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思维往往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发生错位的。不管你是否承认,这种现象或大或小,或强或弱,或明显或朦胧地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从而导致了所谓的“后悔”、“后怕”,或者像葛洪恩这样,眨眼之间变成了杀人犯。犯罪心理学上有此类的理论依据,老桑楚也有他诸如此类的解释。不过,那都属于对先前犯罪记录的一种研究成果。而对正在或者将要发生的东西,没有太多的阻遏作用。而对于已经发生的事,它充其量只能是对某些现象的解释,于案件的侦破没有太大的意义。

正因为此,葛洪恩终于在十九号上午离开了他蛰居了三天的乡间大马店,回到了本市,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他带回了一身的虱子,胯骨内侧还长了些莫名其妙的疮。他的老婆——那位脾气很大并且格外刁钻的女人,把他挡在门外,命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才准进屋。

隔着卫生间的玻璃,女人大声地问:“你们公司的人来过两次了,好像有什么急事儿。你这几天到底野到哪儿去了?”

“没去哪儿。帮一个朋友跑了趟生意。”葛洪恩现在不想多说话。三天“非人的生活”把他弄得精疲力尽。他没想到乡下还真有那种人和牲口共处的大马店,晚上睡觉的时候,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马粪味。车老板们脱得精光,用绳子把衣裤捆起来吊在房梁上,只在肚脐眼儿处栓着个包儿,那是他们赚来的钞票。一个屋子里塞了十六个人,十六个光头露腚的乡下汉子,十六个醉醺醺的酒鬼和随地小便者,十六个大字不识一箩却又很会赚钱的家伙,奇怪的是,居然还有一位知道美国好莱坞的大明星葛利高里·派克,而其余十五位则对广东的三九胃泰更感兴趣,凭这个,葛洪恩没有理由把这些人看成是原始人。

相反,对方却对他这位城里人十分的不屑,说他不够开化。光腚怕什么,光腚不招虱子。甚至有个很怀疑地问:“兄弟,你是不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

这句话把葛洪恩吓出一身冷汗。

是的,他现在必须承认,自己已经够得上枪毙的格了。说是在逃犯毫不为过。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思维发生了错位,把原本没有那么严重的一件事弄得毫无挽回的余地。这就是他在十六号下午所干的一切。

他惊恐过、后怕过,然后开始麻木。他连想都没想就逃到乡下来了,这是一种最直接的求生本能。至于他还曾冲进教堂去追赶一个目击者,在最初的那天,甚至没有回忆起来。这期间,他的思维是乱的。

叶小丹那张迷人的脸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在以前的不少日子里,曾被这张脸弄得魂不守舍。虽然不曾直接地来往过,但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观察她的机会,她的俏丽身姿以及习惯性动作,全都是那么完美,令人神魂颠倒。因此,客观地说,最终导致他犯罪的,除了叶小丹存折上那两万来块钱,还有一个也许连罪犯本人也不一定意识到的东西:变态的性心理。

他有过那种原始的冲动。

在汽车里?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就存在的。童健让他去索回一盘录相带,这就给了他一个直接接近叶小丹的机会。然后是银行里,他看到了对方存折上的数字,恶念便从这里开始了,表面上看,是那笔钱吸引了他,只有往深层挖掘,才可能发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值得—提的是,这时候的葛洪恩,基本上忘记了他此行的初衷:那盘带子。他是被后来突发的恶念笼罩着把叶小丹推进了车里。在汽车奔向郊外时,他满脑子装的都是邪念。(为了不使文字过于枯燥,这里略去纯专业的分析)。总之,在一种由多重因素构成的冲动下,他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产生了杀人的念头,并付诸了行动。这时候,假如不是突然发现了那个女教徒,他的行为还不会到此为止。

因此,警方没有从死者身上获得任何遭到强暴的痕迹。

它是带有明显的偶然性的,可在警方的记录上却是百分之百的必然。

至于葛洪恩随后对女教徒的追踪,大部分是出于本能。一直到对方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才大梦方醒,逃之天天。

以上便是他犯罪的全部心理过程。

逃到乡间后,他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思考时间。叶小丹无疑是不能复生了,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悲伤。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不可能像一个心理学家那样准确地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具有的只是直觉。惊恐过后,他竟然体会到一种说不清的满足感。随即便开始思考下一步。这时他的思维十分清楚;除了那个女教徒和司机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的行径。这两人比较,女教徒的危险更直接,因为她日睹了自己的犯罪经过。不管印象深浅,都必须重视。至于那个出租司机,他有些无可奈何,原因是那人恰恰是流动型的,不像那个女教徒一样总会在教堂出现。即便想找也是徒劳的,再说,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犯罪的事实。

女教徒!要设法堵住她的嘴。

其次,他想的较多的是那笔钱。现在,叶小丹的存折就在他身上。死者是无法挂失的,警方也不知道死者与银行的这一层关系,因为叶小丹身上并没有留下有关这方面的线索,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银行存取款并不需要开收据。换句话说,这笔钱已经是自己的了。

他决定洗完澡就去取钱。

最后,他想到如何解释自己的“失职”。公司那方面是不能不见的,童健是个很认真的人,叶小丹的死,自己的失踪,马上就会让他联到许多许多。但是不怕,他没有证据,他没有理由把自己的失踪和叶小丹的死联系起来。就算怀疑也无所谓,他不是还有个录相带的事么?对!这是他的弱点。只要咬定自己没有找到叶小丹就行了。至于失踪三天,坚持说是去做生意。

就这么办,取完钱就去公司点卯。

他用肥皂仔细地洗着胯骨处的疮,这是个很倒霉的事儿,那些车老板们是不会染上这类玩艺儿的,他们的皮肤跟牛皮似的,城里人在这方面不行。

老婆的声音从玻璃门传了进来:“喂,听说没有?你们公司出事儿了!”

“是嘛?”葛洪恩把声音拉得挺长,“大概不会是谁死了吧?”

“嘿,还真叫你说对了!你们公关部的一个小妞儿叫人给弄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7”葛洪恩故意显出些不安,“谁……谁被弄死了?”

“那女孩子叫叶小丹。”

葛洪恩把肥皂盒扔在瓷砖地上。

“你怎么啦?”

“啊!没啥。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是呀!听说那姑娘长得跟花儿似的。”女人的声音里透出些醋意。

她已经怀胎四个月了,正在学着给孩子织小毛衣,一不留神,毛衣针掉在了地板上。

葛洪恩擦干身子,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带暗格的西装,把衣领翻起来,选了条紫红色的“一拉得”领带套上,又用鞋刷子刷了刷皮鞋。照镜子的时候,他仿佛觉得那张青白色的瘦脸上有了些血色。

“我去公司点个卯。”他望着妻子那日渐臃肿的身子说。然后抓起一包烟揣进口袋里。

“喂,你这次出去弄了多少钱呀。”妻子发问道。她对钱的兴趣大于康达公司死了个人。

“大约两万吧。”葛洪恩信口说道,他记得很清楚,叶小丹那个存折上还有两万多点儿。

“不少。”妻子头也不抬地说,“也不多。你回来吃午饭么?”

“不一定。”葛洪恩瞟了一眼妻子那张扁脸,推门走了出来。

他把那堆衣服扔到墙角,顺势摸出了那个存折,幸亏老婆怕虱子。

走下楼时,他又想起了那个女教徒。

短短的几天,这座本来十分熟悉的城市,竟然使葛洪恩生出些陌生感,他把这归结为心态的改变。此刻,当他穿着体面的衣服走在车流如潮的大街上时,确实不能像从前那样心平如镜地体验人生的快乐了。他的眼睛总要不由自主地追踪那些紫红色的出租车,每看到一辆都会感到心跳加剧。再后来,不管什么颜色,只要是出租车,马上就会有反映,最突出的表现是手心和脖颈上出冷汗。

呼吸急促。

“嗐!找死呀!”

过马路的时候,他两次遭到同样的喝斥,而且都是出租车司机。尤其是第二次,挨了骂之后,还被警察叫到岗亭子前头训了十分钟。

“喂,”临走时他突然问那警察,“全市大概有多少辆出租车?”

警察不耐烦地说:“眼看就冲破三万辆大关了!”

三万辆!

也就是说,自己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只在三万分之一。他在心里作着这个除法,稍微感到几许宽慰。可是,这种宽慰很快就被另一块阴影笼罩了:女教徒!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

不行!一定要想个办法!或者干脆把对干掉!他用力地咬着嘴。杀一个和杀两个对他来说说是个数字上的区别。

直到他走进鸿运饭店旁边的那家工商银行,脑子里始终在盘算着这个念头,甚至包括某些细节。银行里人不多,那个手持电警棍的保安人员坐在门右侧的那张椅子上。见他走了进来,格外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葛洪恩几乎想退出去,他强迫自己没那么做。

“不行,不能全部支取。”

出纳员把他填写的取款单和存折一起扔了出来,态度不冷不热。

葛洪恩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直到明白对方并没有在意自己这个人时,方才松了口气。

“小姐,我这是通存通取?”

“噢,可能她没说清楚。”出纳员对面那个老一些的中年妇女解释说,“取是可以取的,但是不能全取完。要想销号,必须到办理入户的那家银行去。”

葛洪恩的神经进一步放松下来,尤其是那句“取是可以取的”,很像一剂镇静剂。看来自己的估计没错,紧张完全是多余的。他重新回到桌前去填写取款单,并且朝那位保安笑了一下。折子上除去两万元,还有九十四块钱的零头,他决定不要这个零头了。

大约就在他填好第二张单子的时候,一个很细小的东西吸了他。在存折的边角上,有一组非常非常小的数字,仔细辩认,方看出是四个9,“9999”。

他头上又沁出一层冷汗。

好悬!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这是密码,叶小丹的户头密码!他斜睨了一眼出纳台上那个长方形的键盘,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后怕。幸亏重填了张单子,不然的话,现在肯定已经露馅儿了。保安手里的电警棍说不定已经捅到自己的身上了。

他现在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休息,浑身上下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可是不行,中途撤走难免会引起别人注意.死活也得硬着头皮上了。他站起身来,随着前头的—个老太太往取款处挪,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前头的每句活,万一有什么地方拿不准,他立刻就走。

“按密码。”出纳员说。

老太太瞟了葛洪恩一眼,故意用肩膀挡住他的视线,不过,葛洪恩还是看见了,老太太的密码足5964。

葛洪恩心头突然一沉。

糟!这里出问题了,那四个“9”为什么不能是四个“6”呢?只要倒个个儿,密码就完全不一样了!走不走?要走还来得及!

他看了一眼大门。

那个保安在甩手背揉着鼻子。

走不走?

他明白,这个密码对自己来说,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一旦走出这道大门,无疑是没有勇气再进来了。也就是说,这两万多块钱将永远是一张毫无用处的硬纸片儿。那么,三天前的一切便成了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你!”那个年轻的出纳仍然不冷不热。

葛洪恩狠了狠心,牙根儿一咬,把东西递了进去。他凭借着自己那尚不迟钝的大脑,果断地选择丁“6666”。道理很简单:叶小丹既然使用了这个密码,就定有她的目的。除了好记外,这四个字确实有混淆的效果。她或许正是为了密上加密,才故意在存折上写了四个“9”字。在葛洪恩的心目中,叶小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按密码。”

葛洪恩伸出手,略微迟疑了一下,便按下了“6666”。那一刻,他蓦然生出一种站在悬崖上的感觉。

出纳员仍然面无表情地接着键盘,监视器上的绿色数字跳跃着,随着轻微的咔咔声,那白色的卡片退了出来。葛洪恩已经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利用眼角儿的余光,他看见那营业员拿起了那张卡片,看也没看便盖上了名章。而后和存折夹在一起,扔给了对面那位老一些的。

葛洪恩成功了!

五分钟后,他怀揣着两沓钞票走出了工商银行的营业厅。这时候,他的心头突然灿烂多了。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又都发生了!城市像秋天的太阳似地柔

和,车流只不过是车流,五颜六色,红的、黑的、蓝的、白的……,奥迪、夏利、拉达、奔驰…………桑塔纳。

三万分之一的危险不算危险。

他抬手拦住了一辆紫红色的夏利,随便说了个地方,那司机便稳稳地把车开了出去。此刻,这个杀人凶手竟悟出了个几乎是真理的东西: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

“你这种颜色的夏利车全市大概有多少辆?”

司机不加思索地答遭:“一百八十多辆。”

“哦,不少!”他发现了实际的百分比。这无疑是个不太舒服的数字,但没在心里造成什么震动,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

他摸了摸胸前的那沓厚厚的钞票。

下车后,他在街心花园周围兜了一圈,随后踅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从口袋里摸出支烟点上,又朝左右睃巡了两眼。

巷子的深处有个推小车儿的老头越走越远。他摸出那个可能会惹祸的存折,点着打火机准备烧掉。火苗即将烧到纸片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啊,应该把事情弄得再神秘点儿!

他为自己的想法儿激动了一会儿,又打开存折看了看上边仅存的九十几块零头,脸上浮出个诡谲的笑。然后往前走了十来米,抬手把存折插进了路边那棵大槐树的一道裂缝里。

下一步,应该考虑干掉那个牙教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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