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户么?”营业员望着那个存折。

“对,不存了。”答话的是个细高细高的小伙子,肩膀还未发育开,看上去不是高考落榜的待业青年,就是在校高中生。

“为什么不存了?”营业员略有几分疑虑。因为从提款日期看,短短的四天里,户头上的两万多块全提走了。

“搬……搬家。”年轻人神色开始不对。

“我们是计算机联网,到哪儿都能取。”营业员开始操作,“叶小丹是休什么人?”

“噢,是我……姐姐。”

“卡片送进了计算机。”

“按密码。”

“什么?”。

“按密码!”营业员抬起头来。

年轻人愣住了,手伸向键盘伸了伸,又缩了回来。营业员蓦地站起来。

“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突然间,他感到有一个凉冰冰的家伙捅在下巴上。

“别动!留神我放电!”

背后站着个胖墩墩的保安人员。

神父感到头晕,无疑是高血压在作怪。他将前额抵在石柱上,把身体朝垂幔后缩了缩。尽管耳鸣声很大,他还是能听见下边信徒们的说话声。再有二十几分钟布道就要开始了,却不知怎么搞的,偏偏在这种时候犯病。

说实话,他一点儿也不想欺骗自己,他知道犯病的原因,可是,他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更不愿意相信,在自己这庄严与安宁的天地里,竟在短短的几天之内连续发生了两起命案。然而,不愿意相信也罢,不想欺骗自己也罢,总归改变不了业已成为事实的东西。他看得很清楚,深色暗格西装,深红色的领带,还有那张原本是很消瘦的脸,一切都证明,泻洪闸捞上来的那具尸体正是昨天下午在教堂过厅里见过的那个男人。记得当时自己和他撞在了一起,教义撒落在地上。

在神父认出死者的一瞬间,一股非常不好描述的情绪便笼罩了他,使他脑海中的印象骤然间鲜明起来。他记得一清二楚,昨天那人帮自己捡拾教义的时候,脸上的汗水和苍白的面孔,都证明那一刻他很不安,很焦灼,或者说心灵正经受着某种煎熬。自己好像还问了他几句,那完全是出一种正常的关心。遗憾的是对方什么也不说,随即便匆匆离去了。没想到,他竟淹死在水里。

这是我的过失,明明有一个灵魂需要得到帮助,自己却把他忽略了。我主耶稣,这是我的过失!

他用力顶着那冰凉的石柱,借以抑制一阵阵袭来的晕眩。

他没想到自己也存有孩子似的好奇心,竟会不知不觉地越过马路去看……热闹!假如径直走向教堂的话,便至少不至于在布道之前产生这样的心境。以往,在布道之前,他都要静静地坐会儿,以便使自己能神情安详地走上对坛。现在却不行了,他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具尸体。尽管他明白对方的死实际上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也无法原谅昨天下午的疏忽。主啊!这是我的过失。

从布幔的边缘望出去,信徒们正在陆续地走进教堂。他们相互点着头,走向各自惯常落座的位置。

神父把目光收了回来。

“神父!”

他听见背后有人叫他,那声音是惊恐不安的,像一只受到了极度惊吓的小鸟。他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他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吴玉婉正站在垂幔的那一头,用一种近乎于绝望的目光望着她。看碍出,她浑身都在颤抖,脸色十分难看,眼睛的下方印着两块青灰,这是缺少睡眠的标志。

“我……是的神父,我想对你……”吴玉婉口齿不清地咕哝着,嘴唇好像在颤抖,“对你……”

神父有些为难:“这样吧,孩子,布道马上就要开始了,过一会儿再说,好么?”

“不!神父!”吴玉婉一把抓住神父的胳膊,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的绳索,“我等不了!请您一定听我说,那……那起杀人案……”

“上帝!你昨天傍晚不是忏悔过了么?”

“不是,我……我说的不是松树林里那起杀人案,而是……而是今天早上发生在泻洪闸的这一起!神父,我指的是那个淹死的男人。”

神父怔住了:“哦,你难道又看到了什么?”

吴玉婉点点头,又下意识地摇着手道:“不!不是,上帝啊!饶恕我吧!”她机械地在胸前划着着十字,“神父,我……我想告诉你,那男人……那男人——是我杀的!”

“哦!”神父真的要晕过去了,他乞求上帝,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吴玉婉却又重复了一遍:“我有罪,神父,是我杀了那个男人。”

“不!”神父一把抓住垂幔,“这……这不可能!”

吴玉婉颓唐地垂下头:“我说的是实话,神父,是我把他……把他推下去的!”

神父觉得天地有些摇晃,极度的惊愕使他说不出话来。吴玉婉觉得她抓住的那条胳膊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你……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他推下去?”

吴玉婉艰难地说道:“因为——因为他冒犯了仁慈的上帝!”

“那自有上帝来惩罚他,你,不该……不该把他推进水里!”

“可是,他原本是要把我推下去的!”

“什么,他要害你?”

“是的,他就是昨天下午来过教堂的那个人,他是来杀我的。”

“不,孩子,你一定是在说梦话?那个人看上去很体面,我的意思是说,他没有理由害你。”

“可是神父,我如果告诉你,十六号那天,我曾经看到他在松树林里杀人……你还会怀疑我的话么?”

神父顷刻之间全明山了。他的脸上泛起一块很明显的潮红,掌心已沁满了汗水,头微微地扬起,借以稳定那颗激跳的心。

“神父你……”吴玉婉扶住神父的手。

昨天地整整想了一夜,并且作好了被逐出教门的准备,或许还要吃官司。反正,能想的她全想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丝梦想,希望这不过是场虚惊,一场可怕的噩梦。遗憾的是,当她今早走下班车时,堤坝前那些围观的人击碎了她的梦想。即便如此,她还是挤在人堆里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尸首被拉出水面,她才匆匆离去。

是的,那杀人凶手确实被淹死了!

现在自己也变成了凶手!这就是事实。

此刻,等待着她的不是被逐,就是去自首,只要神父的一句话。

她等待着。

“犹、大!”

她听见神父吐出这么两个字。随即,她看到神父用手掌搓了搓面颊,又整理了一下襟带,便挟着教义向圣坛走去。

教堂里的嘈杂声立刻停止了,教徒们肃穆而立,圣乐缓缓地响了起来。那是门德尔松的《以利亚》,庄严而舒缓的旋律在教堂里回响着。吴玉婉默默地立在垂幔背后,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她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热爱天主、热爱神父、热爱这座寄托了自己全部情忠的教堂。不管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至少在这一刻,她的身心回到了宁静当中。

《以利亚》的最后一个尾音慢慢地消失了,教徒们无声地坐了下去。吴玉婉从这个角度看不见神父,只能听到些翻弄教义的声音。随后,那熟悉而亲切的话语响起来:

“……亚伯拉罕开始传播他的神教,那不是纯粹的一神教,而是在多神之中膜拜其中的一个。把诸神之一当作本部族的保护神,他的神并不去保护天下众生,他只关心他的人民——亚伯拉罕部族的福祉……”

他的布道突然停住了。

在教堂的正门处,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无神论者。神父向他们微笑了一下,望着那两个侦探在角落里坐了下来。他抬起头,合上了教义:

“我的教民们,关于亚伯拉罕的神教,我打算放在后天再讲。在这里,我想讲述一个关于圣女尤吉菲的故事——”

在以后的近一个小时里,桑楚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韦庄捅了他好几次,得到的回报只是小腿上挨了一脚。韦庄想发火,又不敢在这种庄重的场合造次,只有忍了。

那一刻,桑楚像一个忠实的圣徒,双手轻握着放在胸前,腰板挺得很直,双膝并拢,全部身心都仿佛进入了某种境界。韦庄真服了,这老东西学什么像什么!

唯一还残留了些“本色”的是他那对细眯的小眼睛,韦庄看到,在那深不可测的眼窝里,有两颗诡秘的光亮在闪烁。这证明,在桑楚貌似安详的面孔背后,那颗充满了奇思怪想的大脑正在异常活跃地运转着。除了他本人,谁也不可能摸准他的“运算规律,”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有人说桑楚的大脑是一台高精密的计算机,也有人不以为然,韦庄属于后一种。因为在他和桑楚以往的合作中,在你搅尽脑汁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的时候,桑楚告诉你的“运算结果”很可能简单得叫你想骂人。桑楚曾多次恬不知耻地宣告:高就高在这儿!

韦庄无话可说,因为从刑事侦察学的角度说,桑楚说的是事实。再复杂的案子,一但解开,往往惊人的单纯。桑楚的高,正是高在他能不为枝节所惑。这一点看上去似乎很容易,实际上正是衡量一个探员高下的尺度。

要知道,侦探的世界没有太阳。

在一片漆黑中,没有线索不行,到处是线索也不行。

韦庄预感到,他们现在已经面临着一个棘手的根节儿,各种线索说不定马上就要出现了,这是一个很不妙的预感。

老桑楚这回可有好戏唱了。

韦庄这么想着,便又斜睨了桑楚眼,想窥测一下对方的心理。可气的是,老东西居然把眼睛闭上了。

莫非他心里已经有底了?韦庄无法肯定自己的想法。地点,这是桑楚提醒他思考的问题,两起命案都发生在这个地方,桑楚认为这已经具备了线索价值。

韦庄于理智上已接受了这个观点,一桩命案的发生地或许存在不确定性,两桩命案同出一地,就必然使人们把思维焦点凝聚在发案地本身,这一点多数人都能接受。但是,韦庄的思维到这1里便卡住了,而且在弄清溺死者的身份之前,他连这个肯定的话都不想说。

然而,老桑楚的思维却没有停在这里,看得出,那颗貌似安·详的小脑袋,此刻正处在奔腾的状态中。他的耳朵捕捉着神父的~每一句话,嘴角时不时浮起一个讳莫如深的笑意。

破解他的笑,比破解一桩迷案还要难。韦庄这么想着,便也人模狗样地直了直腰,开始倾听神父的布道。

“伯利特人一连大庆了三个月,连国王约雅敬也从耶路撒冷专程起来与民同庆。”神父的声音在寂静而高阔的教堂里回旋着,听得出,故事已接近了尾声,“圣女尤吉菲的美名与她相伴终生,使她活到了一百零五岁。尤吉菲胜利的那一天至今还是犹太人的节日!啊,我的教民们,请记住这个故事吧!我以主的名义告诉你们,天堂并不遥远!阿门——”

信徒们同声颂道:“阿门——”

所有人中,小个子桑楚的声音格外突出。不过,他说的却不是颂词,而是一句在韦庄听来十分荒唐的话:“对不起,神父!你能否请你的教民们在主的面前认真回忆一下十六号下午所目睹的事情?”

像无线电突然切断了电流,整个教堂眨眼间一片沉寂。

“操蛋!桑楚,”韦庄哭笑不得地低声骂道,“这又不是集体宣誓!”

“伙计,暂时闭上你的臭嘴!注意看神父的脸,还有他的手指头,看见没有,他的手在打抖。浑蛋!不要老看着我!”

韦庄赶忙向圣坛上看去,可是,神父已经把那只手举了起来:

“我的教民们!”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庄严而平和,“不要害怕!问话的是一位侦探,他是为了调查十六日傍晚的谋杀案而来的。你们大概还记得吧,那天傍晚,就在教堂外的松树林里,一个女孩予被那个罪恶的犹太人杀害了!请你们向万能的主起誓,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这位侦探。”

说完这话,神父便走下圣坛,消失在垂幔背后了。

“无效,老兄。”韦庄望着沉默无声的教民们,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你的如意算盘看来是落空了。”

“不见得吧?”桑楚站起身来,拍拍韦庄的大脑袋,“先招呼一下,我出去抽口烟。”

没等韦庄反应过来,小老头儿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大胡子发觉自己被抛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空间里。

十分钟后,当韦庄灰溜溜地离开教堂时,桑楚正和那个大傻子打得一派火热。傻东西嘴里叼着烟卷儿,人五人六地倒背着双手,在教堂前的廊檐里走来走去,每当走到折转处,便朝那圆形的廊柱踹上一脚。桑楚像个“跟包儿”似地尾髓着傻子,连说带比划,反复重复着一个意思:你看见有人落水么?

韦庄远远地观察着这对活宝,大脑像一盆浆糊。他不明白,桑楚究竟想从傻子这儿得到什么东西?换句话说,就算傻子告诉他“真相”,又有几分可信度?一个智能残缺者的证词是没有实际价值的。

看得出,那个傻东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韦庄真希望他能象早晨对待自己那样,也照桑楚的瘦脸上给一巴掌。

无奈,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啊,伙计!”桑楚终于放弃了傻子,兴致勃勃地向专庄走了过来,“结果怎么样?是不是满载而归了?”

“桑楚!”韦庄靠在廊柱上,两条腿交迭在一起,满脸的不屑,“你狗日的真以为自己是个天才,是么?”

“那当然,”桑楚停在大胡子面前,“天才这两个字我已经听腻了!以至于我现在一听见这个字眼儿就反胃。不过,方才我玩儿的那一手儿,用‘天才’二字作注脚,一点儿也不过分。”

“狗屁!”韦庄清脆地骂道,“那叫破案么?你别笑,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把老子扔在七十多个天主教徒面前特别开心?”

“不!伙汁。”桑楚耸耸肩,顺手把一支烟递过去,“你错了,大错特错了!怎么能说我把你扔在七十多个天主教徒面前,应该是我把七十多个天主教徒扔在你面前。咦,你他妈的疯了吗!”

他说不出话了,因为韦庄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掐住了他的后颈。

“龟孙子!满嘴跑舌头!”韦庄笑道“你那条舌头怎么说都有理,十个我捆在一起也说不过你!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七十多个天主教徒,没有一个是目击者!”

“一个都没有?”桑楚挣脱开来,“难道一个都没有么?”

“确实一个都没有,老兄!”韦庄把烟点上,狠吸了一口,“天才的桑楚,玩了个天才的把戏,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他摸了摸桑楚被捏红的脖颈,又拍了拍那个天才的脑袋:“我说的都是实话,真的!”

“你忘了一个人!”桑楚趋身上前,拨弄着韦庄的大胡子,“你莫非把那个神父忘了?”

“神父?”

“对,难道他不是天主教徒么?”桑楚那对小眼睛眯了起来,露出了那熟悉的狡黠,“别瞪眼,伙计。我知道你把他忽略了。可是这能怨我么?我始终让你注意观察他来着……”

“停,停!”韦庄打了个手势,“闹了半天,你这套把戏全是针对神父去的?”

“是的,那是个绝好的机会。我要当着所有教徒的面,让他们以主的名义回忆一个十六号的事情,这其中就包括神父。”

韦庄心头一震:“哦!这么说……你怀疑神父是、是那个目击者?”

“不,我以为……”桑楚迟疑了一下,随即果断地说,“我以为,目击者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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