓葛的,请问,这不是故意隐瞒又是什么?”

桑楚感到自己的手被韦庄用力捏示了一下,那是兴奋与钦佩的表示。

他本人也很满意这个效果。从剖析对话开始,步步进逼,没留给对方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和喘息之机,这是对待童健的最佳手段。对于目前的处境,不连续出拳把对方打得吐血,自己就得吐血。况且,经验证明,面前这位心力交瘁的童经理,不是那种“顽石型”的对手,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出实话来。

“这……这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么?”童健的精神防线终于崩溃了。

桑楚耸耸肩:“这我可不知道,量刑是法院的事。他们或许会在事实证据的基础上考虑当事人的态度。”

“是的是的,这个我懂。”童健喘息着,伸手将一缕额发理了理,“好吧,我现在就把所知道的东西讲给你们。”

“注意真实!”韦庄提醒到。

“明白。”

童健从派遣葛洪恩索要录相带讲起,讲到叶小丹被杀后的心理压力和葛洪恩失踪三天的情况,对于此后的情况,他强调确实不知道。前后共计用了五分钟。

桑楚和韦庄除了注意到录相带这一线索外,同时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童健始终没有提到钱。

“你为什么要追回那盘寻相带?”桑楚问道。

“不!不是我要!”童健慌乱地站起来。

“谁要?”

“经委主任,阎平川。”

桑楚满意地唔丁一声,他知道,案子中的要害环节被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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