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想与住澡堂监视助五郎的文吉联络,上澡堂洗澡是最简便的方法,不但如此,还可顺便亲眼见识助五郎的实际悄形。见过平田源伯的翌日,六藏便与阿初一同过了两国桥来到澡堂。

午后八刻(下午两点)不到,正是澡堂一天之中最清闲的时刻,六藏与阿初选在这时来洗澡,说风雅倒也确实风雅。澡堂里完全见不到辛勤工作的正派人,柜台里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掌柜正一个劲儿点头打盹。女子澡堂的洗澡处与浴池几乎是让阿初一个人包了,比照这副光景,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到了傍晚时分,这里便会拥挤不堪,一不小心还会被人踩到头。

阿初很快地洗好澡,正拿起袖子扇脸吹凉时,一群从学堂里放学的孩子成群涌进来,澡堂也在瞬间吵杂起来。阿初大感吃不消,索性来到外面,依先前与六藏约好的走到炉房,只见六藏与文吉蹲在堆积如山的木片与锯屑旁满头大汗地谈话。

“洗这么久。”六藏抬起满面汗光的脸说道。“我还以为你淹死在浴池里了。”

“是哥哥洗澡像蜻蜓点水。”

阿初随后也在六藏身旁蹲下来。由于就在炉灶旁,热气逼人,才刚洗完澡,这会儿已是汗水直流。

“文哥,助五郎在哪里?”

六藏代替文吉回答:“在男浴池汲水口那边。”

阿初一惊。“洗澡处来了好多孩子,不用盯着他吗?”

文吉点头。“小姐放心。前天新来了一个帮忙的小鬼成天跟在他身边见习,那像伙没办法乱来的。”

锯屑随着炉灶里冒出的热风飞扬,六藏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助五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文吉皱起眉头回答阿初这个问题:“是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

“工作挺认真的就是了。脑筋有点——太好了。他懂的事情比我多,别看他那样,还真有点学问。助五郎这家伙,似乎曾是有钱人家的儿子。”

岂料父亲经商失败造成一家离散,才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起澡堂伙计,头子一定也很清楚,只要有心,想赚到钱倒是不难。大概在半年前吧,这里的掌柜千辛万苦攒了钱,买下澡堂执堂执照独立门户去了。听说当时他足足存了六百两呐!”

“这个厉害。”六藏大感佩服。“这么说,刚才在柜台上打盹的掌柜等于是落单了?”

“就是啊,整个人几乎无心干活儿了……啊,现下不是闲扯淡的时候。”

文吉一面将木片扔进垆灶的火焰中,继续说道:“怎么说呢,明明待在这种想赚钱就有钱可赚的地方,助五郎那家伙,该说他没志气吗,只做老板交差的事。不光这样,我找他说话、聊天时,他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阿初问道:“文哥,他以前就这样吗?不是这阵子才变了一个人?”

如今的助五郎有死灵附身,阿初怀疑他是否因此连个性都变了。

却见文吉摇摇头并说道:“听说从以前就是这样了。该怎么形容呢,就像失了魂似的整个人软弱无力。我看,八成是家里垮了、变穷这件事让他承受不了吧。”

“说可怜倒也可怜,但说窝囊倒也真窝囊。”

“他的处境很值得同情。”阿初点点头,以手背擦掉额上的汗水。

“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像会突然犯气郁病之类的毛病,住在这里听说快两年了,这段期间就有三次上吊跳河、寻死不成的纪录。”

六藏和阿初此都感到无法置信。

“真的?”

“真的啊。上吊那一次是长弟弟被杀之前的两、三天,就在这炉房里,往那根梁上——”

文吉指指头上支撑简陋屋顶的粗糙梁柱。

“他起先套上烂绳子,没想到绳子断了咚一声掉下来,立刻被这里的老板发现了。幸好只是在脖子上留下瘀痕,不过老板大发牢骚说那是一种病,寻死病。”

“有时候会突然想寻死?”

“好像是。没发病的时候,就心不在焉地干活。这里的佣工很少,除了助五郎和我,还有那见习的小鬼会一起出门捡木材,有时我甚至觉得像是跟幽灵走在一块儿。”

澡堂的佣工,尤其是尚在见习或烧水这些干粗活的,出门到市街捡拾可供焚烧的木片、木块是相当重要的工作。

“反正,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紧紧地跟着助五郎,请头子、小姐放心。”

一见到文吉笑着保证,阿初与六藏便一同站起来。这时候,文吉一副突然想到的样子,问道:“阿初小姐,你还在到处打听忠臣藏的事吗?”

关于赤穗事件一事阿初从未详细告诉文吉,顶多只提到好想去中村座看戏,因此不了解实情的文吉语气显得一派轻松。

“嗯,对呀。怎么了?”阿初也自在地反问。

“没事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里的老板曾说起一件事,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他说,以前,就在那次复仇之后啊,呐,吉良的大宅不是空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被拆了吗?”

“嗯,这我听说过。”

后来便盖起了民家商家成为现今的本所松坂町。

“拆房子的时候所拆下的柱子啊、墙啊、门窗什么的,可以烧的全都由这家操堂接收并丢进炉里烧掉了。当时的人都站在支持赤穗浪士的阵线,到处嚷嚷这是复仇汤,洗了精神百倍,所以生意好得不得了。”

“真的?”

“嗯,真的。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今这位老板的爷爷当时才刚来此担任佣工,还是个见习小鬼头。听说那时候这一带还把这件事编成故事,流传说吉良的大宅没人住,终究成了澡堂的汤烟。”

六藏与阿初默默互望一眼。这一来,文吉又看着两人补上一句。

“不光是这样。”

“还有?”

“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什么事?”

“被杀的长弟弟,他家不是菊川的卤菜铺吗?”

“嗯,是呀。”

文吉搔搔头。“可别以为他们不过是家卤菜铺,那就太小看了他们,听说他们早在元禄时期就开店经营生意,地点就在吉良大人的大宅附近。”

六藏眼睛睁得斗大。“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啦,不过听卤菜铺的——跟我说的是长弟弟的爷爷——的老爷爷说,吉良大人搬到本所之后就时常光顾,还说吉良大人不是一般人说的那种坏大人。”

“这……也许吧。”阿初想起平田源伯的话,不自觉地点头。

“然后啊,听那老爷爷说,报仇当晚山鹿流阵太鼓咚咚响,老爷爷的先人想,不得了,吉良大人不好了,立刻赶到上杉家去通报。吉良大人的儿子那时候不就在上杉吗?所以紧急向他们要求援手。老爷爷说最先到上杉家通报的就是他的先人,说得兴高采烈的。”

然而,上杉家却在家老色部又四郎的判断下,决定静观其变并未当下派出援兵。这是很有名的插曲,阿初也知道。

“卤菜铺的老爷爷因为可爱的孙子惨死,整个人垂头丧气的,但一提到这类往事就精神了起来,大概是借以排解郁闷的心情吧。因为小姐满口忠臣藏,我也就……”文吉眨眨眼。“这是値得头子和小姐听得这么认真的大事吗?”

阿初和六藏都没作声,两人皆因惊讶而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下子,除了“理惠”这个女人的名字以外,这回的案件与百年前的往事之间又发现了另一个关联之处——

“丸屋不知道怎么样。”六藏低声说。

“咦?”

“阿千的尸体被遗弃的丸屋啊。那家铺子也与吉良有关吗?”

想知道是否有关其实很简单单。回家路上,六藏便绕到丸屋露面,立刻就有了答案,他连忙赶回姐妹屋。

“怎么样?”阿初问道。

六藏瞠得老大的眼里浮现不解,答道:

“丸屋自元禄时期便在那么开店,客户之中也有许多武家宅邸。”

“那……”

六藏摇摇头。“丸屋确实与武家宅邸有生意上的往来,但有往来的不是吉良,而是浅野。他们说,铁炮洲的浅野家别馆当年是丸屋的客户之一。错不了的,因为那种老店家会把旧帐簿慎重保存起来,而且马上就查出来给我了。”

这么一来,有件事就很清楚了——六藏叹息着说道:

“虽不知那怨灵是谁,但如今到处杀害孩童的该死家伙与名叫‘理惠’的女人有关,而且又和吉良与浅野双方都有关,不但如此,还和双方都有仇。可是啊,阿初,真有这种事吗?吉良与浅野可是仇敌,对这双方都是‘可记得往日之仇’,究竟该怎么解释?”

当晚,右京之介在姐妹屋的内室将一套抄本从头到尾重读时,阿初将从文吉那里听来的事情告诉他。

让阿初意外的是,右京之介竟对此事颞得十分感兴趣。

“长弟弟家是出入吉良府的卤菜铺人家,助五郎所在的澡堂则是在吉良府被拆时,将废弃的木材拿来烧水而大赚一笔;丸屋则是出入浅野家。”

嘴里反复叨念着,然后喃喃说道:

“着实有意思。”

“可是,光是知道这些也不能怎样呀。”反倒是令人更加迷糊了。

“说得也是。”

“我大致想过了,”阿初说道,“右京之介大人,会被死灵附身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右京之介抬起头来,用力一拉眼镜带。“你是说?”

“不是的,不是什么复杂难解的事。”阿初露出笑容。“死灵附在活人身上,这种事情本身就相当骇人,可是呀,我总觉得像我、右京之介大人或是哥哥这样活得好好的人,不太会发生这种事。”

右京之介苦笑道:“是啊,太常发生就糟了。”

“可不是吗?不过,我会想到这些,是因为我听说助五郎平常总是无精打采的。”

阿初转述文吉所说的、助五郎数度寻死的事情,右京之介当下陷入沉思。

“唔……”

“您说是不是?我就想,会不会是因为助五郎心里一直想寻死,才会让死灵有机可乘。不过,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右京之介默默地把弄了眼镜带好一会儿,终于抬起眼来说道:“不,阿初姑娘,这或许是高明的见解。”他若有所思的双眼中,浮现了黯然的神色。“我也这么认为。因为,吉次和助五郎是同一种人。”

“吉次也是?可是他不是勤快又能干吗?”

也没有寻死不成。

右京之介却说:“会吗?吉次心里一直挂念着已经过世十年的妻子阿夕,再三拒绝续弦不是吗?”

阿初哎呀一声,不觉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右京之介继续说道:“悼念死者、追思怀念是人之常情,然而一旦超过限度,便会让人连活下去的气力都没有了。吉次就是这样才会被死灵附身——正如阿初姑娘所说的。”

在炎炎夏日,内室里偶尔传来风铃清凉的音色,阿初却感到汗毛直竖。心灵的缝隙。死灵的手伸了过来,硬是从里面扳开,闪身而入……

“无论以什么形式,他们都是被死这件事迷了心窍,时时将这件事摆在心上——或许这终究会削弱活下去的力量。真是可怖又可畏。”

右京之介显得异常严肃认真。

“还有另一件事。刚才这些话,让我认为应该着眼于之前从未想过的面向。”

右京之介的话,令阿初直起身子。“您是指?”

“吉次是在何处遭死灵附身这件事。”

顿了一顿,阿初笑出来。“这哪能知道呢!右京之介大人,鬼魂无所不在呀!谁晓得死灵的魂魄去过哪些地方呀!”

但右京之是认真的。“是吗?我倒认为还不至于无迹可寻。是的,吉次的心是有机可乘,但是,既然他会被死灵选为最初的落脚处,我想不是没有理由的。”

阿初不明白。“可是……那么,您说他是在哪里被附身的?”

“我想这和吉次的工作有关。”那是收购残蜡。

“为了做生意,哪里都有可能去呀。那一行靠的就是跑得勤快。”

“正是。但是,想来他不会到不用蜡烛的地方。大商家、大名或武家宅邸、料理亭……”

“一定都是有钱人出入的地方,一般人家是不会用那么多蜡烛的。”

“没别的地方了吗?阿初姑娘,你是不是漏了一个重要的地方?”

原来右京之介知道答案,他是故意以此测试阿初。想不出来梗在心头也不好受,阿初只好拼命动脑思索。会用蜡烛的地方,不是一般人家,也不是商号……需要很多蜡烛的地方……

“啊。”一想到答案,便叫出声来了。“我知道了!

“对,没错,”右京之介微笑说道,“就是寺院啊,阿初姑娘。寺院里有什么?”

寺院里有的东西?那就是——

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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