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与你们同在!”

当神父弄清桑楚和韦庄的来意时,表情立刻变得格外肃穆。吴玉婉站在花玻璃门的左侧,刚好能看见神父的脸和高高举起的右手。那张脸只有在布道时才会这样。

她看得出,神父和那两个侦探的心律,此时此刻是跳在同一个节拍上的。他们的不同在于,一方面代表了主,另一方面则代表国家机器,但共同的惩罚对象却是同一个人。

那个杀人犯!

她的心紧缩起来,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个不洁的灵魂。上帝是万能的,法律是无情的,现在的自己,无论对于哪一方,都应该说“有罪”。今天是十九号了,又过去了两天。十七号下午,她最终没有向神父忏悔。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儿老是说不出来,总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堵住了她的嘴巴。

仁慈的主啊!我根车不想这么做。

每天晚上,她都长时间地伫立在神像前,乞求上帝的宽恕。然后便是一整夜的失眠。可是一到第二天,面对着神父那深邃的目光时,她的喉咙叉被那只无形的手堵住了。

“你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今早见面时,神父这样问她。后边的话神父没说,也许他该说“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但是他没说这类多少有些打听他人隐私的问话,只在最后,用意味深长的口吻道:“孩子,你的灵魂至今还没找到归宿。”

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在教会里,这样的语言应该说是比较严厉的了,尽管神父的口气比父亲还要温和。谁都知道,入教本身就是为了寻找灵魂的归宿和精神的寄托,作为神父,在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事实上,从入教到今天,她一次也没有向神父作过忏悔。是的,一次也没有。

经过仔细的观察,她相信其他的教友至少都有这一次以上的忏悔纪录了。

而自己一次也没有。

这一点,神父当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现在,除了神父以外,又多出两名侦探。他们的来意十分清楚,就是打听有没有犯罪现场的目击者。从环境和位置上讲,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吴玉婉背上的十字架又增加了一个。

即使作为一名普通的公民,她也没有权利缄口不语。这不由使她想起了《牛虻》这本小说里亚瑟和琼玛的对话——“为了上帝和人民,”

“始终不渝!”

上帝和人民!

这时,她听见那个干瘦的小老头说话了:“谢谢,神父。我虽然是个无神论者,却仍旧要对您表示感谢!上帝永远与我们同在。”

她听见那个大胡子咳嗽了一声。

神父的声音依然是平缓的:“侦探先生,我们非常想帮你们做些什么。至少我可以让我的教民们都回忆一下。”

“这再好不过了!”小老头的声音是欢快的“现在您能否告诉我,出事那天下午,教堂里有没有什么圣事?”

“您指的是十六号下午么?”

“是的。”

神父想了想说:“大的圣事没有举行。您知道,十六号是个普通布道的日子,我只是按着上一次把《主祷文》的结尾部分解释了一遍,随后众教民同唱了一支圣歌就结束了。”

“结束时大约是几点?”这是那大胡子的声音。吴玉婉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对方。

“哦,这很难说得很准。”

吴玉婉记得,那时阳光已经爬上了倒数第二扇窗格,估计在四点半左右。

“大概的时间,大概的!”那大胡子似乎很重视这个问题。

神父道:“我想那时不会超过下午五点,而松林里的事一定是此后发生的。否则,几十个人不会都看不见。”

“是的是的。”那个小老头捏着下巴嘬了嘬嘴唇,“神父,我能问一个宗教方面的问题么?”

“我很愿意回答您。”

“是这样,据我所知,《主祷文》所说的‘主’是指耶稣基督,这显然不是指上帝,因为耶稣基督是上帝的儿子。我想知道的是:主、天主、上帝三者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神父笑了:“您很了不起,就凭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就看出您已经知道不少基督教的知识了。其实,天主和上帝只是个称呼习惯问题,新教习惯称呼‘上帝’,天主教则多用‘天主’的称谓,完全是一回事。比如我,就习惯使用‘上帝’这个称呼。而‘主’,正如您所说,指的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

“谢谢,我还有个问题;神父方才说教民们唱了一支圣歌后便散去了,我能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歌?”

“《弥赛亚》。”

“哦,亨德尔的名曲。”

“是的。”神父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先生,我不能再回答您提出的问题了,我要遵守‘自信、自传、自养’的办教原则,不向非教人员宣传有神论。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

所谓正题当然是指那件谋杀案,吴玉婉不好再听下去了,准备转身离去。突然,那小老头的话摄住了她的脚步。

“好吧神父,您现在能否告诉我,在教民们散去以后的时间里,教堂里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么?”

吴玉婉的心禁不住颤抖了一下,重又向门后闪了闪。她不能不听下去,因为她想知道,神父究竟对自己的行为察觉了多少。

“不,我还在。”这是神父的声音,“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堂的。”

“那是什么时候?”

“太阳行将落山的时候。”

神父说得全对,那一刻太阳刚刚要落山。吴玉婉想。她听见小老头咳嗽了一声:

“在教民们走后和您离开教堂之前的这段时间呢?请认真想一想,还有没有其他人……”

吴玉婉屏住了呼吸。她发现这个小老头太厉害了,思路非常严谨、明晰,就像他那对犀利的小眼睛一样深不可测。

“哦!”神父发出一个吃惊的声音,“您的意思是不是说,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在这段时间里?”

“是的神父,在我们利用科学手段进行了检查后,认定那案子正是发生在刚才说的‘太阳落山’之前。”

“让我想一想……”神父提高了声音。

吴玉婉捂住了嘴,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外边是短暂的沉默。随后,神父说话了:“请原谅,先生,我的身份不允许我随意猜度,我只能如实地说,我没看见。”

“等一等,神父……”

这是那个大胡子的声音,他可能要追问什么。吴玉婉听见那小老头把他的话打断了。

“啊,神父.看来只有这样了。你能否告诉我,最近的哪一天有圣事活动?我想见一见您的教民们。”

神父计算了一下,道:“下个礼拜有一次望弥撒活动。不过,这对于你们来说可能会太久了。至于小的布道日,明天就有。”

“好,谢谢,我们明天一定来。”

神父再一次抬了抬手:“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吴玉婉终于松了口气。可是没待她挪动脚步,那个小老头好像又踅了回来:

“噢,对不起,神父,我有句话也许不该问。”

“请说吧,但愿我能回答您。”神父微笑道。

小老头把声音压低了些:“神父,哦……是这样,怎么说呢?”

“没关系,您用不着顾忌什么。”

“好吧,是这样的,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位女教士——我指的是请您出来那位,她手里好像拿了本儿……《牛虻》。”

“啊,您说的是这个。这又有什么?那是我提议她看一看的。多知道一些教会的历史,可以使人们的灵魂变得更圣洁。”

吴玉蜿仿佛被什么力量感动了,悄悄地离开了门后。

桑楚刚一走下教堂的台阶,就被韦庄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

“老家伙!你是不是偷偷地入教了?瞧你那副酸样,烟也不抽了,人也不骂了,一口一个上帝!一口一个耶稣!甚至连我多问一句你都不让!我说……你走慢点儿,怕什么?你不是口口声声宣称是无神论者么?”

“我本来就是无神论者!”桑楚快步地朝着柳河大桥走去,鼻孔和嘴角喷出“蓄谋已久”的烟雾,那张不大的小脸儿沉浸在吸烟的愉悦里,“韦庄,你的屁放完了么?”

“咦,你原来并不是圣人!”

“对,我现在可以无拘无束地骂人了!你不是说我偷偷地人教么?告诉你,我真想入教绝不会偷偷摸摸!你不是说我言必称上帝么?对,上帝怎么了,现在这个词不是使用得很普遍么?上帝就是咱们周围的老百姓!啊,还有,你怨我打断你的追问!没错儿,人家是神父,怀疑和猜忌是人家的大忌!你这个‘老外’!”

“猪!”韦庄朝桑楚挥着拳头,“瘦猪!”

桑楚哈哈大笑,他没想到韦庄会把自己骂作猪,哪怕是瘦猪,也好歹是猪。

“听着,韦庄,宗教是劝善的,这有什么不好,现在请闭上你的臭嘴,快,拦住那个守铁桥的老头!他好像换班儿了。”

“就是那个戴红袖套的老头儿么?方才不是问过他了么?”

“我又想起了一个事儿,快跑,他骑车走了!”

“你要是把我摔出个好歹来,这辈子我就有依靠了。”老头儿指点着韦庄的鼻子,“原来他是领导呀!刚才我还以为你是呢!”

“他是他是,他本来就是领导。”桑楚笑着走上来,“老爷子,我有句话忘了问,您方才说‘松树林里怎么能杀人,除非是个神经病’,大概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您老人家怎么会想到神经病?”

老头儿接过桑楚递过来的烟,顺手夹在耳朵上,道:“这还用想么?正常人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作案?”

“对对对您老说得对!我想问的是,您老怎么不舍想到酒鬼什么的?”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老头眯着眼笑了起来,“你真鬼不愧是干这个的!我说那话的时候,脑子里确实闪过一个人。”

“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傻子!”桑楚伸过头去,“是么?”

韦庄愣住了,他无论如何也跟不上桑楚的思维速度。

“没错儿,我正是这么想的。”老头儿拍拍自行车的破坐儿。

“你怀疑那个大傻子?”韦庄问道。

“没影的事儿,我不是怀疑他。我是,我是……咳,怎么说呢?”

桑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的是,当说那句话的时候,你老人家自然而然她想到了那个傻子,对么?”

“对对,自然而然—就是这个意思。”老头儿看看太阳,“可是,你们千万别怀疑那个傻小子,他虽然脑子不好使,却是个仁义的家伙。现在我能走了吧!”

“您老慢走。”

两个人目送着老头儿远去,桑楚弯腰拾起对方掉在地上的那支烟,点火吸燃,道:“快,伙计,去看看那傻小子还在不在教堂后边。”

韦庄不解地问:“你倒底怀疑什么?那个傻子?”

“我怀疑他是整天在这一带转悠的人,不然的话,那老爷子怎么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

“也就是说,他可能看到了某个场面?”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两个人快步回到教堂背后,结果小子已经无影无踪了,士垅里只抛下堆刚屙出不久的大便。

“污染神圣之地。”桑楚咕哝着刨土把那污物埋掉了。

又费了些时间,他们才在泄洪闸的石坝上找到了傻子。遗憾的是,傻子除了胡乱比划之外,什么也说不清楚。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主教堂响起了雄沉而浑厚的钟声。

当最后一记钟声响过之后,吴玉婉听到了身后那熟悉的脚步声。这时候,她已经独自在教堂里坐了好一会儿了。不知为什么,她猜想神父一定会来的。

她没有回头,更没有站起来,双目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圣坛上的耶稣蒙难像。悬垂的布缦把空间规定在一个狭长的范围内。圣人平举着双臂那颗仁慈的头颅恰如其两条细长的瘦腿,无力地垂着,背后,便是那具镶饰精美的十字架。教堂顶楼上有阳光洒下来,通过彩色玻璃,在受难者的身卜镀上一层迷幻般的光。教堂里空荡荡的,吴玉婉知道,教友们此时正在准备午餐。虽然都是些简单的素食,可他们总像在从事什么圣事般地干着,洗涤灵魂的过程是从不忽视小视的,这在受洗的那天神父就说得很清楚。过去,吴玉婉只是从字面上理解“清教徒”三个的,直到入了教,她才明白了这三个字的全部含义。物质在这里也变成了一种精神,教徒们要通过对自身的约束,对主的忠诚,对以往罪过的反省与忏悔,对全部教义的理解,来净化和完善自己,使灵魂得到安

宁与升华。过去,她一直是这样规范自己的,通过对意志的磨炼来获取主所赐予的心灵享受。可惜的是,这一切统统在眨眼之间被打碎了。

十月十六日,这是她吴玉婉受难的日子。

主啊!万能的主啊!我该怎么办?

她的双手交叉相握在胸前,膝头上是那本借来的翻译小说,《牛虻》。根据这部小说拍摄的电影,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看过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单纯的如同书中那个琼玛一样的女孩子。现在,已是不惑之年,此间的如烟往事,随着入教确已像烟云般地飘散了。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当那一切重又像电影镜头般回忆起来的时候,她蓦然发现自己的命运竟和牛虻有几分相似。

世界上可以有一万个人向自己推荐这本书,可为什么偏偏是神父?

她至今解不开这个谜。

一个笃信天主的人,主动地让他的信徒去看一本揭露天主教教徒、教会的书,其用意究竟是什么呢,她想起了神父刚才对那老侦探说的话:“多知道一些教会的历史,可以使人们的灵魂变得更圣洁。”

啊,神父!就凭这一点,你就是无以伦比的!什么蒙泰尼里、卡尔狄,在你面前他们只不过是一把粪土。

注:长篇小说《牛虻》中披着主教外衣的反动者的鹰犬。

吴玉婉终于生出些勇气,她慢慢地沾了起来,双颊由于紧张而变得更苍白了。没想到忏悔前的心情竟然是这样的。

“哦,,坐下,孩子,坐下说吧。”神父绕到她对面,也坐了下来,“我知道,你这几天心里很不安,是么?”

神父那略有些稀疏的发际和胸前的银十字架似地,居然放出些光来,吴玉婉急忙把目光移开了。

“啊,神父,你能原谅我所犯的罪过么?我刚才偷听了您和那两个侦探的谈话。”

“千万不要这么认为,孩子!”神父的语调永远是平和的,“上帝既然赐给了我们听觉,它就是要你倾听各种声音的。”

“不,哪儿的话,我恰恰希望我的教民都来听一听,这样我们或许会对那两个侦探有些帮助,不是么?”

“这么说,您已经原谅我了?”

“上帝也会原谅你。”神父微笑了,“告诉我,孩子,你为什么这么不安?”

“因为……”吴玉婉忽然又迟疑起来。

“这样好么,等你平静下来咱们再说。”神父站起身来,“忏悔的时候,双方都应该是平心静气的。”

原来神父也不平静。

“可是,神父,我至少要让您知道,”她垂下了头,沉思了片刻,“十六号那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堂的。您或许忘了,是我给大门上的锁。您还记得么?第二天我来晚了一些,您在教堂外边还等了一会儿。”

“哦,是的,我在喂那些鸽子。”神父望着他的脸,“那是一群多么可爱的鸽子呀!”

他很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似乎是在等待看吴玉婉后边的话。然而,他等到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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