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日上午八点,桑楚在韦庄的陪伴下来到了出事地点。

昨晚上原定是去康达公司的,一觉醒来,桑楚改变了主意。康达公司可以晚一些去,反正跑不了,现场却一天一个样,他幻想着第一天的勘察会有些遗漏。因为凭藉着已掌握的那些东西,还不足以破案。

“连狗都出动了,你还想找到什么?”韦庄觉得桑楚有些多此一举。

“我并不想找到什么!”桑楚很执拗地摆了下手,“咱们两个都没有看过现场,一点儿感性的东西也没有。仅凭那些草图和照片是破不了案的。除此之外,人和狗总是有些区别吧。”

韦庄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桑楚现在正是见谁咬谁的时候。刚弄完了一个叫人伤心的案子,火车上没怎么睡觉,另外,莫朝栋的确没向他打立正。为这个,昨天晚上桑楚连奠局长的祖宗十八代都骂出来了。

“我本来不想说,伙计!莫朝栋有个表弟是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跟风摆荷叶似的。他姥姥,先天性白痴;他姥爷,哑巴;对了,还有他三姑夫,除了吃饭什么都不会。你说,他们家还有完整的人么?”

韦庄笑得直打嗝儿:“对对时,太对了!此外,你别忘了,他生了个儿子没屁眼儿。”

桑楚大大地出了一口鸟气。

韦庄觉得桑楚快六十的人了,有的时候跟小孩儿似的。

骂够了,桑楚给莫朝栋去了个电话,要求派辆办案用车。莫朝栋说把他的车给桑楚用。撂下电话,老头子又是一通臭骂:“他的车!妈的!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韦庄说:“求你了,不就是因为他没向你打立正么?我向你打立正行不行!”

桑楚骂韦庄白眼儿狼:“韦庄!我这可都是替你骂的!”

“够了,我觉得足够了!”韦庄摆摆手,“我代表我们家那口子谢谢你了!她收到电报的时候,骂的比你还难听,可是管什么用?端人家的碗,就得听人家吆喝。我本来不准备回来的,家里的二十亩水田还等着人收呢?这回八成要烂在地里。”

桑楚这才想起,来的路上一直在落秋雨。收大秋的季节最怕这种倒霉的天气。

他宽慰了韦庄一番,便倒下睡了。韦庄的宿舍是一间二十平米以上的大单间,用这种规格打发这样一个老单身汉倒是满有水平的。

天刚亮,“莫朝栋的”汽车就来了。同时还跟来一个姓卫的法医,说莫局长吩咐,请首长去看看死者。

桑楚对“首长”二字非常反感,却又不能不维护莫朝栋的威信,他说今天上午暂时不想看死者,让法医先回去,然后叮嘱道:“告诉你们首长,给我找几颗治便秘的药片儿。”

“妈的,我一听见这两个字就拉不出屎来!”他朝韦庄作了个怪相。

秋天的早晨是迷人的。桑楚在这个城市流过血,便有了另一番感情。城市的变化很大,但空气污染依然很严重。桑楚说上次来的时候,天空似乎比现在蓝些。韦庄却总是念叨他那二十亩大秋,弄得桑楚兴味索然。

发案现场距市区约四公里,过了铁路往北出去八百米左右,便看见了那片黑森森的松树林。穿过柳河大桥,桑楚一眼就发现了那座巍峨的教堂。

“什么教?”他指着教堂问韦庄。

“好像是基督教。”韦庄是外行,有些拿不准。

“基督教有不少派别?”桑楚道,“天主教?东正教?大概不会是新教吧?”

“不知道。你要是感兴趣,自己去问问好了。”

“它就是现场草图上的那个圆圈儿吧7”

“对。”

“好,不要过去了。”桑楚朝路边指了指。他记得,出事理场就在教堂西北角的松树林里,中间隔着条小径。

走下汽车时,他立刻就听见了泻洪闸那沉闷的声响。他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大声对韦庄说:“你看,伙计,就冲这声音,凶手便可以肆无忌惮。”

韦庄嗯了一声,展开手中那张草图。这样,他们便毫不费劲地找到了那个出事地点。凶手确实是个不要命的家伙,这个位置几乎是在公路和小径的交汇处,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要不是泻洪闸的水声,那女孩子的呼叫不会没人听到。桑楚又朝教堂望了一眼。

他必须承认,这教堂盖得满有气派,较之京、沪的教堂毫不逊色。他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面对这样的建筑,也不能不生出些庄严之感。一群灰色的鸽子在教堂上空盘旋着,由于逆光,那鸽群时隐时现。

难道教堂里的人什么也没看见么?

他抬腕看看表,然后根据太阳现在的位置,推算了黄昏时的光照角度。不能否认,那时,阳光正在松林的背后,位置较低,就和现在一样,教堂的人只能得到一个逆光。是的,不留意的话,很难发现松林里的动静。

“十六号下午天气怎么样?”他冲韦庄的后背大声问道。前后左右没有什么人迹,不怕谁听到。

韦庄猫着腰观察着地面,头也不回地说:“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到。据勘察报告上说,十六号是大晴天。”

桑楚很遗憾地想:要是阴天就好了,人们的视觉效果会好一些。

韦庄找到了陈尸点,叫桑楚过去看看。桑楚让他不要动,而后分别从教堂、小径、公路、柳河大桥和泻洪闸的堤坝等五个方向观察出事地点,他必须承认,除柳河大桥距离稍远些外,五个方向都可以看到发案现场。

折腾下来,四十分钟过去了。

那片松林成色根纯,没有杂草或其它灌木类植物,谈不上隐蔽。树龄大约在二十年左右,很高,但不粗壮,遮挡效果极差。

“我差不多明白了,老弟。”桑楚踏着薄薄的针叶走进林子,顺便点了了一支烟,“凶手在是极其仓促的状态下作案的,尸检报告证明,这里就是第一现场。那么不妨设想,凶手最初的本意并不是杀人。”

韦庄摸着他的大胡子,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个观点:“对,有心杀人绝不会选在这个地方。”

“死者的宿舍检查了么?我好像没看到报告?”

“我估计莫朝栋是留给咱们去看的。”

桑楚靠在一棵树上,仰头望着枝叶间隙露出的天空。感觉告诉他,这个案子属于那种或势如破竹,或寸步难行的案子,假如死者身上不发现一张名片,其难度就会大大增加了。

看来凶手并不老练。

“你看这里。”韦庄指着那条明显的痕迹说,“死者是被拖进来的,她一路上都在挣扎,在最后这个地点发生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然后被扼死了。”

“也就是说,凶手确定为男性。”桑楚道,“是的,这一切都已经写在了勘察报告上。伙计,我没有兴趣进行这些重复性工作。我叫你来,是想熟悉一下这里的大环境。比如教堂,再比如柳河大桥,都是有人的地方,难道一个人都没发现么?”

“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情。”韦庄说。

“对,我知道你指的是一个司机。”桑楚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力地碾灭了,“这两个人不可能是走着来的。”

“也不可能乘坐公共汽车,那样就更容易暴露了。”韦庄望着桑楚的脸。

“对,也不对。”桑楚不敢肯定这个判断,因为他坚持认为凶案是在很短促的时间里发生的,在此之前,凶手不一定有杀人的想法。但是最后,他还是肯定了这个结论,“是的,他们不是乘公共汽车来的,因为那样的话,凶手就不必费那么大的事了。你看伙计,车站不远就是水闸,他完全可以把女孩子扔进漩涡里去,又快,又干净,而且必死无疑。”

两个人说着,便穿过松林,走向了泄洪闸。好闻的松脂香立刻被潮腥的水气取代了。浑黄色的水花在堤坝下飞溅着,扬起许多湿漉漉的水雾,水泥大坝露在水面上的部分高约五米,中间是三孔泻水口,均被拇指粗的钢筋栅栏隔着,坝的上方与下方的差将近两米,桑楚对韦庄说:“你看,要是把人推入大坝的下方,咱们怕是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我懂我懂,”韦庄挥着手道,“你在从各个方面证明那凶手是突然间决定作案的,对吗?”

“对”,桑楚走上大坝,扶着钢管焊成的护栏,“他们乘坐一辆小车来到这里,注意,这小车既可能是凶手的私车,也可能是譬如康达公司的公车,还可能是出租车。那么……”

“喂,桑楚,你能不能不用那个屁(譬)如?”韦庄根不喜欢这种文诌诌的词儿。

桑楚没理他,继续说道:“那么,根据以上的推理,咱们就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除凶手以外,至步还有一个司机知道此事。”

韦庄道:“莫朝栋不是已经说了么,刑侦处值班室和报社都打了招呼,随时可以接受举报。”

“估计希望不会太大,已经是第三天了。”桑楚沿着护栏向前走着。他的左方,就是汹涌而来的柳河,远处的河面较宽,接近石坝时突然变窄了,水流骤然增快,水位也升高了不少。从这里望过去,两岸的护堤显得较矮。再远的地方,就是柳河大桥了,那是一种比较原始的铁架子桥,承载力不是很大,只负责走人和吨位较低的货车。

“伙计,咱们到桥上看看去,我好像看见有戴红袖套的检查人员。”韦庄说:“交通局的退休人中,到这儿补差的。”

两个人穿过堤坝,向大铁桥走去。

藏红袖套的是个小老头,模样长得和桑楚差不多。桑楚估计自己再过七八年也是这副尊容。老头儿听说他们是为前几天的谋杀案而来,急忙解释说“什么也没看见。”

“我哪有功夫往那边看”他舞动着手里的小旗子,“这大桥不允许走五吨以上的货车,光这个就够我忙的了。有些司机为了省那么几步路,连命都敢不要。”

接下来,老头子开始絮絮叨叨地数落货车司机的各种行为。桑楚耐心地听着,他知道,这位老先生是那种心里存不住事儿的人,他要是知道什么的话,早晚会说出来。

“出事那天下午的确是我当班儿。”老头子果然把话说丁回来,“可是我是第二天才知道出事的。对,十七号一早。我看见来丁一大一小两辆警车,后来听人说,一个姑娘被人掐死了。我就知道这些。”

“就你一个人值班么?”桑楚递给他一支烟。

“还有老温。不过,他这两天哮喘犯了,没来。”老头子举起旗子,叫一辆一三O减速。然后点上烟继续道,“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那凶手怎么这么大的贼胆,那种地方怎么能杀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桑楚估计这老头儿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便靠在桥栏上往松林处观看。确实远了点儿,而且没有更多可看的东西。假如自己是这个老头子,也不会对那个方向感兴趣。

他们向对方致了谢,便越过公路朝教堂走去。桑楚迟疑了一下,然后无声地摇摇头,加快了步子。韦庄问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桑楚承认是,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了。

现在已是上午十点多,阳光从正东方向移到了东南角儿,教堂的尖顶完全沐浴在柔和的光线里,有细碎的光斑在闪烁。那群鸽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盘旋,散落在教堂前的空旷地带。桑楚目测丁一下,这块空地纵深大约在百米左右,一边是公路的行道树,另一边就是教堂的大门。在北边,隔一条小径与松林相望,东边和南边是一道呈L状的矮墙——这是一道毫无意义的玩艺儿。

“你进过教堂么?”桑楚问韦庄。

韦庄咧咧嘴:“我进过澡堂子。”

“妈的,我和你说正经的。”

“我说的就是正经的。世界上只有这两个地方不需要伪饰。”

桑楚笑了:“对,好了!有时候驴也能变成哲学家。”

“你好像在骂我?”韦庄得这句话有点儿不对劲儿。

“没有没有。”桑楚急忙把话岔开,“你应该进去看看,很有意思!在北京我进过所有的教堂和清真寺。说老实话,你一走进那个半圆形的门,就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圣人。”

“我不想当圣人。”韦庄吆喝着那群不怕人的鸽子,“你看,那只鸽子有没有一斤半,那只头上长毛儿的。”

“唉!”桑楚叹了口气,“驴总归是驴!”

“我让你看看老子的驴脾气!”韦庄终于听明白了,大笑着把桑楚夹了起来,一直走到廊檐处才放下来。

他们没有急于走进教堂,而是顺着环形的走廊绕到了教堂的北边。这里有一道侧门,用手一推,门开了,里边是一块不大的小天井,种了些肥硕的向日葵。其中有甬道通往正厅。两个人同时从这个方向朝发案现场看去。啊,可以说“近在咫尺”。

“你看,”桑楚指指廊檐下的土路,“那里有一条经常走人的路,然后就是那条小径,从这里到发案现场最多二百米。”

“不到。

”韦庄竖起拇指目测了一下,“一百六七,顶多是这个数儿。”

桑楚又活动了一下那扇侧门“经常有人出入,门的拉手都磨亮了。”

韦庄耸了耸肩,他觉得有些热。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绕过后边的拐角儿,就看见了那道矮墙。这里生了些草本植物,似乎像块小花圃。是的,墙根儿还堆了些瓦灰色的花盆。廊檐和矮墙之间隐约可看出些沟垄,沟垄里边,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蹲在那儿刨着什么,只能看见他的后背,那是一件被太阳硒得发白的军用绒衣。

桑楚咳嗽了一声,那人慢慢地回过头来,傻笑着举起一只黑呼呼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有一把晶亮的篦麻籽。

是个傻子。

一个长相十分不俗的傻子,方头大脸,浓眉阔腰,两块颧骨十分突出,红得泛亮,年纪也就在三七岁左右。桑楚向他要蓖麻籽,傻东西竟机灵地把手缩了回去。桑楚刚抬脚,那只手又伸了过来。

这不由得使桑楚想起了一句很富有哲理性的话:当你充满兴趣地耍弄猴子的时候,猴子其实也在耍弄你呢。

一走进教堂,韦庄就觉得不热了。

很雄伟、很庄严、很像欧洲。这是韦庄的全部感觉。他仰视着由无数块彩色玻璃拼成的穹顶和窗户,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这样的建筑结构他只在西方电影中见过,他从没想过中国也有。

“喂,这是国家掏钱修的么?”他碰碰桑楚。

“反正不会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桑楚倒背着手欣赏着过厅里那几幅充满宗教色彩的壁画,现在他基本认定,这是一座正宗的天主教堂,因为新教一般是没有壁画的。但它不像西方的许多国家,把单纯的宗教和政治合在一起。

“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老头儿就是耶稣吧?”韦庄指着画同。

“对,耶稣。但是他并不老。”

“那个抱小孩儿的女人呢?”

“耶稣他妈,叫圣母玛丽娅。”

“噢!”韦庄听得和小孩子似的,“老东西挺有学问!”

“哦,伙计,在这儿说话耍讲究文明。”桑楚朝他摆摆手指。这时候,他已经看见了几个表情肃穆的教士走了过来。这些人年龄性格各异,唯神色非常相似。

桑楚上前朝一位女教士点了点头,问她能不能见见这里的神父。

对方的目光在桑楚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便飞快地闪开了。桑楚主动地说明了身分,那女人朝后避了一步,轻轻点了下头,随即快步走击,老桑楚发现,这位女教士的手里拿的不是教义,而是一本小说——(牛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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