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楚的“俄罗斯方块”已经打过两个九关了,数字显示高达六十四万多,前后左右大大小小围了二十多人,小的七八岁,大的已有五十好儿,连那个看《废都》的小痞子也上来了,说他不信。

“不可能!唬谁呀!”

桑楚不失时机地在他脚脖子上给了一脚,手上继续忙活。现在,那些奇形怪状的“方块儿”正像雪片儿似地往下掉,稍不留神就将前功尽弃。那小子挨了一脚,呲牙咧嘴地朝游戏机上看了一眼,立刻,他忘了脚疼。

“哟!老东西真厉害!”

确实厉害!连桑楚自己都无法相信,和计算机较劲儿,包括生产这东西的日本人都承认,输家永远是人。看来小日本忽视了中国人的智慧。

为了对付这玩艺儿,老桑楚连中午饭都耽误了,幸亏包里还有几包方便面。

火车正在高速地行驶着,窗外的景观已由那些光秃秃的石头山变成了一片一片的平川,显然已过了省界了。估算下来,再有十六个小对就能到北京了。

本来桑楚是在软卧的,倒霉的是,临铺那个匈牙利“老杆儿”生了一双臭不可闻的大脚,老远就能把人熏个跟头。看得出来,这就是报上经常介绍的那种“国际倒爷”,文化和气质绝对低.甚至有可能是东欧的农民,但跑买卖方面却已成了精。桑楚数了一下,那家伙大包小包一共十四个,足够拉一汽车的。看起来,在捣腾钱方面,中国外国都差不多,只是老外更狠。那家伙上车就睡,睡够了便就着他的脚臭大吃果酱面包,完全没把桑楚放在眼里。整整六个小时,他只问了桑楚一句话:

“先生,你们中国人的个子都像你这么小吗?”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凌晨三点多,对方的蓝眼睛在昏暗的脚灯光线中,泛出一种很奇异的光彩,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波斯猫。

桑楚知道自己这一次的火车旅行算是完了,非常遗憾,他天生了一个嗅觉超常的鼻子。一般的臭他都能忍受,唯独对脚臭过敏。尤其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连躲都没地方躲。

一般地说,桑楚在能坐火车的时候很少坐飞机,他不想死得太早。也许是个浑蛋逻辑,他声称飞机失事的绝对死亡率太高,而且他也不希望被歹徒劫持到另一个他不想去的地方。他喜欢靠在火车车窗前一边抽烟一边观看风景,那种时候,他的思维是最最清晰的。可以想小时候,也可以设想一下晚年,包括身后之事。他希望自己能有一块小小的墓碑.上头雕刻这样一行字:请留下您的难解之谜,我来试试。当然,这次的火车之旅不可能太愉快,刚刚结束的那个案子仍然像铅砣子似地压在他心上。一个二十出头的美丽少女就那样无声地消逝了,它足以使所有的善良人为之扼腕。桑楚发誓,至少两年不去K市。

但是他没想到会碰上一个“外国臭脚”,不但是臭脚,面且还是个臭嘴。

他学着对方半土不洋的腔调反问了一句:“那么先生,你们匈牙利人的脚都像你这么臭吗?”

那位国际倒爷从此一言不发。他很认真地依次舔净每一根手指,然后去卫生间方便了一番,回来准备继续睡。

桑楚请他等一等,便走出包厢去打热水。回来时顺手把放在车厢接头处的那只冲厕所的塑料桶提了来。

“先生,中国人都有这样一个习惯,临睡前烫一烫脚。”

他把热水倒进塑料桶里。

那个家伙象进了屠宰场似地吓白了脸,好像别人要杀他。桑楚没办法,只得把那桶水原封不动地提走了。半道儿上碰见一个拿着大口瓶的,问他能不能给点开水。

那一夜,桑楚简直尝到了受刑的味道。望着那两只露在毯子外边儿的大臭脚,他对欧洲人的印象一落千丈。他不明白,大把大把捞钱的老外,为什么连双袜子都舍不得买?已是深秋了,那家伙楞是光脚穿了双塑料凉鞋。他还发现,对方的十根脚趾上均生着一簇黑毛,就在趾甲下方第一个关节处。

他忍了一夜,天刚放亮就用自己的软卧跟人家换了个硬卧,而且是上铺。

这里都是自己的同胞,说话办事儿方便多了。甚至有几个人很认真地把他观察了一阵子,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桑楚的老警探。桑楚告诉对方,这个名字昕着耳熟。

他爬到上铺补了两个多小时的觉,又偷偷地躺在铺上抽了支烟。下来后去漱口,好歹接了半杯水,对付着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然后他被叫到了乘务员室,问他是不是刚才躺在铺位上抽烟。他跟人家装了半天傻,最后不了了之。出来了后他说人家“事儿妈。”

他原打算泡一包方便面解决“民生问题”,却被前后左右的一种特殊奇观吸引住了,一部分人在东倒西歪地读着那本时下相当流行的长篇小说《废都》,另一部分则撅着屁股不顾一切地玩着“俄罗斯方块儿”。

对于前者,他略知一二。至于后者,他倒是满想试试,听人说,那东西一打就入迷。

他先是站在旁边看人家玩儿了一会儿,发现那人特笨。他说我来试试,对方让他“一边呆着去”,并且把受挫的主要责任赖在他头上。他觉得那人特他妈没劲。

刚回到坐位上,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儿举着游戏机过来了,说是他能打过两关了,问桑楚能打过几关。桑楚说我能把他打通了。临坐那个小痞子把目光从《废都》上移过来,说他“牛B”。

桑楚问他:“伙计,你大概一年没漱口了,说话怎么跟匈牙利人的臭脚丫子似的?”

小痞子说:“干嘛匈牙利人呀,我奶奶那双小脚儿就够味儿了!”

桑楚不再搭理他,开始对付那个“俄罗斯方块儿”。一对付就对付到现在。究竟玩了多步时问,他没功夫问,反正他记得,那个小男孩儿哭过两次了,说那小老头儿把游戏机抢走了。头一次那孩子的母亲还安慰他说“不会不会”,第二次那女同胞也认真了,凑过来像盯贼似地盯着桑楚。为了哄住那孩子,前后左右的人纷纷解囊,把一大堆好吃的送了过去。再后来,这段车厢便被堵住了。人们惊叹,这个其貌不场的瘦干巴老头太邪乎了!

“七十万!”

随着人们的一阵欢呼,桑楚按下了暂停。

“喂喂喂,谁给我支烟?”

立码伸过来六七包烟,桑楚挑了支最好的,紧接着七八个打火机一齐打燃,桑楚吸着烟,对着那小子的酒糟鼻子喷过去。

“怎么样,伙计,还行吧?”

“操!太行了!”小痞子呛得流眼泪,“你丫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听口音你是北京人。”

“没错,德外马甸。”

“回去用你奶奶的裹脚布好好擦擦嘴,别忘喽!”桑楚又开始打。他估计,火车不停,这局“方块儿”永远没完。

那男孩子又来要他的东西,被他妈拦住了:“别闹,看大爷打。”

“不是大爷,是爷爷。”桑楚纠正道。

大约打到近八十万的时候,火车上的扩音器响起来,叫人们准备各自的行包,B市就要到了。

围观的人散去一些,桑楚终于可以把腿伸直了,他是到终点的,用不着太匆忙。有人问他的名字,他说姓张。对方说希望知道最后的结果,桑楚便把家里的电话说了。

这时候,车厢里已经乱了起来。喇叭里在播放一支象征着本省风土民情的古老民歌,小痞子五音不全地大声跟着唱,桑楚说:“求求你了,别制造这种噪音。”

小痞子,唱得更起劲,而且在每一节唱词中都十分讨厌地加了句“那个……”

一个牛高马大生了一脸络腭胡子的大汉从后边挤了上来,胯骨一摆,正撞在小痞子的脸上。小痞子顿时破口大骂,大汉又撞了他一下,他住嘴了。

桑楚有些烦,手上的活儿出了毛病,眼看着方块儿堆得越来越高。恰好应火车进站那一刻,这盘搏杀以他的失败告终丁。

众人一阵天大的遗憾,说是不出乱,肯定能打过百万大关,于是散去。

桑楚揉揉僵硬的腰,把游戏机还给了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儿。然后凑近窗口往外看。站台上不少人,每隔一段儿就有一个售货车。他看见那些售货车里大多是烧鸡和肉包子,这才觉出饿来。

他回头问那小痞子想不想再吃点儿,小痞子说:“给我捎两瓶啤酒。”

桑楚起身跟着人流往外挤,忽然觉得应该到站台上去洗把脸,便叫小痞子把他的毛巾递过来。突然,他怔住了——

自己的那只提包不见了。

“快,给我毛巾!”桑楚没有慌乱,他知道,那只提包此刻就在车上,而且就在这节车厢里。奶奶的,偷到老子头上来了!这个贼大概活得不耐烦了。

火车打摆子似地颤抖了几下,停住了,旅客们鱼贯下车,桑楚不紧不慢地跟着人流往前涌,下车后又飞速奔向自来水洗脸池拧了把湿毛巾,这才向着出站口走去。

“喂,伙计!”他跟上了那个大个子,飞快地往那张生满络缌胡的脸上看了一眼,“麻烦你把提包给我放回去,劳驾。”

大胡子两手都没空着,一手是桑楚那只提包,另一只手是个塞得鼓鼓囊囊的麻袋。听了桑楚这话,他咧嘴一笑,将提包交到拎麻袋那只手里,而后闪电般地伸手揽住桑楚的腰,像夹小鸡儿似地把桑楚夹在腋下,朝看出站口走去。

“别动,桑楚!留神我把你夹死!”

桑楚飞快地在大脑里捕捉到一个封尘多年的名字:“韦庄,你这个狗日的!”

韦庄和桑楚有过一段奇特的缘份。

就拿此时此刻来说,桑楚的身体里就流着韦庄的血液。那是九年前的事,桑楚为追捕两名在逃犯来过B市,在一个根本不可能发生格斗的场合,其中一名凶犯竟然用摔碎的碗碴子刺穿了桑楚右边的软肋,伤口在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间,“凶器”穿透了皮下组织并损伤了肺叶,造成大出血。韦庄当场把那个凶手打得昏死过去,随后给桑楚贡献了六百cc血。令人悲衰的是,韦庄面对新闻记者,竟然说“换成别人他绝不会献血”。这已经够那个的了,紧接着他又加上了这么一句:“献血不是还给营养补助么。”为这个,挺体面的一件事儿被糟塌了。

桑楚替韦庄惋惜,放着一次露脸的机会不会利用,反倒怨上头不重视他。当时,韦庄是B市的刑侦队队长。

现在,当桑楚问到他的职务时,韦庄竟说他是副队长。九年了,不但没升反而降了半级,原来的副队长莫朝栋已经是局长了。

“当初受伤的要是我就好了。”韦庄望着杯中的啤酒泡沫,使劲儿地抹了一把嘴角儿,“你给我输血,让我也长点儿心眼儿。莫朝栋那家伙就是靠心眼儿爬上去的,现在的职称是一级警督,每个月多拿不少钱。”

“你呢?”

“三级。”韦庄望着餐馆边那些赶火车的人,满脸都是官司,“喂,桑楚,把你那张卧铺票给我。”

“要它干嘛?”

“报销。让我揩国家点儿油。”

桑楚摸出车票扔给他:“你没买票,”

“买是买了,硬座儿。而且没混着座,站了十一个钟头。”

“家属的城市户口还没解决?”桑楚问。

“别提这个,一说我就想骂人!”韦庄的脸黑了,“你看,我说话就五十三了,混得人不入鬼不鬼的。每年二十来天探亲假,老婆还没搂热就得归队,想想真没劲。现在家里承包了二十亩水田,全由老婆儿一个人伺候,我还算个男人么?”

桑楚很同情对面这位老弟。可是同情顶个屁用,他现在需要的是实际帮助。找机会应该和莫朝栋说说,破个例。

莫朝栋不管当了什么长,永远是自己的学生。他拿起瓶子给韦庄斟满酒,道:“来,喝。”

“再要两个菜吧?”韦庄敲敲盘子。

桑楚又点了四个菜。

韦庄的气顺过来一些,解开衣扣可着劲儿地吃,而后歪着头问桑楚:“老兄,你眼下一个月拿多少,”

“说多了怕你眼红,说少了又对不起自己。来来来,聊点儿别的。譬如说,你为什么要劫持我?”

韦庄憨笑起来:“什么屁如不屁如的,活该让我见到了你,这就叫缘份。正好到我需要人的时候,你他娘的变出来了,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噢,倒是说说,自从我给你输了血你的智力水平是不是有所下降?”

“等等!”桑楚抬起一只手,“你把我绑架来莫非想让我帮什么忙?”

韦庄捅了桑楚一拳:“哈,看来你还是那么狡诈!说对了,我是被电报召回来的。刚他妈过了一天人的日子,想帮老婆把二十亩稻子收收,全玩儿完!”

“什么事儿这么急?”

“目前还知道,只告诉我警力不够。”

“嗯,看来莫朝栋抓打不开了。”桑楚皱了皱眉头。现在他实在

不想接触刑事案子,太累心了。可是,韦庄的忙他不好意思不帮,这位老弟但凡有办法,也不采取这种办法把人留下来,“伙计,你的手段也太损了。”

韦庄嘿嘿笑起来:“没办法,我只有用这一手儿!”

“你把大名鼎鼎的桑楚夹在胳肢窝里,是不是觉得特过瘾?”桑楚递给他一支烟。

韦庄把烟夹在耳朵上,道:“我没想到过不过瘾,只是觉得你太轻了,拎在手里一点份量也投有。还不如我们家那条狗。”

“听着,韦庄,这就是你爬不上去的主要原因!莫朝栋在这方面要比休懂事儿得多,和我说话的时候永远是立正姿势。”

“不一定,不一定!”韦庄连连摆手,“那是过去,现在都是别人给他打立正。”

“你打么?”

“我敢把你从火车站里拎出来,你说我在乎谁?”韦庄把瓶子里的酒全倒进嘴里。

这时,服务员来算帐,韦庄朝桑楚呶呶嘴:“找他,他是大款。”

桑楚被“绑架”到B市这一天,乃十月十八日下午。两天前,也就是十月十六日的傍晚,在本市北郊三棵树附近的那片松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女孩子的尸体。经初步调查,死者叫叶小丹,二十岁,未婚,生前系康达公司公关部工作人员。经尸检,死者未遭强暴,因窒息而死,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但无法判定是凶手所为还是过路者顺手牵羊。报案人是两位退休干部,于十月十七日晨跑途中发现的现场,现场保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凶手竟然敢在距公路不足一百米之处行凶。由此支持死亡时间为十六日黄昏五时三十分至六时。指纹及现场取证不足以作出结论,警犬搜索未获成功。

以上便是莫朝栋向桑楚和韦庄作的概括性介绍。由于警力不足,他不得不召回刚刚开始休假的韦庄,对此,他表现出十二分真诚的歉意。因为刑侦队人员已全部调到经济案件处协助工作去了,再也拿不出入来。

对于韦庄的强行“绑架”行为,他表示完全支持。可桑楚却表现得相当暴怒,他捶着桌子朝莫朝栋吼道:“听着,莫局长!我刚刚了结的那桩案子,死者也是个年轻姑娘!”

不知道这回该由谁来敲响那扇地狱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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