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川过了驹止桥之处的浅滩上打了许多桩子做为排水之用,这里即俗称的百本杭。人们经常钓到鲤鱼,加上这个时节天气又不错,有不少人会扛着钓竿来此,享受钓鱼兼纳凉的闲适。

夜晚漆黑的河水拍打着百本杭,孩子的尸体就浮在水面上。而发现的人,正如松吉的通报,是住在附近的澡堂老板。男汤二楼算是游乐场所,上至阮囊羞涩的值勤武士,下至太过浪荡而不敢进家门的商家败家子,都会聚集在此,因此对当地的冈引来说,是一个搜集各路的消息的好地点。深川的辰三头子与澡堂老板早有往来,消息更是毫无疏漏,甚至灵通得惊人。

阿初与六藏以及又扮成六藏手下的右京之介三人赶到时,孩子的尸身已经打捞起来送到岗哨了。六藏一获知消息的瞬间,阿初听到了他在嘴里轻轻地啧了一声。做妹妹的不禁抬头不解地看着哥哥,他则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不好受,但这回非得让你亲手摸摸那孩子的尸身不可。若尸身还在场,事情就好办了,不过既然已经送到岗哨,这下可好了,该找什么借口?”

“我来想办法。”说完,阿初咬起嘴唇,借此强自忍住背上、颈项上、上臂处乍然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还有爬过肌肤的寒气。明明是夏天的夜晚啊。

辰三将自己的手下和赶来的町役人分成三组,从上游到下游,仔细盘查有无任何陌生的物品、遗失物、足迹等,不放过任何角落。町内的人也帮着找,只见灯笼处处,似是不成群的萤火虫般四处闪动。

“我到那边去帮忙。”右京之介丢下这句话,离开了阿初等人。

头顶上星空满布,风轻抚过河面吹来,带着微微的海水咸味。哗啦啦拍打着大川河岸水声,听在伫立于河岸边的阿初耳里有如饮泣声般,仿佛有人抱着头、弯着身、伏在地上压低声音,却仍掩盖不了的啜泣声。

“我的地盘上究竟出了什么事?”

一听到这粗野的声音,六藏旋即转头一看,是辰三。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老了十、十五岁,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五指皆插在腰带前,任凭河风吹乱了发髻,皱眉站在那里。

“阿千被弃尸在我的地盘。”六藏即时低声回应。“辰兄,丢脸的不是只有你啊。”

辰三像瞪着仇人似地紧盯着灯笼。“为了好玩而拐走孩子,然后杀掉,再把尸体丢进油桶里、河里。六藏,这种人你至今可曾见过?”

六藏默默摇头。

“辰三头子。”阿初叫道。辰三原本瞪着灯笼的脸直接转向阿初。

“我……听到消息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哥哥一起跑来了。这实在……实在太惨了,叫人不能不在意。”

辰三对阿初的能力一无所知,事到如今,更不能告诉他阿初在此的理由和目的。

“阿千小妹就死在我们家附近……”

“阿初,你的心情我懂。”辰三说道。

“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打捞起来的孩子——叫长弟弟是吧?要帮他换衣服什么的。”

“不用了。再说目前官员还在验尸,之后大概会由长弟弟的父母亲自来处理吧,可怜呐。”

辰三对阿初点点头,硬挤出来似地说了最后那句话:“谢谢你啊,阿初。”

阿初垂下双眼。事情并不顺利。阿初偷瞥了六藏的神情,只见他把手揣在怀里,正背向辰三眺望着大川。阿初一走到他身边,他便轻声问道:

“在这里什么都没看到吗?”

“什么都没看到。”

唯有黑暗的天空与水,以及温湿的晚风。若河面上冒出朦胧的鬼火,就是现成的怪谈戏台了。

“我来想办法,你先等着。”

阿初照六藏的吩咐在一旁等候,六藏与辰三则在附近来回走动,专注地谈些什么,但不一会儿一名看似町役人的男子来叫人,两人于是匆匆赶往岗哨。

阿初正想跟过去时,却即时打消主意,因为就在她要跨出去的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猛烈恶寒自她背上窜过。

这是怎么回事?阿初双臂抱住身子发抖。这是在提醒我,待在这里就会发生什么事吗?

“好,既然如此……”

阿初虽已有所准备,但一背对大川而立便不时感觉后方有人,她根本无法冷静下来,那个把长弟弟丢进河里的人似乎就在附近,就在一伸手便碰得到的不远处。尽管心里认为不可能,阿初还是不断转头向后查看,最后终究无法忍耐,转身背对町屋,面向大川——

“阿初姑娘。”

阿初一颗心颤动猛跳,还以为跳进漆黑的空中。吸进胸口的气也吐不出来,她弹也似地一转身,反而使后就在她身后的右京之介被推了一把似地向后退。

“吓、吓、吓……”

“吓着你了?”

“吓死我了!”阿初吐出这句话后,才总算能够如常呼吸,适才整个人简直就像憋住了一般。

“右京之介大人像猫一样,走路没半点声响。”

“不会吧?”右京之介抬起脚来瞧瞧穿了鞋的脚,喃喃地说。“是什么东西导致阿初姑娘分神了吧?”他一脸担忧,以低得仿佛会淹没在夜风里的音量问道:“有什么感觉吗?”

阿初说出方才席卷而来的那股不寻常寒意。

“有一股像龙卷风一样的寒气。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右京之介似乎感染了阿初的不安,镜片后细长的眼睛眨了眨,不经意看过去,他手腕上亦泛起了鸡皮疙瘩。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阿初转头四顾,只见上游点点灯光逐渐难过来,她索性数了数灯笼的数量,五盏、六盏、七盏。

“大家好像要回来了。”

“没找到可疑的线索。”右京之介说着,垂下削弱的肩膀。

“要是我设法摸摸长弟弟就好了……”阿初本想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好借口,话都已经来到嘴边了,但这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那种感觉,惊恐这个字眼已远远无法形容,仿佛头顶挨了重击,又似乎是蒙起了眼,身子被转好几圈圏后,转动的手突然放开的感觉,当真是天旋地转。

真叫人难以置信:七盏灯笼缓缓地自河上游走近,后面跟着一群男子,大概有十五个人吧,都是这一带商家民宅的居民,人人都为了卤菜铺长弟弟不幸的遭遇而愤慨、悲痛,挺身而出希望能尽棉薄之力。

吉次就在那群人当中!就在那里。在从右边数来第二盏灯笼后面,他的头略往前倾,缩肩驼背地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往这边过来了。

“阿初姑娘,你怎么了?”

右京之介的声音有如在大川对岸叫唤般,听起来又细又远。阿初的视线则黏在逐渐靠近的吉次身上无法移开,双脚丝毫无法动弹,像在没有亮光的地方找东西似地伸手四探,抓住右京之介的袖子。

“究竟怎么了?”这回右京之介的声音重重撞击了耳膜,使得阿初清醒过来。她浑身颤抖,将脸凑近右京之介耳边,小心不让人发现,指着个个垂头丧气地从大路的另一边走过的那群人。

“吉次就在那里。”

紧闭的岗哨格子门外有道着急的声音在喊六藏,六藏赶忙过去开了门,只见右京之介活像只金鱼般,一张嘴又张又合。

六藏旋即来到门外,反手将半格子门关好:“什么事?”

右京之介回头向来处看,说道:“那边有一群人正要过来。”

六藏往那个方向看。的确,七盏灯笼正上上下下晃动着朝这里来。

“能否设法留下他们的姓名住处?随便找个借口,例如感谢今晚大家鼎力相助,事后还有事要请教,烦请留下住处等,什么借口都好。”

“要这么做是可以……”七盏灯笼缓缓靠近。

“也不费事,但为什么?”

“目前我不能多说。六藏头子,拜托!”

右京之介是认为的。尽管迟疑,六藏还是照做了。跟在七盏灯笼之后的十五人,每个人都爽快地将姓名住所告诉了六藏。每张脸都满是疲累悲伤,其中一位甚至眼里含泪,哭诉着他和长弟弟感情很好。六藏听了不禁为之心痛。

这群人有什么问题?

阿初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确切地认定先前席卷而来的那股寒气果然不是凭空而来。

“我请六藏头子在留下那些人的名字之后,立刻过来找我们。”右京之介任河风吹动着袖子,站在阿初身边对她说。

当阿初指着吉次,一副随时伺机扑上去揪住他的当下,右京之介挺身适时阻止了她。他挡在阿初面前,要她一步都别动。

“我自有办法。”刚才右京之介只说了这句话,就跑去找六藏了。

“右京之介大人有什么打算?”阿初逼问。“吉次就在那里呀?就在那当中不是吗?纵然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再次对孩子下毒手……附在他身上的东西不断做出这种邪恶的劣行。不快点把他抓起来,又会发生同样的惨事!”

右京之介表示阿初说得是,阿初当场怒责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动手时,六藏来了。只见他小跑着靠近。

“我依大人的吩咐,问出了那群人的名字。”

六藏又是讶异又是不解,对右京之介问道:“古泽大人,您有什么想法?”

右京之介连忙制止急着要说“哥哥,我看见了”的阿初,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唾沫,似乎是因为太过紧张致使口齿不灵,他显得有些结巴。“我、我,我想过了。”

“想过什么?”

右京之介没有回答六藏,激动得语尾上扬,问道:“六藏头子,你在刚才那群人当中见到吉次了吗?”

六藏完全说不出话来。阿初急得甚至抓住哥哥的领口,说道:

“看到了吧?哥哥也看到了吧?吉次就在里头吧?在那群人当中!”

六藏依然说不出话来。这回,轮到阿初说不出话来了。

“没看到吗……?”

六藏好不容易才开口答道:“怎么可能看得到呢,阿初,吉次早就已经死了。”

“是啊,阿初姑娘,没有看到。”右京之介重整姿态后说道,语尾依旧颤抖,但声音已然冷静下来了。

“不该说是没看到,是看不到。只有阿初姑娘才看得到。”

“可是,那就太奇怪了。哥哥与右京之介大人都知道吉次的长相不是吗?一看就应该认得!”

六藏不耐烦了。“就是没看到啊。”

右京之介结结实实干咳了一声,说道:“来到这里之前,我曾说过向神社供奉算额的事,阿初姑娘你还记得吗?”

“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这很重要,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实在太过坚持,倒是阿初与六藏显得有些惶恐。

“记……得。”

“有一次,我和同样有志于算学的朋辈竞相比试,试图解开某神社算额上的题目。”右京之介停下注视着阿初,确定她是否将话听进去,一面继续说道:“然而,其中有一道题目我们两人无论在答案、解题的技巧上,意见总是相左,双方各自坚持己见,没想到竟意气用事了起来。最后,我们发现这也太奇怪了,于是结伴到神社想再确认一次算额。你知道结果怎么样了吗?”

没听过算额的六藏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右京之介也不理会。

“原来是我们弄错了。我们以为两人解的是同一道题目,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朋友解的题与我解的题虽然极其相似,却是写在不同算额上的两道题目。”

右京之介使劲地解释,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没发现最初、最根本之处截然不同,却盲从地继续走下去,之后才对意见不合感到无法理解。有时候就是会这样。而这次吉次的事也是一样,阿初姑娘。”

右京之介说到这里,猛地转身面向六藏,说道:

“六藏头子,吉次不在刚才那群人里。六藏头子并没有在那群人里见到吉次,是这样没错吧?”

“正是。”

“哥哥?”阿初大惊。“怎么会?我真的看……”

说到这里,阿初总算明白了,她明白了右京之介想表达的意思。

是啊……我怎么没有及早发觉呢?

早在一开始就应该发现。只有阿初,单单就只有阿初一人认为死而复生的吉次看来较实际年纪来得轻,当时答案便已揭晓了。

“哥哥和右京之介大人看到的吉次长相,和我以为是吉次的那张脸全然不同。”

一旁的六藏啊地惊呼一声。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胡乱地擦拭着额上的汗不住点头。“只有阿初姑娘看到的不是吉次的脸,不是以收购残蜡为生的鳏夫阿吉的脸,而是吉次死后附在他

身上的死灵的长相,以至于在阿初姑娘眼里才会显得返老还童。阿初姑娘看见的,是另一个人的脸,现在也一样,致使阿初姑娘认为‘吉次就在那里’的那张面孔……”

六藏犹豫不安地开口:“我们看不见,是因为…”

阿初说话了,为了告诉自己,也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因为我看到的是死灵的脸,是杀害长弟弟的死灵的脸。这死灵附在町内某个人身上,换了长相、改变了模样。而哥哥你们只看得到那个被附身的人,能够分辨出死灵附在谁身上的,只有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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