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外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从出站口走了出来。男的很高大,蓄须长发,头发和胡子都是浅棕色,上身穿了件棉织衬衫,透着气派。史昆听人说,西方人现在又开始时兴棉织品了,化纤的东西不再吃香。这时候,月台里的乘客已差不多走完了。

本市的出租车司机习惯在中午到火车站“集合”,吃午饭,交流信息。趁机喘口气。火车站有卖盒饭的,有公共厕所。这一进一出的营生,对整天跑车的司机来说,总是件老大不小的事儿。为了减少解小便的次数儿,史昆早巳习惯了“戒水”。他听人说,老憋着尿对肾不好。

“怎么样兄弟,咱们俩谁去宰这对儿大洋马一刀?”三癞捅捅史昆,迅速地刨完盒儿里的饭。在此期间,他对那三角眼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外国女人。

这洋妞长得很娇小,很可人,金色的长发像瀑布似地垂在背后,鼻子高挺,如牙雕的工艺品,生着一对天蓝色的大眼睛,下身是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勾勒出一个十分“奔放”的臀部,走起路来摆得分外撩人。

三癞这人非常好色,见了漂亮女人立刻就走不动步了。上初三的时候就有过行为不轨的纪录。史昆总觉得这小子早晚得“犯事儿”,还好,他的好色大多停留在嘴上。

“我还没吃完呢。”史昆拨拉着压塑饭盒里那两片儿不太对味儿的火腿肠,胃口大打折扣,“还是你去吧。”

“你小子今天是怎么啦?”三癞向两个“老外”扬扬手,“我可是实心实意的把买卖让给你。”

“算了吧你!”史昆非常勉强地笑了,“吃饭跟打仗似的,生怕我呛了行。人,你拉走,我这会儿不想动唤,我想睡会儿。”

“别骗我,自打我提到那个被杀的女孩子,你的情绪就很不对头。等等,那女孩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少他妈扯蛋!”史昆眨眼间烦躁起来。

三癞见势头不对,便不想多罗嗦。转身把两个外国人让进车里,然后撞上车门儿。

“兄弟,假如真的是你,我劝你马上去自首。”他在史昆肩上捶了一拳,一脸的调侃之色。

史昆狠狠地给了他屁股—脚:“滚吧!”

车子开去时,他好像听见那个外国男人用生硬的汉语问三癞:“那位先生好像有病?”

你妈才有病呢!

史昆愤然地钻进车里,把盒饭顺窗子扔了出去,随手摇上了车窗。他歪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凝视着车站广场前那座高大的电信大楼,楼顶的彩色液晶显示器的读数是十二点三十七分。十九日的十二点三十七分,也就是说,那个女孩子眨眼之间已经死去快三天了。

真不可思议!人!

现在,他已经从三癞的嘴里得知,那个被杀的姑娘是康达公司的人。这个消息无疑对他是个不小的冲击,弄清死者的身份,自己就有了投诉的基础。昨天晚上,当他写那封举报信时,最为难的就是这一点。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粘好的牛皮纸信封,端详着自己的那笔臭字。

信是写给公安局信访办公室的,介绍了发案那天的基本情况,包括时间、地点、那男人的举动以及在车里的耳闻。当然,他没有署名,更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线索。听说警犬很厉害,他还特意在信纸上喷了些灭蚊剂。

不过,昨天晚上他尚不知死者的工作单位,便不可能带上一笔。现在既然知道了,也许行应该加上。他坐直了身子,仔细地检查着信封的封口处,想看看能不能将其拆开。不行,这信封粘得特他妈结实。

他垂下手,仰着头发呆。几天来,为了这件原本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他足足掉了四五斤肉,心中焦灼而阴郁。说到底,还是因为无法确定自己的“性质”。是同谋犯还是目击者?客观地说,他承认自己不过是个目击者,因为他无论是开始还是后来,都没有从死者身上得到任何好处。按照专业上的说法,自己没有动机。恼人的是,他再怎么自圆其说,也没办法使内心得到应有的平静。

写了举报信后,他觉得好受了一些,没想到今天又得到这么一个消息。康华公司他知道,那是个实力非常雄厚的公司。据说在那个公司里上班的“白领”,每个月的工资都十分可观,而被杀的始娘显然是个“白领”,即通常所说的“白领丽人”。这样年轻美貌又比较有钱的女孩子,惹火烧身的可能自然比一般人要大些,那个致人于死命的浑蛋无疑是冲着姑娘的钱去的。不过,事情或许比这个还复杂。史昆尚没忘记,他们在车内厮打时,曾经提到过一盘什么录相带。关于这个细节,他已经写在举报信里了。

是的,基本事实没有什么遗漏。

史昆觉得没有必要增加什么内容了,信还是投出去好了。诸如此类的情况,公安局很快就能掌握,说不定已经掌握了。对,与其困扰于这封举报信,倒不如干点实的,比如去找找那个杀人凶手。

此时此刻,他几乎是不自觉地把凶手和康达公司联系起来。没有什么根据,仅仅是出于直感。

对,设法找到那个杂种!

他的情绪振作了一些,现出一个多日不见了的微笑。和纯粹的举报相比,现在这个行动或许更有意义。他当然不怀疑公安局的人会和自己想到一起。可是,真正认识凶手的人只有自已,要找回内心的安宁,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些积极的行动。宁可少赚几个钱。

他转动着钥匙,把车子轰燃了。顺便看看在楼上的电子钟,现在是一点零四分。

“喂!”车窗玻璃被敲响了。

扭头看去,外边站了个带红箍的胖老头儿,他赶忙摇下了车窗。

“小子!”胖老头撕给他一张罚款单,“那盒米饭是你扔的吧?”

“啊啊,是我!”

“五块!”

“是是,”史昆不敢废话,赶紧付了罚金。

“下来,把地收拾了!”胖老头摆脑袋。

史昆屁也不敢放,找出双油乎乎的破手套,跳下车来去胡撸满地的米饭。胖老头儿用鞋尖指挥着,足折腾了五六分钟,才算把地面弄干净。

“行了么?”

“就这么着吧。”胖老头比较满意,“年轻人,农民种点粮食不容易!连幼儿园的小孩儿都懂得爱惜粮食的重要性。你比他们大不少吧?”

“大不少,大不少!”史昆真烦。

“罚你五块不冤吧?”

“不冤不冤!”

“走吧!”胖老头儿挥了挥手。

史昆放开离合器,把车子开出了停车场。他想学着某部电视剧里那个人竖一竖中指,又怕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便作罢了。

紫红色的夏利平稳地向前行驶着。两旁的百货摊点儿一个挨着一个。有几个身穿藏袍的大汉在兜售他们的虎骨,史昆想起去年雨季,他曾买了几块虎骨给乡下的父母寄了去。结果父亲来信说:你上当了,小子!请双沟镇的刘先生识别了一下,人家说那不是虎骨.是牛骨。他当时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民族兄弟也会城里人那一套了!”

车子开过了青阳影剧院。史昆往那里看了一眼,见临街的一排窗户已经镶好了。两个月前,电影院着了场火,损失惨重,幸好没烧死人。他仿佛记得,当时正在放映的是一部获奖影片:《秋菊打官司》。

很快便进入了闹市区,绕过街心花园,往左,再往东,经过体育场田径馆。这里正在铺设电缆,路面被挖开一条一米多宽的沟。史昆小心地开过那个地段,沿着一米小巷横穿了出去。不远处,就是康达公司那装璜得十分新潮的办公大楼了。

他聪明了一下,没有径直地把车开过去。而是找了个背阴处停好车子,又掏出上衣口袋里的墨镜戴上,这才慢慢地向前走去。

突然,他下意识地朝树后闪动丁一下身子。他看到,不远处迎面走来的那个家伙,正是三天前见过的那个杀人凶手。别看他今天换了装束,史昆仍敢断定:不会错,就是此人!

他的心狂跳起来。

葛洪恩很平静地走进公司大门,在过厅里的大镜子面前理了理头发,叉顺手把领带正了正,便顺着楼梯向四楼走去。他的办公地点在四楼。

公司从夏天起就取消了午休,这时已经开始上班了。老板去了一趟日本,学会这么一手管理手段。在楼梯上遇到同事,双方没有谁大惊小怪。有的打个招呼,有的连招呼都用不着打。他径直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这里,他负责基建。

同屋的龙瞎子正在泡茶,见他走了进来,立刻伸过细长的脖子,用仅存的一点儿视力上下打量着他。

“你瘦多了,老葛。”

“托你的福,我不用减肥了。”葛洪恩从报纸架上抄过鸡毛掸子,扫了扫自己的办公桌,然后解开西装扣,坐了下来,“瞎子,把《参考消息》递过来,劳驾。”

龙瞎子把报纸往过推了推,放低声音问道;“老葛,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处理一点个人的事儿。怎么啦?是不是有人嚼舌头?”葛洪恩点上烟,又扔给龙瞎子一支。

“别自作多情了,你死了也没人问。”龙瞎子过去把房门关上,“你听说了没有,公关部的叶小丹叫人给弄死了!”

葛洪恩由于早有思想准备,便故作吃惊地啊了一声:“什么?叶小丹?”

“对,就是长得最俏的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她……怎么会?”

龙瞎子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邪了!死的地方也不好解释。”

“哪儿?”

“北郊,三棵树。有印象么?那儿有座天主教堂。”龙瞎子比划着。

“知道知道!”

龙瞎子继续道:“这几天公司里乱了营,上上下下议论纷纷,公安局已经立案了。”

葛洪恩觉得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赶忙做了个深呼吸,借以稳定心神。公安局立案是意料中事,但自己想和别人说出来的感觉仍不一样。他不想对这个情况表现得过于关心。

“那姑娘失身了么?”他拣了个最自然的话题,“是不是什么人见色起意?”

龙瞎子摇晃着那个圆乎乎的脑袋:“没听说,好像没有这方面的说法。起先不少人都有过你那种疑问,后来证实不是。”

“那……究竟为什么?”

“不知道。”龙瞎子站起来,他听见里屋的电话响了,“老葛,这事儿好像挺复杂的。”

是的。葛洪恩暗想,由于自己那难以自控的一举,使事情平添了许多不易解释的外在表现,有不少东西是缺少因果关系的。他听见龙瞎子在里屋叫他,忙起身去接电话。

童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很短促,不容分辩:“马上下来!”

“是!”葛洪恩知道好戏该开场了,他放下听筒,心头抑制不住地紧张起来。

龙瞎子道:“童总这几天见谁骂谁,你多留神。三天不来上班,你老兄确实过分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会向他解释清楚的。”葛洪恩向门口走去,又回头打探道,“他没说我什么吧7”

“至少我没听说什么。”

“连我去哪儿了也没问?”

“没有。”龙瞎子的语音里有些悲哀,“咱们在童总眼里屁也不是,年底一过,怕是要变成‘编外人员’了。”

葛洪恩哪还有心思听他瞎叨叨,快步朝二楼而来。随着步子的快慢不定,他的疑虑一层层加深。不正常,童健的表现不好解释!他为什么不问问老子去哪了?他是最该问的呀!怎么说呢……目前他大概属于最接近“真相”的人了。

“哦,崔秘书!你好。”他朝那位埋头工作的小伙子点了点头。十六号下午,就是他把自己“请”到经理室的,一切都从走进那扇隔音门开始。当然,崔秘书只知道这些。

“噢,你来了?”崔秘书从表格堆里抬起头来,“找童总么?”

葛洪恩心里明白,童健用的是外线电话,没有通过催秘书。于是便笑笑,问道:“我有事想跟童总聊聊,不知他有没有空?”

崔秘书按了下传呼器,向经理室询问了一句,童健的声音飘出来:“叫他进来吧!”

随即,传呼器关闭了。

葛洪恩忐忑不安地抻了抻衣角,推门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室内的光线很柔和,临街窗幔拉得严严实实,两盏壁灯都打开了,童健正在开亮顶灯。葛洪恩坐在了三天前坐过的那只沙发上。

“是你干的么?”童健头也不回地问。

对这种开门见山的问法,葛洪恩早就思索过了。他很了解童健的性格:刚愎自用,很少说废话。不管是阳谋还是阴谋,一向都是这样。类似于这次“把录相带拿回来”的事儿.童健已经委托他干过多次了。他们之间那层关系不太容易用几句话

解释,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权和钱的关系,童健在发红包儿时对他向来都比较大方。葛洪恩料定童健不会忘记“过去的那些事儿”。至于叶小丹一事,闹到今天这一步,应该说两个人都没想到。

葛洪恩摸出支烟打火点上,努力使神经松弛下来,道:“我明白你指的什么。老实说,童总,叶小丹之死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头一句话就把门儿关死了!”童键倏地转回身来。葛洪恩被对方的那两只红通通的眼珠吓了一跳。

“童总,你的眼睛……”

童健用力地摆了一下手臂:“这不是现在要谈的话题!”

“你想听什么?”葛洪恩也加重了语气,“你是不是想让我承认叶小丹是我杀的?”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葛洪恩断然否认,“十六号那天我根本就没追上她。”

“你在撒谎!”童健寸步不让。

“我没撒谎!我干嘛要撒谎,难道我会为一盘和我毫不相干的录相带而杀人么?”

“录相带”三个字像子弹头儿似地射进了童健的肉里。这确实说不通,死的地方又那么特别,真出事也应该在叶小丹的宿舍才对。童健无力地坐下。

看得出来,他这几天的殚思竭虑绝不下于自己,葛洪恩想。

房音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童健用双手撑着额头喘息着,屁股下的转椅偶尔发出一声锐响,那是下边的万向轮和地面磨擦的声音。

“老葛,我能否问一问,你这几天躲到哪儿去了?”

“躲?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童健抬起头来,“我是这个公司的经理,总有权对一个三天不来上班的职员过问一下吧。”

葛洪恩唔了一声,道:“不错,这一点我应该说清楚。我去跑了笔买卖,帮朋友跑的。”

“帮谁?跑什么买卖?”

“有必要亮底么?”

“你当然可以不说。”童健盯着他的脸,“可你的气色证明,这三天你过得很艰苦。”

葛洪恩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道:“别绕弯子了,你干脆把我交给警察好了,就说葛洪恩是杀害叶小丹的凶手,这多痛快!”

两个人的目光交叉在一起,先是互不相让,随即便不约面同地移开了。

“老葛,我绝没有把你交给警察的意思。至于原因么,我想你是明白的。”

“那还用说,”葛洪恩冷笑道,“叶小丹死了,我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录相带的人!”

童健噌地一下窜了起来:“住嘴!你少拿这个吓唬我,那盘带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没有你怕什么?”

“是呀!”童健挥舞着拳头,“我怕什么?真是!我有什么怕的!那盘带子是在交易会上录的,有什么不能见人的!葛洪恩,你用不着拿这个作筹码!”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童健的畏怯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盘带子说不定已经被警察搜走了,真是要害怕我能这样么?”

葛洪恩不解地望着对方那张激愤的睑,看不出什么造作或掩饰。他有些胡涂了:奇怪,他对那盘录相带即敏感又无所谓。这说不通。

童健似乎看出了葛洪恩的心思,暴出一个短促的冷笑:“听着,老葛,我真正担心的是你!你或许不爱听这个话,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百密一疏。”

“你……你什么意思?”

“你回去慢慢想吧。”童健坐回原位,“任何人干任何事,都无法保证他干得点水不撮。”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这一次,葛洪恩没有再跳起来。一直到离开那间经理室,他的神经始终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之中。那个女教徒的身影在脑海里晃动着,拂之不去。

“童总,你还有事么?”他在门前站住了。

童健递过一份打印稿:“这是明年的基建预算,你拿去看看。”

葛洪恩接过那东西看了一眼,折好放进口袋,他迟疑了一下,道:“童总,我已经忘掉那盘录相带的事了,请你放心。”

童健一笑:“我没忘,是有那么一盘带子。不过,那盘带子即使拿到电视台去播放,也毫无关系,都是些光明正大的内容。”

“那……那您何必叫我把它从叶小丹手里要回来?”

“随便说说,随便说说。”童健挥了挥手,叫葛洪恩离开,“更何况,你并没有追上叶小丹,不是么?”

葛洪恩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经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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