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的目光蓦地停在桑楚的脸上,胡须激动得颤抖起来。根据以往对桑楚的了解,他知道,此时此刻,在对方那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脑袋里,八成已经有了一条走出迷津的曲线。

“老东西!这么说你已经胸有成竹了。”

“不不不,伙计,”桑楚吸着烟,无声地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真的!这完全是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演绎。见鬼!它可能是事实真相,也可能是一派胡思乱想。可是……可是我否定不了它!”

“别他娘的卖弄了,”韦庄把灰鸽子轰得飞起来,“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个急性子。”

“我知道,我知道。”桑楚把韦庄推到墙角儿,“其实,我也想三言两语把意思表达出来。可是……容我想想,对不起,老兄,请你不要打断我的思路!”

看得出,关键时刻到了。韦庄目视着盘旋在头顶上的鸽群,借以控制着急切的心情。桑楚像醒来的老虎似的沿着廊檐起来走去,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大约两分钟。最后,桑楚突然停步回过头来。

“老兄,你认为这两起案子之间有没有联系,立刻回答,不要思索!”

“有!”

“为什么?”

“因为它们出在同一地点!”

“为什么会出在同一地点?”

“对不起,我所有的思维全都卡在这儿。”

桑楚走了过来,照韦庄膀子上给了一拳:“好极了!你能承认它们有联系,这就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现在,咱们就沿着这个假设作进一步的推理。”

韦庄望着天空道:“是呀!这是你的拿手好戏!”

桑楚又开始走动:“设想有这么一个人,姑且把他称作A。由于某种利害关系,A劫持了叶小丹,并把她杀死在教堂附近的松树林里。”

桑楚朝松林方向眯起了眼睛,“你看,松林和教堂的直线距离顶多不过两百米。而前后左右只有教堂是唯一人员集中的场所。我相信,假如有目击者的话,十有八九会出在教堂。于是,使出现了第二个假设:有—位教徒,在无意间看见了A的行径,这个人我称其为B。有了这个A、B之间的关系,以后的事情就好解释了。”

桑楚点上一支烟。

“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两案为什么同出一地。老兄,你敢不敢假设那个溺死在泻洪闸里的男人就是A?”

“这……”韦庄瞪大双跟说不出话来。

桑楚笑了:“没想过,是么?的确,这个假设纯粹是主观的,所以,我在一开始就强调所有的一切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猜想。不过……”

韦庄唉了一声:“老子缺少的就是你这个本事。噢,抱歉抱歉,你接着说——”

桑楚靠在柱子上:“不过,只有这个猜想能解释通。这就像一座迷宫,能走通的路只有一条。现在,我走通了。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这个假设的可靠度7”

“没有。这个假设只能是事实!”

“对,它只能是事实!也就是说,A的行为被B看到了,为了杀人灭口.A再次来到了出事地点。否则的话,A的行为就无法解释了。试想,假如A的行为没有被人看到,他怎么可能再次出现在这个引火烧身的地方?”

“嗯。”韦庄点头道,“前提是,你的假设必须成立!”

“对,咱们现在是以假设作为思考基础的。”桑楚挥舞着双手,“假设那个溺死的男人是A,他杀了叶小丹,随即发现B看到了一切,于是再次来到这里杀B。从逻辑上讲,这是讲得通的,对不对?”

“慢!”韦庄抬起一只手,“照这个假设,被溺死的应该是B”!

“啊哈!”桑楚叫起来,“请你不要忘了溺死人的那个环境!看见没有:汽车站牌、河堤、泻洪闸,老兄,在那一刻,谁敢保证不出现意外呢?只要其中一个先动手……想想看,假设B出于防卫先动了一下……”

桑楚作了个推搡的动作。

韦庄全明白了。

“桑楚、桑楚!你这个狗脑袋是怎么长的?你知道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吗?它等于向我宣告,此案了结了!被害者和凶手都死了!你滚回你的北京,我回去帮老婆收庄稼,可是……他妈的!你八成说的全是事实。”

“别这么悲观么!”桑楚耸耸肩,“这不是假设么,没有任何事实根据!”

“废话!我们下一步的事情只剩下搜罗证据了,这连初级探员都不愿意干!”

“你忘了,老兄!”桑楚捅了韦庄一下,“不是还有个背景问题么?你忘了那个大头儿!”

“背景?”韦庄这才反映过来,随即又甩甩手,“问题是,人都死了,我还怎么了解背景?”

桑楚终于骂了起来:“扯他妈的蛋!容易了你说没劲,难了你又叫苦,你的娘的是个什么东西!”

韦庄憨憨地笑丁起来:“龟儿子你别急嘛!”

两个人重新把前后思路理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破绽。就像同一型号的螺钉和螺帽,丝丝入扣。尽管是纯粹的假设,也无疑是个带有决定意义的收获。尤其是桑楚强调的那个隐蔽的大背景,再一次激发了韦庄的热情。眼下,需要做的一下子清晰和单纯了,那就是用事实来证实全部猜想,挖出第一桩命案的总根。这使韦庄再一次想到了顾大姐提到的走私轿车一案。

桑楚没有理由否定他的猜想,但他明白,虽然都是猜想,自己这个要比韦庄那个多出许多逻辑依据。

“现在比较要紧的是迅速弄清那溺死的男人的真实身份。按照方才的推理,他应该和叶小丹有某种联系。”

“嗯,”韦庄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这是开门的第一把钥匙。”

“难度不会太大。”桑楚似乎较有信心。

“不过.”韦庄终于提出了他那个最大的疑问,“你至今还没有解释关于目击者性别的问题?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B。你一会儿让我注意神父,一会儿说目击者不是神父而是一个女人。桑楚,你肚子里倒底装的是哪国的大粪?”

“中国的!”桑楚叹了口气,“真他娘的没劲!我好像在跟一头驴说话。”

韦庄一下子捏住桑楚的瘦脖子:“快说!驴脾气可不是好招呼的!”

桑楚吱哇乱叫地解释了神父突然改变布道内容的事实,然后叫韦庄撒手,韦庄反而捏得更紧:“简单点儿!我对宗教一窍不通!”

“再简单就说不清楚了!”桑楚哀求道,“我提醒你注意两个事实,一,在我喊出了那些话后,神父的表情是不是发生了明显变化?”

“不错,是有变化。二呢?”

“二,神父说了这样一句话:‘教堂外的松树林里……一个女孩于被那个罪恶的犹大杀害了!那个……’唉哟,你能不能松开手!”

“‘那个’什么?”韦庄开心地把桑楚按成了虾米状,“快说!”

“韦庄,你这个龟孙子!让你生个儿子没屁眼儿!”

韦庄大笑:“老子的儿不但有屁眼儿,而且中专都快毕业了,说话就能挣钱。”

“那就让你的二十亩秋庄稼全烂在地里!”

韦庄脸上的笑容刷地消失了,桑楚乘机挣脱出来,他发现自己的话说过头了。

“包涵,伙计,多包涵!我这张臭嘴早就该到粪缸上磨磨了!要不,你煽我俩巴掌!”

韦庄一把按住桑楚的脑袋,半天才说:“算了老兄,我把你打出屎来也没用,那二十亩庄稼全当我交学费了。你告诉我,你就凭这两条断定目击者是个女人?我不懂。”

桑楚松了口气,道:“怎么说呢,韦庄,这个问题可能要比方才的假设复杂些,因为它牵扯到宗教。这么说好了,自从神父异乎寻常地改变了布道的内容,我就明白了一大半儿。他为什么突然中断了亚伯拉罕的故事?他为什么在我们面前颂扬一个圣女?最关键的是,他为什么在我发问后神色大变?又为什么使用了‘那个罪恶的犹大’这个所指非常明确的词汇?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他不但知道谁是目击者,而且知道今天溺死的男人就是凶手!所谓‘那个犹大’,指的正是这个人。它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方才我们那假设。”

“嗯,我好像懂了。”韦庄望着桑楚,“也就是说,神父知道全部情况?”

“对!肯定知道!”

“那么,女教徒又是怎么回事,”

“听着伙计!”桑楚加强了语气,“全部情况都是来自于一个女教徒,那个‘圣女’不但是第一案的目击者,而且是第二案的直接制造者,她就是我假设的那个B!”

韦庄眉眼大展,飞快地在脑子里拼接着桑楚的判断和假设,最后不无妒嫉地捅了桑楚一拳:“完全合理!老家伙!你那副肠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我敢保证,那二十亩秋庄稼要是你的,肯定颗粒无损!”

“别提这个了好不好,求求你!”

“还没完呢!”韦庄习惯性地拳起了大巴掌,“你还要解释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个女教徒既然是目击者和杀人者,她原则上应该守口如瓶,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可是,她为什么把……把内情告诉神父?”

“忏悔。”桑楚的脸上渐渐堆满了阴云,“这才是所有问题中最难办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所面对的很可能是个清清楚楚的死案!”

“死案?”韦庄愣住了。

“对.可以这么说。”桑楚望着天上的鸽群,“按照天主教的教规,信徒向神父忏悔的内容,将永远作为秘密烂在神父的肚子里!”

韦庄傻眼了:“操!这是犯罪!”

“谁犯罪了?”桑楚扭过头来,“人家是圣女!是替天主惩罚罪人!哪怕从法律的角度说,也属于正当防卫!”

韦庄险些气晕过去,刚刚唤起的热情骤然降到了冰点:“这么说,这么说……”

话说到这儿,桑楚也没了主意。和以往的案子比较起来,眼下这两桩命案无疑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恼人的是,恰恰由于自己那毫无事实的根据的推理,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除非亲手否掉方才的推理。

否定某个事实也需要理由,他没有。

他认定自己的推理没有毛病。

“伙计,怎么办?”他望望韦庄那张灰不溜秋的脸,一种黔驴技穷的滋味儿涌了上来。

“桑楚,”韦庄眨巴着眼皮说,“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头想什么吗?我巴不得你犯上一次大错误,巴不得!”

“这样好不好?”桑楚无可奈何地商量道,“你全当我什么屁也没放,咱们把调查目标往前推,直奔那个大背景?”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放弃这个案子,”

“放弃?我当然不会放弃!”桑楚叫起来,“这不符合我的性格!”

“那好吧,我陪你撞一回南墙。”韦庄也豁出去了,“下一步的调查方向在哪儿?”

“在哪儿?”桑楚挠着头皮,“一般地来说,当然……还是应该去见见那个神父。”

吴玉婉跪在神龛前,仰视着神父那张庄严而凝重的脸,直到现在,她才算真正了解了什么是天王教徒。在此之前,她并没有真正看到那条宗教与非宗教的界线,或者说很模糊、很朦胧。作弥撒、布道、发放圣餐以及祈祷与安魂,这一切,构成了她对宗教的全部认识。神父那张时而形同人众,时而又庄严如神的脸,始终使她无法揣度这个人的真实面目,现在,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尺度,在教规与法律面前,神父毫不犹豫地恪守了前者。

“孩子,不要害怕!我以主的名义宣告,你是无罪的!因为你与那个人之间从没有任何私怨。站起来,孩子!请你向仁慈的主宣誓,你所作的一切,都是遵从了主的旨意!”

吴玉婉没有站起来,反而垂下了头。

她不敢说。神父的本意她是理解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勇气站起来宣誓。

“不,神父!我把那人推下去的时候,心里头并没有想到主。我只是下意识地反抗。”

她听到神父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你错了,孩子,主随时与你同在。”

为了加强自己的意思,神父弯下了身子,道:“请你记住,你是天主的信徒,从宣誓入教那天起,你就得到了主的庇佑。万能的主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请相信我的话。”

“可是神父……我、我难道要对那两个侦探撒谎么?”吴玉婉终于说出了她最担心的话。

神父反而笑了:“你役有撒谎,孩子,你把该说的都对我说了。我遵循教规,将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这是天主赋与我的职责和权力。”

“永远瞒下去?”吴玉婉目不转睛地望着神父。

“不,我的心向主敞开着,我们没有隐瞒任何东西。至于那个人的死,完全是主的惩罚。站起来,孩子,你执行的是主的旨意。”

吴玉婉扶着

神父的手站立起来,锁在心头的阴霾渐渐散开了,地体验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脸上绽出了微笑。

“哦,仁慈的主!”

神父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道:“记住孩子,我主耶稣为我们承受了所有苦难,我们没有理由长吁短叹。看着我,孩子,哦,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好受多了!”

“是的神父,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吴玉婉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想,我应该去帮助人们发放圣餐了。”

神父朝她点了点头。

大约就在吴玉婉走下楼梯的时候,那两位侦探正迎面走了上来。双方擦身而过的一霎那,吴玉婉不由自主地侧目望了一眼,她发现那个瘦小的老头儿正用一对锥子似的目光注视着地。吴玉婉赶忙避开那目光,疾步走去。直到拐过侧门,那两个人还在望着她。

那小老头儿的眼睛好可怕!这是她得出的唯一的印象。

圣餐不过是一种未经过发酵的小甜饼,还有一些极为普通的糖果。教徒们在弥撒曲中依次从神职人员手中领取自己那—份儿。在领取圣餐的过程中,你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天主教徒,谁是前来凑热闹的“票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票友”又以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居多。

吴玉婉望着人们领取圣餐时的表情,并格外注意教徒与非教徒脸上的细微差别。而脑海里则反复跳动着那个老侦探的瘦脸。她竭力想回忆起自己入教前的心理持征,是的,教徒们在宣誓后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能适应另外一种思维方式。这个过程是相当艰难的,譬如自己,在十六号和十九号两起命案发生后,依然习惯性地用普通人的尺度去解释一切,那时候,天主、原罪、惩罚,以及个人的苦难,统统被俗世的那个“尺度”压倒了。这样,便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结论:杀人犯和圣女!

假如神父不仅仅是出于对她的宽慰和本能的保护的话,吴玉婉认为,今天才是她真正理解大主教的日子。

换句话说,那个杀人犯的死,确实是主的惩罚,那个人本来就该下地狱。

她把圣餐递给最后一位显然不是教徒的女孩子,并朝对方微笑了一下。

“阿门!”女孩子笑了,腮部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就在这时,她看见神父陪着那两个侦探走了过来。神父面容慈祥地笑着,那个小老头儿在说着什么,眼睛扫视着每一个教徒的脸,最后,他们的目光交叉在一起。

吴玉婉将一份圣餐递了过去,小老头弯了弯身子,恭敬地接过一个小面饼。吴玉婉露出笑容。

小老头也笑了,低声说道:“啊,你简直像个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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