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起,阿初便回到在姐妹屋忙碌的生活,同时试着向店里的熟客打听,当然,打听的是关于元禄义举的事。阿初指望能得到“我爷爷当时就住在那一带”、“我听我家附近的米铺说,他们前几代曾经供货给吉良大人的府邸”等回应。鱼市大哥们大多人面很广,六藏的营生靠的也是数量惊人的群带关系,因此只要耐着性子继续探询下去,或多或少能有些斩获。

另一方面,右京之介则要从正面着手,他回到御番所想方设法,看看能否借阅百年前赤穗事件的官方纪录,因此姐妹屋中暂时不见他的身影。凡事率直的阿好也因此常把“好冷清”挂在嘴上。

阿初在小饭馆伺候客人的同时,还针对忠臣藏问东问西,却没半个客人觉得不对劲,这实在得归功于中村座。由于脑子里有四世团藏大红大紫的一人七角演出,每个人都以为阿初是在谈论戏曲。

“啊啊,团藏果然厉害,阿初。那角色转换之快太精采呐!”有些大哥起劲地这么说。

在假名手本忠臣藏中肇因的刀伤事件,起因于剧中相当于吉良上野介的高师直,他屡屡鸡蛋里挑骨头地刁难等同于浅野内匠头的塩谷判官,最终逼使判官忍不住拔刀相向。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乃是高师直暗自垂涎判官之妻颜世御前却遭到拒绝。塩谷判官与颜世御前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却因为当权者的蛮横,导致判官被逼上绝路,两人最终人鬼殊途。这样痛彻心扉的爱情故事会吸引阿初这样的年轻姑娘丝毫不足为奇。

而阿初也像众多看过戏的人一样,不假思索地认为,百年前真实发生的那起刀伤事件的理由与戏中所描述相去不远。此时,却有年长的客人一脸世故地告诉她:

“不不不,那是因为浅野送给吉良的贿赂不够才会遭到欺压,这才是实情啊,阿初。”

阿初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说法:“是横刀夺爱呢?还是贪官敛财呢?”一面咬着中饭的腌萝卜面陷入沉思。

“无论是哪一个,做为那样一件大骚动的理由,也未免太微不足道了吧……”

阿初向阿好提起这个想法时,她却笑着说:“怎么会呢!”

“不会吗?”

“当然不会。这可是金钱与美色呢——世上还有比这两者更重大的理由吗?”

见阿初百思不解,阿好又笑了,直笑说阿初还不懂。

“不过有件事倒是很离奇,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什么事?”

“那油桶……”或许是想起阿千之死,阿好显得有些吞吞吐吐。“那么残忍的事,与百年前的事有什么关联?一边是会让人编成戏剧搬上戏台的义举,另一边无论有多惨,也不过是城里一介平民孩子的遭遇呀?”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

“会不会是右京之介多虑了?……”阿初心中并非全然没有这个念头,但再怎么说,他们手上的线索也只有“理惠”这个名字而已。

“只能耐心等右京之介大人,看他能带回什么消息了。”

虽说要倚仗御前大人的力量,但要调阅评定所保存的文件毕竟不容易吧?

正当阿初一面这么想,一面应付每日忙碌的生活时,有个人为了找右京之介而来到姐妹屋。

“听说古泽右京之介因故暂时寄居在此,因而特地前来拜访。”

这位客人拨开姐妹屋的线帘翩然而至,待饭馆尖峰时如风暴般的吵杂退散后,才不疾不徐地过来谈话。这人虽然没有理平头,乍看之下却是医师打扮。年纪大约四十来岁吧,瘦骨嶙峋,真要讲究,外表是有些寒伧。只不过——

“这样形容一个年纪不小的男人确实很不妥,但……”

“他是个眼睛很漂亮的人……”阿初心想,同时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阿好一听是古泽大人的朋友,连忙将来客延请入内室。来客脱鞋时,阿初看到他的脚踩与脚形,蓦地里想起出入姐妹屋的富山卖药人。这是由“身体虽弱却有一双强健的脚”而产生的联想。阿初进而感到好奇:这位客人究竟是以什么营生的?

“我叫小野重明。”客人的视线在阿初与阿好之间适时来回,以有礼的口吻发话。“这两年都不在江户,久久回来一次,直接前往古泽家想见见侄儿,因而听说他目前住在这里。”

“侄儿?”

“正是,我是古泽武左卫门的么弟,是右京之介的叔父。目前是别家的养子,因此姓氏不同。”

原来如此——阿初点点头。

“两年呀,那么您出城相当久了。”

若是远游归来便能解释了。那双脚确实是旅人的脚,但这人身上却不见拜官受禄的官爷模样。不是医师的话,就是——

“看起来也像私垫的先生。”阿初才这么想,阿好便若无其事地问道:

“小野大人也是在御番所当差吗?”也对,若是隐密回同心,会以何种打扮混在百姓中便不为人知,而且既然是那赤鬼古泽大人的弟弟,这么问也不算离谱。但一听这话,小野重明灿然一笑。

“不不不,我并非公门中人。”

“可是,您是古泽大人的……”

“这是有缘故的。”小野平稳地、却像打断阿好般说了这句话之后以略有顾忌的神色补充道,“话虽如此,我也不必刻意相瞒。我是……不知两位是否听过这个字眼……最贴切的说法是游历算学家。”

阿初和阿好对望一眼:“幽灵?”

对方笑了。“不不不,不是幽灵,是游历。在一段接一段的旅途中,教导他人算学、钻研算学,就像学者那样。收我为养子的小野家当家,同样也是一位算学家,他不但是我的养父,也是我的恩师。”

噢——阿好含糊应了一声。“这么说,您去过的地方肯定不少吧?”

“正是。这次的旅程……富山的石黑家以游历算学家聚集而闻名,我在那里停留了三个月左右,之后就未在同一个地方待超过一个月了。备前、周防一带,肥后、萨摩附近,我都去过了。”

一直瞅着对方直看的阿初这时一想起小野重明的表达方式、发声方式、说话时的语调,以及最重要的,注视谈话对象时那清澈的眼眸究竟像谁了。

右京之介。

由于长相与身形不同,一时之间联想不起,一旦想起之后,立时感到有如照镜子般相似。

原来右京之介有这么一位奇特的——游历算学家可不是到处都有的——叔父啊。接着,阿初猛地想起,他初次来到姐妹屋被忽略在这内室时,曾经专心一致地书写。那是……

“小野大人,右京之介大人是否也也喜爱算学、研读算学呢?”

一听这话,小野重明微微一笑。“这件事,是右京之介告诉你的吗?”

阿好略显惊讶:“阿初,你知边件事?”

“知道一些。”说完,阿初又问道:“右京之介大人是否因为这件事,在御番所里被取了个‘算盘珠子’的绰号?”

这回,小野重明也不由得瞠目直视。“你对右京之介的了解可真不少。”

“只是碰巧听说而已。”阿初有些尴尬。

小野喃喃地说声这样啊,视线即落在和服胸前思索片刻才抬起头来。

“我听右京之介的父亲说,他在这里从事难得的修行。”

“这么说,小野大人来到这里之前,已见过古泽大人了?”

小野点点头,神情相当凝重,而这样的神情又与右京之介极为相似,他们表达情绪的方式完全一模一样。

“关于右京之介的将来,这几年在古泽家已发生过好几次激烈的争论。诚如两位所知,他是古泽家的长男,原则上必须继承父业。”

阿好以一脸理当如此的神情点头。

“然而,他本人的意向……右京之介志不在此,我一直很清楚他的想法。他希望能和我一样,过着专心钻研算学的日子,他想成为一名学者,而非与力。”

成人后当见习与力至今已过了三年,右京之介的举止、工作上的表现依然没有一个与力该有的样子,追根究柢,与隐藏在后的这项理由终究脱不了关系。而在帮忙审理案件的同时,他脑子里仍放不下算学才会引得御番所的前辈、朋侪戏称他为“算盘珠子”吧。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不从事算学,却又无法违抗强势的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手指不过轻轻一弹,这弱不禁风的年轻人便被扔进御番所。

“所幸右京之介述职的南町奉行大人很欣赏他,适时制止了一味要他继承家业的父亲,并居中协调安排,使得右京之介有了多加考虑的机会。”

阿初理解般地点头。“噢,所以才来到我们这里。”

“这么说,两位不知这段缘由了?”

“是的。我想这当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只是一直不太清楚。御前大人从未明说,当然右京之介大人也只字未提。”

小野重明环视起这整理得干净整洁的小内室。插在横木上的避雷符、阿好收集的大大小小纸糊犬、收放烟草的小抽屉,还有被六藏抖落的烟灰烧焦的榻榻米。

“奉行大人曾对右京之介说,要去好好观摩外面的人生。他寄居在这里时,除了家内大小事之外,也能就近见识城里的种种生活吧!他势必也能因此而身切体会人生的道路其实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同时也能好好思考未来。若有其他出路,与力不过就是个职务,有什么好抛不下的呢!无论古泽家投身公门历时多久了,这点时间在世间的洪流中,不过是颗小石子罢了。”

真叫阿初哑然无语。这位客人可是那位赤鬼古泽大人的弟弟,而这个人嘴里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野微微一笑,说道:“抱歉,竟长篇大论起来。我一路上一径想着务必要和右京之介谈谈,话匣子忍不住就开了。”

“哪里的话。”阿初也报以笑容。“请您就在这儿等候右京之介大人吧!”

“多谢,但我也有些事,无法在此久候……”小野皱起眉头。“右京之介究竟出门做什么?古泽家的人看来很不能接受,不时埋怨说对他的作为一无所知。看来右京之介当真什么都没解释,好像也都没回家。”

这下子可让阿初头痛了。该从何说起呢?——阿初心里这么想,好在还来不及烦恼时,阿好已率先回答:

“右京之介大人正在调查忠臣藏一事。”

此刻,小野重明难以置信的神情真是一绝,阿初看了差点儿笑出来。

“忠臣藏?是因为看了戏吗?”

“不,不是的。这个……是与家兄正着手调查的案子有关,右京之介大人适时地从旁协助。”

小野噢了一声说道:“那赤穗浪士的义举已是百年前的事了。”

“是的,今年正好满百年。”

“那么久以前的事,要查些什么?”

阿初万万不敢说“这我也不清楚”,于是含糊回道:

“听说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

“是的。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戏台上的故事,有些情节是编造出来的。”

小野点头称是。“确实如此。但他要怎么着手调査啊?”接着小声说道:“其实我也算是有些门路。”

“小野大人熟识的人当中,有人清楚这段历史?”

“是啊,我可是靠这两只脚走遍全国,有许多机会认识各行各业的人。若真想知道赤穗事件,我大可协助安排熟知道段历史的人。”

一听到这件事,阿初激动地拜托小野重明,并说好右京之介回来时会立刻向他通报,小野重明告知阿初住宿处后,旋即走遍全国的健足离去。

当天阿初吃过晚饭后,右京之介才一派轻松地回到姐妹屋。

“看来事情相当顺利呢,阿初姑娘。”

虽很期待听他解释何以顺利,但阿初还是先问他肚子饿不饿。一问之下,右京之介竟然满是讶异地说:

“啊,我忘了吃饭,”

木桶里还有饭,热好豆腐汤,配上切好的老酱菜便是一餐临时凑合出来的宵夜。右京之介开开心心地拿起筷子。此时,六藏与文吉出席町内聚会不在,阿好则是——说来让阿初有些难为情——为了让他们独处而不见踪影。阿初望着右京之介吃饭,一面为他侍餐,一面品味微微的、暖暖的幸福。

用膳完毕,在右京之介说起他的发现之前,阿初先告诉他白天的事。听到叔父来访,右京之介比阿初所预期的更是震惊。

“叔父他……”只说了一个字,他便说不下去了。

“他说,右京之介大人在这里的事,是听古泽家说的……”阿初不禁有些担心。“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怎么会不妥呢。”右京之介一副心不在焉地连忙否认。阿初又向他说明小野重明愿意帮忙调查元禄义举,也转达了小野的住处

与会再次来访的事。眼前的右京之介面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待阿初说完,她直直凝视右京之介,可是他脸上依然毫无表情。阿初当下卷起袖子,突然在他脸的正前方砰地拍了一下手。

右京之介这才像条被泼了水的狗,眨眨眼回过神来,一回神便笑眯了眼。

“我叔父看起来还健朗吗?他是否提起这次游历到了哪些地方?”

原来,他好歹还是将阿初的话听进去了。“右京之介大人也想像令叔一样,过着四处云游的生活吗?令叔是这么说的。”

阿初试着探问。右京之介脸上的笑容虽未消失,却些许退缩似地微微低头。

“这倒是挺难回答的。”

仿佛为了多点时间思索,他站了起来走近窗边,挥手拨开驱蚊的烟,兀自眺望户外。由于身子向前探,窗外牵牛花的藤蔓枝叶以及夜里垂首而眠的白色花苞径自落在他的侧脸旁。

“我是与力家的孩子。”他背对着阿初这么说。“继承父亲的职业是我的职责。”

“可是……”

除了古泽大人,还有其他与力呀——这句话虽已到嘴边,阿初还是硬生生地把话吞回肚里。右京之介是一名武士,与单纯身为非官方的町方役人毕竟不同,阿初却经常忘了他武士的身分。背负着古泽家的右京之介原是武家之子,对未来的选择终究与阿初不同。

“我对叔父的生活是有所憧憬,但憧憬归憧憬,那是另一回事。”

“算学有趣吗?”阿初对如此吸引右京之介的这门学问,不禁产生了兴趣。

“那不是有趣两个字能够道尽的。”

右京之介重新坐回原位,并回以笑容如此答道,那模样看来带着几分麻烦的问题总算应付过去、总算可以坐下来的意味。

“我只会打算盘。”阿初笑着这么说。“所以,就算您告诉我算学的有趣之处,或许我还是会听得一头雾水。”

“哪里,没那么难懂的。”右京之介莞尔一笑,不自觉地碰碰眼镜带,一面将眼镜重新挂好,一面说道:“阿初姑娘上过私塾吧?”

“是的。我的先生是位女先生,以前在武家府邸担任女侍,所以私塾里都是女孩子。”

女先生在通三丁目大路后的小巷里租屋,一个人独居。

“先生很严格,不止教我们写字打算盘,从针线活儿到如何打扫都有训练。阿好嫂嫂甚至觉得岂有此理,暗自批评那跟到人家家里当女佣有什么两样。”

“那么,学算盘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先生拿出很难懂的书参考呢?不,既然只是担任过武家女侍,或许没有用过那类书……”

“那类书?”

“一本叫作《尘劫记》的书。大多数的私塾都是用这本书来教授算盘的。最早将教授算盘写成书,应该是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事了,由一名叫吉田光由的学者所撰写,从简单的、任谁都看得懂的问题,到难度相当高的问题皆详细记在书里。叔父给我看的版本,最后还附上十二道无解的遗题,记得那是……宽永十八年刊行的版本。”

如果可以的话,阿初也很想表达她心里的感动,但她却只是“噢”了一声,右京之介不禁放声笑了。

“算学家一开始也是从算盘学起。我当然也是这样,叔父也是如此。然后,才一步步学到运用算筹来解题的难题。”

“算学——在我们江户也很盛行吗?”

“当然了,盛行极了。一开始毕竟是大坂、京都一带能人辈出,但如今我们江户也是毫不逊色。”

阿初微笑道:“右京之介大人将来一定也是其中之一。”

右京之介开朗的笑容有如灯油将尽的气弱油灯一般,顿时暗了下来。但随即又像重拾光明朗声说道:“以前,有一位杰出的算学家名叫关孝和,他以算学效命于甲府公——以这个人为开山祖师,衍生出关流这个算学流派。”

“好像剑道哦。”

“是啊,一点也没错。弟子自然会追随杰出的师父,从中又培养杰出的弟子以继承师父毕生所学。师承关流一派的算学家当中,有个人名叫长谷川善左卫门,现年才二十岁,正努力要在神田中桥建立道场。当然,是算学家的道场。若能成功,江户的算学研究一定会更加普及兴盛。”

眼前的右京之介双眼灿然生辉。阿初心想:“本来他才更应该在这道场里勉力向学才是。偏偏——与力的孩子黯得当与力不可吗。”

蓦地里想起一事,阿初便问道:“文吉哥之前说,右京之介大人出门时一看到神社、稻荷神社就一定会进去,这也和算学有关?”

右京之介笑了。“哎,我什么事都瞒不住别人,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了。那实在是令人心痒难搔啊。”说着以手敲打着自己的头,那动作出乎意外地孩子气十足。“其实那是去看算额。”

“在神社、稻荷神社里?有算学的道场吗?”

阿初大为诧异,右之京介连忙摇手道:“听起来一样,但道‘算额’的‘额’不是学问的学,是挂着的额,算额。”

所谓的算额,是将算学的问与答、解题之术写在板子上,如绘马般供奉于神社,在当时的算学家之间盛行一时。一方面是祈求个人才学突飞猛进,同时也而感谢神明保佑,再者,亦可借此向其他算学家公开自己所设的问题与解题技巧。当然,这有助于研究与修行。右京之介为求新问题与高明的解题技巧会特地踏寺厢,寻找算额做为目标参考。

“那么,上次到富冈八幡宫去时,您说‘看到好东西’,也是指算额吗?”

“是啊。”右京之介满面笑容地说。“阿初姑娘以为我看到什么?”

这就不说为妙了。

“倒是要请您告诉我,您所说的算额,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虽然我也许听不懂。”

我写给你看吧!——右京之介这么说。阿初着手在房里东翻西找,将白天不知谁买来扔在一旁的小报翻过来,又拿来阿好算帐用的笔砚。

右京之介将纸一折为二,在左右两侧各画了一个图。右边的图是一个大圆,里面有大小不同的六个小圆,左图则是三角形当中有三个圆。

“算额要在空位有限的板子上出题,所以多半会画出这样的图,尽可能少写字好让人一目了然。但是,算学里研究的不光是这种图而已。”

阿初眨了眨眼。“这个图要解什么?”

“右边的图要解外面这个大圆的周长,左边的图,则要分别求出里面这三个圆的面积大小。”

阿初专心盯着图看,然后看看右京之介的脸。“拿线来量如何?”

他大笑。“也是可以,但以算术来求得解答才叫学问啊,阿初姑娘。”

刚才的同情已然抛到九霄云外,阿初自此认为,赤鬼古泽大人不希望继承人专研这种事也是有他的道理的。分明一条线就能解决的事,为何偏要花时间精神特地以迂回的方法求得解答呢?而且,还为了这种事离家云游四海,这可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

“这样啊,原来对阿初姑娘来说不怎么有趣。”

右京之介低声这么说,听来语带遗憾,嘴角虽带着笑,眼神却因落寞而略显黯淡,他的失落令阿初心头一惊,连话都接不下去了,想要抬起头来正视他都很难,阿初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右京之介所画的图上。阿初才发现他握着笔的右手指甲沾到了墨水,感觉不像是刚沾到,而是已经晕开了。

“右京之介大人,今天白天您写过字吗?”

阿初指着他的右手问,他低头瞧瞧自己的手,大声说道:“对对对,差点忘了重要的事了。”

“这阵子,我白天都在抄书,连算学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抄书?”右京之介微微挺起胸膛。

“我在抄写纪录,赤穗事件的纪录。即使无法将文件带出评定所,但总算获得许可至少可以进行抄录。当然,不是正式的许可,而是靠奉行的力量,顺便这样——”

说着,做出将东西藏入袖里的动作。

“抄完之后,就能把抄写的部分堂而皇之地带出来了。我一个人看了记在脑里,若是不小心忘了,一切就都完了,所以最好还是手边有一份。”

阿初又是佩服又是赞叹,忍不住双手一拍说道:“亏您想得到。”

“我想再过几天,案件所需的纪录大致就能抄齐了。当初幕府对这事件也是高度重视,留下了各式各样极其详尽的纪录。阿初姑娘,你知道戏里的加古川本藏吧?”

阿初想了想,答道:“此乃将军府——是说这句台词,将塩谷判官,也就是浅野内匠头从后面架住的人吧?”

“是的。这个人物其实是当年的守卫,名叫梶川与惣兵卫。他在事件之后所写的纪录也留下来了,当时的守卫摘要也原原本本地保存在评定所里。”

右京之介露出充满心机的笑容,就好像一个聪明的孩子发现有人恶作剧,动脑筋想着该怎么反将一军时会露出的笑容。

“做到记录如此详实的地步,就表示对当时的幕阁而言,这件事有多棘手了。这倒引起了我的兴趣。”

阿初一面点头,一面揣想:“可是,那么艰涩的文件抄本,我看得懂吗?”

“再加上叔父帮忙找出熟知赤穗事件的人,这下子,可真是如虎添翼了。”

正当右京之介神采奕奕地这么说时,姐妹屋早已关上的店门外传来人声,随即响起有人抡拳焦急敲门的声音。

“会是谁呢?”阿初起身离开了内室,却见阿好已早一步跑过不算长的走廊去应门了。

“来了来了,马上就开门。请问是哪位?”

门后传来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是深川的辰三派我来的。六藏头子在吗?有急事。”

听起来对方很急,声音也有些耳熟。当阿初正在想是谁呢?便听阿好一面移开挡在便门上的顶门棍,一面说道:

“是阿松吗?怎么了?这么急。怎么不绕到后面呢?”

阿初着实佩服嫂嫂的记性,这一点阿初怎么也比不上,身为冈引捕吏的老婆,这委实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本事。

适才闯也似地冲进来的人叫松吉,是辰三重用的一名手下。人很机伶,却也有莽撞冒失的缺点。

“对不起,头子娘。”松吉按着自己的头向阿好道歉后,立刻抬起头来,只见他嘴角不停颤动。松吉是个善良得心太软的人,阿初很了解他的个性,眼前的他不知为了什么事大为痛心,因而激动不已。

“阿松,怎么了?”

松吉已双眼含泪:“头子娘,又有孩子遇害了。”一口气说完,便呻吟般不住地吸气。“与之前丸屋的阿千命案是同样的手法。白天突然没见到孩子,于是大伙分头去找,结果附近澡堂老爹在夜钓回家的路上,惊见尸体浮在百本杭那里。这次虽然不是油樽,可是又是个孩子,被掩住口鼻……我们头子叫我来通报六藏头子……好惨……我认识那孩子啊!是菊川卤菜铺的小孩,人人都叫他长弟弟、长弟弟……”

隔着放声大哭的松吉,阿初与阿好无言地愕然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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