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找出与吉次相熟的同行并不费事,只要叫六藏的手下来办,这点小事简直易如反掌。

其次便是向这些同行打听,查出吉次的地盘,沿着他走过的路找出其中有多少寺院,然后一家一家去问吉次身上出现异状前,是否曾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

然而,这就费事了,而且也不见得人人都能接受这番说法,六藏就一脸半信半疑,只是阿初与右京之介依旧积极行事。

为上头做事,难免会遇到一些令人怀疑这世上没有神明、没天理的情况,但看来这回神明倒是对阿初与右京之介庇护有加。调査才进行了三天,很快便找到一家寺院。这家寺院名为道光寺,位于深川三好町的松平骏河守大宅后方。

两人一致认为肯定是这里没错。据说吉次在猝死的前一天傍晚来过这家寺院,在骤然下起的午后大雷雨中碰倒了一座墓碑。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当时吉次是好心帮忙。”

道光寺的和尙是个六十开外、体格壮硕的老人,声音深沉低回,读起经来想必悦耳稳定。他让阿初与右京之介来到本堂后方的一座小厅,仔细聆听两人的话后,细述起那个夏日雷雨中发生的事情。

“这一带,正如两位施主所见,是这样寒酸的地方,排水就不必老衲说了。当天一场又急又猛的雷雨使得庭院和墓地有如小河一般。”

“所以墓碑倒了?”

听阿初这一问,和尙在袈裟细嗦作响中站起身来。“我想,两位亲眼看看就很容易明白了。这边请。”

道光寺的右方是水道,正面是三好町的商家与木材场,本堂则背对海边大工町而立。寺院本身格局十分狭小,墓地更是窄得有如猫额头般,而且还是只饿肚子的小猫。一道道墓碑质材均不甚高级,看到这里,不免想起和尙的袈裟衣摆处也磨光了。

“请看,就是这个。”

和尙手指的是那狭小的墓地中最为角落之处,红土上有好几处直接叠着圆石,圆石后面随意竖着卒塔婆。石块和卒塔婆历经风吹雨打,上方的文字已全然失色,无法辨识。

右京之介静静说道:“这是无主墓吧。”

和尙点头。“是的,这些墓安葬的正是无人祭祀的孤魂,一直由敝寺供奉。”

石头上长了苔藓,看样子不是十几、二十年的岁月而已,阿初问起这块墓地的历史,和尙从容答道:“今年已是第九十九年了。”

“九十九年。”覆述之后,阿初与右京之介彼此对望一眼。伤人是百年前,复仇是九十九年前——这想法在阿初脑际闪过。

“当天,吉次弄倒的便是这座墓。”和尙指着最近前的一座两小块圆石叠起来的墓。“那场雷雨实在太过猛烈,墓园附近形成了好几道水流并顺势将土冲走,卒塔婆倒了,小石块也摇摇欲坠。在那之前,凡遇到多雨时节也常发生这种情形,敝寺不但筑了挡土墙,也想尽各种办法应对,却都不怎么管用。当时出动全寺的人抢救,正好吉次来了,便一道过来帮忙。然后,不知怎的碰到这块石头……”

两块石头瞬间错位,上面较小的石头跌落在吉次脚边。

“虽然没有直接碰撞,只是大姆趾趾甲上出了一个小血包,寺里的人在经堂里为他上了药,换上干衣服后他便回家了。”

“当时他的样子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呢?”

和尙混杂着白丝的长眉不禁皱了起来。“这个嘛……老衲就不清楚了。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很冷。但是,他当时整个人都湿透了,也难怪会全身发冷了。”

阿初在半梦半醒之间听着右京之介与和尙的对话,双眼不知不觉被吉次弄倒的那座叠着两块圆石的无主墓吸了过去。

“理惠……”一开始,阿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

“理惠。”

听到了,阿初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就像刮起强风的冬日,树顶的枝桠摩擦作响一般,远远地,轻轻地。

那执拗的声音呼唤理惠这个名字。

阿初不自觉地伸出手,试图触摸无主墓。和尙一看想立即上前加以盘问、阻止,却被右京之介阻挡。

阿初的指尖发抖,膝盖打颤。即使如此,她的手仍像受到导引般触摸了无主墓。

霎时间,背后窜过一股被冷水泼到般的凉意,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理惠。”在那黑暗中,阿初与那名死灵正面相对,右颊下有刀疤,没错,就是他。

此刻的他,月代光洁,发髻齐整,身穿麻质礼服,腰繁长刀短刃。双手轻轻垂在身旁,双脚张开与肩同宽,轻松自如地站着,周身却没有丝毫破绽。他双眼直直地凝视阿初,嘴角紧闭,分明没有发话,却看似随时会开口提问。

“你是……”阿初在心中问道。你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只从远处传来微微的、微微的,火舌肆虐般的啪嘁啪嘁声逐渐靠近。

“理惠。”又喊了一次这名字。声音传入耳里时,阿初内心深处随即感到阵阵无可言喻的窒息。

“理惠、理惠、理惠、理惠。”

一片漆黑。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切都消失了。仅烈火啪嘁啪嘁的爆裂声、焦臭味。

“是火灾。”好热。啪嘁啪嘁、啪嘁啪嘁。

火舌仿佛随时会窜烧到脸颊,阿初紧紧抱住自己,不由得闭上眼睛。随后,一感觉有人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臂,等到她睁开眼睛那一刻,便清醒过来了。

她身在墓地。和尙就在身边,而抓住她手臂的正是右京之介。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阿初心情为之放松,甚至有种晕眩的感觉。水道里小舟摇橹而行的水声穿过静谧的墓地传来。

“阿初姑娘,你在哭。”

经右京之介这么一提醒,阿初连忙擦拭脸颊。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流泪了。是为了什么而流泪?

这是那武士——那男子的泪。阿初悚然而惊。是的,前一刻心中感到的苦楚一定是因为悲伤——那男子的悲伤,令人撕心裂肺、燃尽魂魄的悲伤。

“大师。”阿初转向和尙,抬起头问道:“请告诉我这无主墓的由来。为什么会由贵寺负责供奉九十九年这么长一段时间?还有就是,在这无主墓里长眠的人们,是不是死于火灾?”

和尙当下感到惊愕,慈悲的双眼瞬间睁大。“女施主怎么会知道?”

阿初沉默不答,静待满身的悲伤如潮水般在沙沙作响中退去。

好一会儿,才听见和尙平静说道:“正如女施主所言。长眠于这无主墓中的人们是元禄十五年十一月底,在一场将三好町元加贺町、海边大工町一带烧光的火灾中丧生的,但……”

和尙踌躇了好一会儿:“但是,为何那些不幸丧生的人会由敝寺永世供奉,其中详情老衲也不清楚。”

“连和尙大师也不知道……”

由于过度失望,阿初瞬间感到眼前一阵黑。但和尙立刻接着说:

“不过前任住持应该对此有所了解。若两位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缘由,老住持多半愿意透露吧。”

右京之介抢着说道:“千万拜托。这是攸关人命的大事啊,大师。”

“攸关人命啊。”

和尙喃喃地重复着,再次陷入思索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说道:“老衲相信施主所言不虚。请稍待片刻,容我写封信给前任住持。他就住在大岛村,离此不远。但前任住持已经九十五高龄,还得请两位施主别让他老人家太劳神。”

“是,我们绝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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