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紫红色的夏利无声地滑下了立交桥那环形的车道。

这时候,从车子的前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商贸大厦茶褐色的玻璃墙。这座二十四层的现代化建筑物,以每天十七万人次的吞吐量接待着来自各地的顾客,名副其实地成为本市的商贸中心。眼下正是秋末,天气总的说还是比较怡人的,只在太阳落山后带来些凉意。在车子的后方,便是著名的文化广场,也是刚刚结束的秋季商品交易会的主会场。史昆弄不明白,那些巨兽般的矿山机械是否必要运到交易会上来展示?有几个人会购买这种庞然大物?因为这次交易会,他在短短九天的交易会期间,至少损失了一千块钱纯收入。观摩者都有自备车,而且非常霸道地把一且闲散车辆限制在规定的路线上行驶,凡是个体出租车都属于“闲散”之列。

那几天,他心火特重。不偏不倚,正好在屁股上那最不该长东西的部位长了个又硬又疼的疖子,医学上管那东西叫作“疔”。

而今,那个交易会已经圆满结束,据说成交额十分可观。这是他从车里的收音机中听到的。当然,收音机里并没有提到他以及他的同类们的个人损失。奶奶的!打掉的牙住肚子里咽呗,每个月上交给出租汽车公司的“份子钱”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总而言之,谁都在生着法地赚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他在立交桥下的岔道前放慢了速度,琢磨着到哪儿去招徕客人。商贸大厦不行,他往那边瞧了瞧,想象着此刻至少有五十辆车子正在像叫花子似地停靠在金黄色的秋阳里,弟兄们都像乌眼鸡似地争抢着生意。用句时髦点儿的名词,那里是“买方市场”,顾客全是爷爷。

文化广场呢?没戏了。交易会一散,那儿只剩下一座由全国五十几个兄弟民族组成的群塑,照相的很多,坐车的有限。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不能随便停车。碰上个戴大檐儿帽的,你就得被罚得吐血。

他抬腕看了看表,正是下午四点五十,于是便决定到鸿运饭店前去碰碰运气。

那里住的全都是款爷,这时候差不多该考虑“吃食”了。不管是作东还是做客,正是准备动身的时候。全市的六大名楼是这些爷们儿的天下。这些狗日的出手阔绰的很,千元一桌的水平已经看不上眼了。报上披露:某广仔一桌就花了六六六六。史昆十分客观地认为,这些人中有一半以上比自己的层次还低,不骂人不说话,能把《红楼梦》的作者说成是金庸,这还算有文化的。

他放开离合器,趁左右没车,便省去了环绕那s型车道的麻烦,直接开过了那个由两排隔离墩组成的人行道,朝北边杀了下去。

从车子的后视镜中,他看见身后开过去一辆大“黄河”,并清楚地看到那司机从车窗里伸手朝他一指,不下不净地骂了句什么。

这些孙子,张口就没人话。他连想都不愿意多想。他现在担心的是别让对方把车号记下,于是摆动车尾疾速开了下去。有些家伙特多事,吃着吃着饭,想起了什么,给交警大队拨个电话,这泡屎就算叫你踩上了。

史昆把着方向盘,满脸不快地向着越来越近的鸿运饭店开过去。这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涌出烦躁。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绪,很可能揽不到什么生意。是的,他想起上次一个款爷朝他的车上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说:“就你这破车,还好意思到这儿来现眼?”

没错儿,至少应该是辆桑塔纳。想是这么想,他依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鸿运饭店越来越近了。

这时候,他如果想到自己会被无情地卷入一起谋杀案的话,肯定会是另一种选择。

无奈,人非圣贤。于是,这位倒霉的出租汽车司机,命定了要有此一劫,躲都躲不掉。

这便是后来被称作“10—16”谋杀案的那件事。

“再说一遍,童处长,我不是故意的!”

叶小丹发怒的时候,那两道淡淡的眉毛似乎在跳动。经理室的隔音设备相当好,因此她的叫喊产生了震耳欲聋的效果。

康达物资储运公司的经理童健终于跳了起来。他无法容忍叶小丹的态度,更对那“童处长”的官衔涌出一种特有的敏感。本公司已经和市经委脱钩了,他现在不是童处长而是童经理,他所辖的公司是一个独立的经济实体。可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叶小丹还在含沙射影!

她为什么称呼“童处长”?

“你、你太放肆了!”童健举着的手在发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叶小丹什么其它意思也没有,她只是对这个人的专横拔扈忍受不了。不就是一盘录相带么!真晦气!童健确实说过三次了,要她把那盘带子送来。她每次都发誓第二天一定记着,可每次又都是走进公司时才想起。没办法,母亲在老家病得厉害,她的心思最近非常乱。就算自己有天大的错误,你作为经理也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呀!

“你说我什么意思?莫非那盘带子见不得人?”她不依不饶地挥着手。

童健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狠狠地在案子上拍了一掌:“你给我闭嘴!”

“算了,童处长!你太无聊了!”叶小丹没被吓住,反而声音更大,“我受不了你这种态度!你为什么不能换张面孔对待自己的员工?”

“叶小丹,我警告你!”童健也拔高了声音,“你要是对我的管理不满意,随时可以打辞职报告,我现在有人事权!”

这已经是一种明显的威胁了。叶小丹略微迟疑了一下,两只好看的凤眼眯了起来。她不敢肯定这是不是童健的私人报复,自从夏末去深圳出差归来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大变了。原因可能简单得有些俗气:自己拒绝了他的求婚。也许童健至今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他大概以为是因了什么年龄差距或者二婚等等。其实全不是,四十一岁的男人是最成熟和最富魅力的时期,而且童健一点儿也不显老。说穿了,叶小丹所以回绝他,正是因为他这副君临天下的嘴脸。她听说,童健的妻子就是因为这个才和他离婚的。女人需要保护以及父兄般的安全感,而不是做一个暴君的出气筒。现在看来,自己的决定一点儿也没有错。否则的话,童健绝对不会因为一盘普普通通的录相带和她没完没了地发火。她想不出那录相带里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哦!且慢!她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说不定真有什么东西!

那盘带子是她在商品交易会上录的,内容很繁杂,她还没有来得及编辑完成。原本打算请电视台的人帮助编一下,全因为母亲的病,迟至今日也没动手。

童健为什么这么着急?他好像怕什么?

然而,叶小丹本身就是个不善于深层次思维的人,这么想的时候,她的火气依然停留在童健那句刺人的话上。

“你以为我不会辞职么?”她哼了一声,“等着瞧好了,我明天就会把辞职报告交给你。但愿你不会后悔!”

说完这话,她拎起自己的挎包便摔门而去。

童健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走去的背影,眼里闪出两道可怕的光。好一会儿,他才按响了桌子旁边的传呼器,低声对外边的崔秘书说:“把葛洪恩叫来,快!”

叶小丹快步地走下康达公司的旋转式楼梯,因为她不想让电梯里的人看到自己那张由于愤怒而显得不再那么柔和的脸。平时,大伙都管她叫“甜妞”。

她穿得略显单薄,走出公司大门时,多少感到有几分凉意。她从楼群的缝隙中望去,看见西方的天角儿有一条红彤彤的火烧云,已是近黄昏。她本想乘公共车回家,走到车站时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去银行取点钱给母亲寄去。于是,她过车流如潮的马路,向不远处的工商银行走去。

工商银行五点半关门,现在还差五十分钟,肯定还来得及。可气的是,工商银行停电。玻璃柜台里那个头发梳的特奶油的小伙子正百无聊赖第拨弄着蜡烛上的火苗。听说她要取钱,头也不抬地说:“没看见停电么?电脑休产假了。”

什么叫休产假?

小伙子又补充了一句:“定期活期?”

“活期。”

“那好办,出门往左,过了和平路,马路那边没停电。”

“也能取么?”

“对,我们行是电脑联网,你到鸿运饭店旁边那家分理处去取好了。”

叶小丹道了谢,快步走了出来。鸿运饭店旁边的那家银行她有印象。

这时候,她心里的火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她决定回去就写一份辞职报告,索性炒老板的鱿鱼。自己掌握英语和日语,善于公关和摄像,走到哪儿都是当然的白领。真该死,一想到摄像便又想起了那张一发怒就变得铁青的脸,而且那家伙还有臭的毛病。她一古脑地想出童健的许多不良之处,暗自有些开心起来,步子也加快了。她决定晚上看看那盘带子,看看上头倒底有些什么。

鸿运饭店那富丽堂皇的塔式建筑出现在她眼前。叶小丹往旁边的橱窗里看了一眼,那玻璃上映出她窈窕的姿影和乳白色的时髦秋装。无意间,她看见了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对,这个人好像是康达公司的,印象里似乎姓葛,葛优的葛。

她没有在意这个发现,仅仅把他当成是同道而已。女孩子太单纯了。没办法,因为她毕竟只有二十一岁。

她走进那家电脑没休产假的银行,姓葛的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也悄悄地走了进去。大约二十分钟后,叶小丹和姓葛的先后走了出来。葛洪恩快步跟上了前边的女孩子,措手拦住一辆紫红色的夏利。没等叶小丹反映过来,车子已经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回头一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你要干什么?”

葛洪恩把她拱进车里,顺手递给司机一张百元钞票,低声道:“不用找了,一直开!”

司机换了个快档。

“你要干什么?”叶小丹感到情况不妙。

“边走边说。”姓葛的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

10月16日,是吴玉婉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每当她回忆起那天傍晚看到的情景,都要在胸前划上七八个十字,请求上帝宽恕。她甚至想,假如自己有勇气上前制止的话,那场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上帝呀!请宽恕你的孩子吧!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

是的,她当时没太在意那件事。开始时她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恶作剧或者青年男女的撕扯而已。到后来,她虽然预感到自己的猜测可能不对,也仍旧没想到会发生命案,确实没想到。与此同时,那辆紫红色的出租车已经像躲避瘟神似地一溜烟开走丁。小松林一带,只有她是唯一的目击者。

那时候,教堂的钟声正像平时那样悠然地响着,这是黄昏前的那次晚钟。

公路对面的柳河泻洪闸发出声若沉雷的轰响,盖过了所有的声音。那辆渐渐远去的出租车开得很快,眨眼就越过了铁路,向市内方向开去,随即飘出了她的视野。

吴玉婉有些害怕,便也疾速地向教堂走过去。本来她是打算到三棵树汽车站等候班车的,面对这样的情景,她宁可等下一班长途车,或者干脆走回去。

就在她转身离去的一霎那,那个男的发现了她。吴玉婉只看到一个很大的鼻子。那个女孩子没有再叫,对于这一点,她不能完全肯定,因为柳河闸的轰鸣声太响了,它能盖住一切其它声音。中午时神父还说过:“一定是柳河上游下雨了,这几天的水量很大。”

吴玉婉过去就是水利局的资料员,当然懂得这类水文知识,她甚至猜得出上游的落雨面积和降雨量。不过,她现在是专职的神职人员,满脑子装的不再是过去的那些自然科学知识。她现已经习惯于用宗教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包括柳河上游的那场雨。

可是,就在那男人发现她的那一瞬间,她仍旧像所有的人一样,产生出一种发自于内心的恐惧。是的,那个人的目光太可怕了。在黄昏前的最后一缕光线中,那深藏在眼窝中的两只眼睛,突然闪出了可怕的、阴森森的光。

在松林的上方,瓦蓝瓦蓝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夕阳在远远的天际残留着最后一缕胭红色。柳河蜿蜒而来,宛若一条淡绿色的裙带,在公路的弧形折转处突然变窄了,汹涌的冲击着泄洪闸铁灰色的石坝。小松林便位于这个折转处的突起部位,有一条两三米宽的小径与天主教堂相毗邻。松林绵延长约一公里左右,纵深有两百米,是本市重要的绿化带之一。不好解释的是,人们始终管这里叫三棵树,说是那位叫玛嘉礼的西方传教士,在1922年来这里传播天主教的时候,曾经在教堂前的空地上栽种过三棵白果树。那时候,这座闻名数省的教堂还不过是座废弃的古庙。至于那三棵白果树为什么没有留下来,有许多种不同的说法,近乎于传奇。总之,吴玉婉从未见过什么白果树,她心灵的栖息地是这座巍峨的教堂,她

毫不怀疑,那座拱形的大门就是通往天堂的入口。在最近的十余年里,随着政府对宗教界的关注,教堂无论从内部设施到外观,都发生了叫人激动的改变。就在吴玉婉疾步走向教堂时,她看见了此建筑那欧式的尖顶上镀着一层金属般的夕阳余辉。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那男人果然追了上来。吴玉婉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是个虔诚的教徒,从来不想知道别人的隐私,看见方才的情景完全是出于无意。很显然,那男人不希望任何入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吴玉婉的确没看清。她真想告诉那个男人,我什么也没看见,向上帝发誓!

可惜,对方并不相信上帝。

那男人一定是个亡命徒,吴玉婉这么想着,便不由地跑了起来。魔鬼!撒旦!让上帝惩罚这个有罪的灵魂吧!

她现在差不多猜出了松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的话,那男人绝不会像幽灵似地跟着自己。这时候,一切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对方不会相信。他只相信一个事实:那个女教徒看见了!

其余的就可想而知了!

吴玉婉庆幸自己还年轻,两条腿仍然那么有力。感谢上帝,每天的走路确实大有好处!她终于跑上了教堂的回廊,手指在栏杆上触碰了一下,很凉。

那男人似乎迟疑了一下,这使吴玉婉赢得了一些时间。她避开教堂的大门,沿着回廊向侧门跑去。那大门不是随便出入的地方,尤其不能让磨鬼经过那里,这样的人应该下地狱。

在拐过转角的时候,她向那人看了一眼。原来那人的鼻子并不怎么大,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这人个子不算高,着一身米黄色的秋装,是一种样式很随意的夹克衫。五官由于光线渐暗,已经有些模糊,但仍旧可以看出,那是一张十分普通的脸。这时候,他手里攥着个女式挎包,不用问,它是那个女孩子的。吴玉婉觉得心脏受不了啦。

那男人没有照袭她的原路,而是斜插过来,看得出来,他是下了狠心了。吴玉婉真想喊人,可是,当她明白教堂里已经没有人的时候,一种绝望感征服了她。她真希望神父还在,数年来,每天最后离开教堂的只有他们俩。

哦,感谢上帝!那男人在越过栏杆的时候摔了一跤,她清楚地听见一声身体撞在石浆地而上的声音,和用这个机会,她撞开了侧门。

那是一扇暗绿色的小门,漆皮早已斑驳如鳞,前边有一条被人们踩踏出来的小径。每天都有教徒从这里出人,看弥撒的日子人更多。大家早巳习惯了这条路,一般地来说,这道门是不上锁的。

吴玉婉撞开侧门,却突然聪明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她的感觉提醒她不能进这道门,于是,她沿着回廊转到了教堂背后。这么一来,便使那男人产生了一个错觉。

当她终于从另一个方向摸进教堂正门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站在教堂里了。空寂无人的大厅里格外幽暗,五花玻璃透进一些徽弱的光,照见正前方布道坛上那尊耶稣受难的雕像。吴玉婉心头涌起一种庄严肃穆之感。她悄悄地掩上了正厅的那道门。

通往天堂的路是不能向魔鬼敞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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