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走出银行。是个暖洋洋的早春周末,由于空气污染,从早上太阳就白蒙蒙的。平时总是留到六点才离开,今天的营业却只到上午为止,出纳的结帐也比平时提早结束。

安川信吾随便地拎着一只陈旧的黑皮手提箱,进入电影院,两小时后出来吃饭。这时已将近八点。

慢慢走在街上,皮箱显得略重的样子。有乐町行人拥挤。他正像一般银行员,头发整齐清洁。他,二十八岁。

随意进入一家小百货店,买了一套内衣裤、一件毛衣和一条长裤。顺便买了一只旅行皮箱收放这些衣物,一共花了八千元。皮包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

提着两只皮箱搭乘计程车,到东京车站前面一家小水果店,旁边在卖醋饭,是家低级商店。

不过,他不是来吃东西的,因为刚才他已经吃饱了。这家商店兼营存放行李,安川把旅行皮箱存放在这里,问明了商店打烊的时间,是到午夜一点半。

八点已经过了。

他叫了计程车回到银座。

酒吧林立的街上有一家店面宽阔的酒吧,霓虹灯出示“葛丝达黎嘉”等字。

“请里面坐。”一个面熟的男人机械化地打开门。

“请坐请坐。”里面的侍者也熟悉地露出微笑。“皮箱我给你收起来吧。”

“不必。”

安川的手提箱仍拿在手中。侍者一鞠躬,领他到座位。天花板上面色彩缤纷的星星闪烁地旋转着。这是顾客满座的时间,安川在卡座坐下来,打量店内,每个座位都坐满了,有些客人在舞池跳舞。吧女的红色衣服在幽暗中穿梭。

第二次吐出烟圈时,一个穿白色洋装的女人走过来。

“欢迎光临。”

“嗨。”

这女人不客气地在他旁边坐下来。

他继续默默吸着烟,然后把它捺熄,没有拿杯子。

“跳舞吧。”

“急什么?先喝嘛!”

“不必,先跳舞。”

他把手提箱放在桌上而不是椅上,那是从远处也看得见的位置。

这女人叫做小野启子,她在店里也用真实姓名。

“今夜早点下班怎样?”他边跳边问。

“早到什么程度?”

“提早两个钟头。”

“经理会噜苏。”

“可以不必理他了。”

这女的不了解男的所说的意思,她抬起下巴时,背后却撞到了一对高大的西方人。

“反正你九点半出来,我在老地方等你。”

“要上哪儿去?”

“出来再告诉你,稍微远一点。”

“礼拜一以前会回来吗?”

“再说吧!”

“不要,先说清楚。”

从女人的肩上看见一颗男人的秃头仰天笑着,一只手抚摸着旁边女人裸露的肩膀。

再跳了一曲伦巴后回到座席,立刻把那只旧皮箱拿下来放在椅子上面。

“喂,到底要去那儿嘛。”女人啜饮着粉红色液体问。她的嘴唇形状可爱,周围虽幽暗,仍可看出她的容貌年轻美丽。

“你的公寓里面东西多吗?”男的不回答女人的问题,提出别的询问。

“就是你看过的那些,都是破烂。”

“那就可以丢掉吧?”

“什么?”女人睁大眼睛望着男人,表情有些惊讶。

“以前答应过你的,今夜实现。”

女人的酒杯停住了,面庞也静止不动。

“我们要暂时离开东京,出去旅行。”

“真的吗?那件事?”女人盯着男人脸上问。

“不骗你,我的计划开始进行了,大约需要一个月。这当中我们到九州或北海道,搭飞机飞得远远的,痛快地玩玩。”

女人默默不语。

“店里的钱还剩下多少?”男人问。

“……上回预支了钱,所以只剩下两、三万而已。”

“那就不要拿算了。”

“可是,奇怪啊!”

“什么事奇怪?”

“太突然了嘛!虽然以前你是说过,可是,今夜就立刻实行,未免过分。昨天以前为什么不先告诉我?打个电话,或到公寓来告诉我都可以啊!”

“因为计划突然完成了。”男人把杯中的酒喝尽,然后站起来。他认为女的已经同意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侍者含笑鞠躬招呼,安川信吾扬扬手,内心自认是在道别。

一小时后,安川拦了辆计程车,让女人先进去。

“发生了什么事吗?”女的在车中望着他问。银座的灯光往车后流逝。

“没有,今天是周末,突然决定的。”

“我还没有收拾东西呢!”

“很快就回东京,这当中暂时不去理它。”

他吐出的白烟从她眼前飘过。在东京车站前面下车后,他到水果店领取存放的旅行箱,然后穿过电车路,进入车站。

女的加快脚步跟着他,他在剪票口拿出两张车票,是往大阪的。女的发现他早就预备好了。

他们在开车前五分钟进入头等车厢,已经有很多乘客换上车厢的和服。车内的暖气很强,微微冒着汗。

安川站在自己的铺位前面按铃叫侍者,指着放在毛毡上面的手提箱,要求保管,同时递给侍者五百元小费。侍者把它收入保险柜,上了锁。

“你睡下铺。”安川对女伴说。

火车开动,他才第一次靠近车窗。月台过完,接着是一片黑暗。

“你不说明一下吗?”小野启子对他说。“不是临时决定的,老早就计划好的,对吗?”

“两天前才计划的。”

“那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告诉我?”

“在今天以前,不能确定能不能实行,所以没有办法提早告诉你。而且我以为你随时愿意跟着我。”

“可是,我也需要准备啊!”

“事情已经这样,现在抱怨也没有用了。”

“银行方面怎样呢?”。

“休假。”

脱下外套时,侍者立刻走过来,迅速地把它挂在衣架上,服务极佳。

布幔尚未拉拢,躺在上铺的安川看见启子仍站在过道,觉得无法安息。启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安川伸出一只手,把布幔拉拢。邻床传出扰人的鼾声。

安川就着床头的小灯看书,那只是无聊的小说,翻不到三页,脑中就迷迷糊糊的,打起了呵欠。

经理的面孔出现于眼前,那是端然坐在正面的电钟下面盖章的姿态。经常有客人来会晤。

接着出现的是主任严厉的面孔,他是挑剔小事情,对经理则唯唯诺诺,领带的颜色总是与西装不调和。

明天是周日,银行的机能在周日是静止的,这是他实行计划最方便的时间。

被侍者叫醒时,京都的街道已经在窗外流动,太阳射入车厢。

从侍者手中接过手提箱,确实证明没有异状后,下车到月台。启子紧闭着嘴巴跟着他,微风吹拂着面颊。

走到车站外面,两人都没有话说。上了计程车,男的说出地点。

“伊丹?”女的问他。“你怎么都是一个人决定?”

男人从鼻孔喷出烟雾,手提箱放在膝上,旅行箱随便丢在座席后面。

“我是认为你会赞成我的想法。”

“你太独断了。”

“我承认。不过,这样的旅行并不坏吧?”

“到伊丹以后,要去哪儿?”

“九州”

说到这里,两人又沉默了。安川的手向女人移过去,对方冷淡地摔开他。女人瞪着眼睛看向前面。

到了机场,安川直接走到柜台,拿出两张机票。这也是事先准备好的。

“还有二十分钟,先吃点土司面包。”

女人跟着他,似乎已经觉悟了。

在机舱内两人坐在一起。安川将旅行箱交运,黑色手提箱则放在膝上。

“到了福冈还要换火车。”

推进器开始转动以后他才说,嘴巴靠进启子耳边,以免被人听见。在旁人看来,他们是一对亲密的情侣。

“随你。”

“不得不这样。”男的第一次笑了。下面出现了海。

过了两个多钟头,飞机接近博多湾,在板付机场降落。

“叫计程车。”走出机场后,安川改变原先的决定说。他两手抱着手提箱。

“我这副样子不好看。”

不错,她只是穿着家居服,那是从公寓到酒吧之间穿的,样式和颜色都很陈旧。

“好吧,到博多绕一下。”

进入博多一家大百货公司,买了一袭最高级的套装和春季大衣。这时安川第一次从另外一个衣袋掏钱,四张一万元大钞找回几个零钱。启子听从安川的话,到试穿室换上新装,身上的旧衣服则包装起来。

“很合身。”安川称赞启子的新装。

车子在博多街上开着,高楼大厦并排,车辆如流水。

“以前没有去过九州吧?”

“没有。”

“这一带有点像新宿。”

女的疲倦地闭上眼睛。

傍晚时分抵达一个小温泉区,那是位在一条大河流附近僻静的小温泉区。

两人进入其中一家最高级的旅馆。

“累了吧?”

从昨夜以来一直搭乘交通工具赶路,启子觉得身体似乎还在晃动。

从三楼的栏杆可以看见反射着残照的河水白光,据女服务生说,另一条河流在这附近汇流。

“这里是著名的萤火虫产地,到了夏天,客人就很多。”

下楼到浴室,那是纯正的碳酸泉水,壁上挂个牌子,写着可治疗妇女病、神经痛与胃肠病。

“今天是礼拜天。”安川不由自主地喃喃说。

启子立刻问:

“银行可以请长假吗?”

安川默默沉思着。

──明天上午之间就会发现我没有上班,不过,到中午以前会以为我生病而不在意。然后一直等不到我的消息才开始觉得奇怪。但着手调查时,可能是在星期二。派人到我的公寓找我,发现我从星期六就没有回来,于是问题就展开了。

立刻对照帐簿和保险箱,五百万元不翼而飞了。

会报警吗?──不会,否则我绝不会做这种笨事。事实上也不预备就这样逃亡,打算一周之后就回东京,堂堂正正地回去。新生活的资金都放在皮包中。

说起来这次只是短期的休假罢了,只是迈进新生活之前的休息。带着女伴到乡下温泉玩玩也不坏。

安川伸手搂抱同样泡在水池中的女人,女人推开他,池水发出巨大的声音振荡着。

启子对安川的行动还不大了解,安川好像相当冷静的样子。她猜想而知安川是卷走银行的钱而逃的,在旅途中安川的手一直没有放开那只大皮箱,鼓鼓的,可见里面是塞着满满的钞票。

安川信吾是一年前开始到“葛丝达黎嘉”酒吧光顾的,第一次是银行方面的顾客招待他前往那里,后来他就一直指定启子陪伴。

开始的时候他并不阔气,显然是薪水少,配合他身分消费,不是喝啤酒就是日本产的威士忌而已,喝完就离开。大约去年秋天以来,他就渐渐气派起来。“葛丝达黎嘉”是高级酒吧,价钱也贵,开头安川总是不大自在的样子,可能是被那里的豪华气氛压倒了。

后来一直指名叫启子。同时渐渐习惯。在启子的感觉中,从秋天以后就发生显着的变化。不但在店里的消费增加,而且时常买各种东西送给启子。现在颈间所挂的珍珠项链也是安川送的,价值将近二十万元。

“领了奖金。”安川这样说,但半期的奖金不可能这么多。“我在银行担任机密工作,不是坐在窗口接受顾客帐簿的那种工作。我负责对银行很重要的大顾客,这顾客需要融资,就偷偷来找我。这种事到处都有,因为商人得依靠银行,没有贷款就做不了生意。”

似乎为了证实他所说的话,从去年岁末到今年年初,他在各方面都显得十分阔绰。“葛丝达黎嘉”元月八日才恢复营业,这当中他带着启子到伊东、修善寺等地玩,五日和六日也到日光去滑雪。

启子并非那样喜欢安川。最初他到酒吧时,觉得他是老实的银行员。在挥金如土的客人之中,他节省微薄的薪水而到酒吧来,为的是和她见面。她欣赏他这份纯朴,并且同情他只点最便宜的饮料。

但从去年年底以来,启子发现安川开始改变。这种情形她以前就碰到过,时常光顾的客人突然不再来临,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因为挪用公款而被公司开除。

最近她正准备为这事而问安川。因为新年假期的旅行中,安川对她说,过一阵子还要带她做稍长的旅行。当时启子答应了,但内心打算在旅行之前要先了解一下他的生活实况。可是,还来不及弄清真相以前,就发生了这件事……

“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安川熄了台灯,闭着眼睛。

“明天早上再说吧。”他把棉被拉上来盖住半张脸,发出困倦的声音说。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后,安川把那只黑色手提箱放在启子面前,满脸毅然决然的表情,眼睛灼灼发亮。他自挂在橱内的外套口袋中取出钥匙来,打开皮箱。

“喂,你瞧。”

启子看到了一束束整整齐齐叠放的钞票,这是她预料中的事,所以并不感到太惊讶。

“五百万元哩!”安川说着,重新把箱子仔细锁好。

“不会犯法吗?”启子问。她的眼睛没有看安川,而是茫然地望着窗外朝雾迷蒙的山峦。

“银行不会控告我,不,是不能控告我。”

“为什么?”

“有原因的,不久就会分晓。”安川把手提箱放在身边。“我要是在银行待一辈子也不会出人头地。我既不是著名学校毕业的,也没有人事背景。顶多只是在各分行转来转去,最后到五十岁能够摸到乡下分行的经理,就算是运气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日本大半的银行员都是这样嘛!平平安安过日子,娶个太太,生几个孩子……”

“够了。”安川生气地打断她。“这种生活我才不要哩。我有才能,做事一定会成功。在银行的组织中没有办法发挥才能。我需要的是一笔意外之财──就是这个。”

“那只是你自己的理由,你带着钜款潜逃,银行怎么会不控告你?”

“因为上面的人早就做出种种坏事,而全部被我知道了。而且我还掌握了别的把柄,使他们即使想报警逮捕我也不敢,所以银行方面除了保持缄默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

“就是这个。”

安川重新打开皮箱,把手伸入钞票里,从箱底摸出一本大型记事簿,是黑皮封面的簿子。

安川翻开它,放到启子面前。

岩见商会──加藤银太郎:九、五〇〇万元

旭制作所──金子 市郎:一一、〇〇〇万元

所泽商事──高  见透:八、五〇〇万元

木下工业──山野 季子:一五、〇〇〇万元

大田商会──田村 照雄:一〇、五〇〇万元

楠田商会──田中  孝:九、八〇〇万元

……  ……

这些启子都看到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如何?不明白吧?”安川得意地晃一晃记事簿,重新谨慎地收入皮箱里面。

启子不明白安川所说的绝不会被警察逮捕的原因,安川卷走了五百万元的银行公款,为什么会平安无事?虽然安川给她看了记事簿,但那上面只记着金额和存款者的名字而已,启子仍然搞不清是什么。

“我告诉你。”安川带着启子到附近的河堤散步,一面对她说。沿着河堤有一排密密的大楠树。“被害者──就是银行,只要银行不去报警就没有事了。拿我的情形来说,只是被银行革职而已。要是我采取强硬态度,银行方面反而不方便。所以最好是不要吭声,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可以这样做吗?”

“因为我掌握了银行的弱点。”

从高大的树木之间出现白白的河水。安川不再做进一步的说明,似乎相当有把握的样子。

启子并不是对安川有深刻的爱情,不过,从这件事的经纬来说,五百万的卷逃,原因不能说与她无关。为了负起这份责任,启子打算这几天“休假”就留在他身边陪伴他。她把这件事认为是自己小小的恶运而看开了。

他们接受旅馆方面的建议,叫计程车浏览附近的名胜。

有个叫做“日向神”的地方,像耶马溪一样奇岩屹立,传说,“日向神”曾经驾临游历此佳境。第二天早上他们从旅馆出发,驱车进入熊本县,投宿山鹿温泉。那是被低低的丘陵环绕的小城,夏天有纸灯笼祭,十分热闹。

翌日中午过后,他们进入鹿儿岛县的汤儿温泉。从车站翻过山岭,来到不知名的小海角末端,从旅馆可以看见岛屿。安川所挑选的每一处温泉,都是偏僻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吃着过时的午餐,启子一面顺手拿起报纸,忽然低叫一声。

“啊!登出来了。”她递出报纸,安川改变脸色。

“在哪儿?我看看。”安川把报纸抢过来。

那是一段小小的报导,标题是〈挪用公款潜逃九州〉。

“三月十二日星期六窃取银行存款五百万元后失踪的东京都北区田端XX号,福荣银行池袋分行存款组的安川信吾(二十八岁),其后与银座某夜总会的A子(二十二岁)相偕逃走。十二日晚间,有人看见这两人从东京车站搭乘南下火车。大阪方面已展开搜查,但也可能逃亡九州方面。”

这是东京的新闻,不过,可能因为与九州有关联,所以当地的报纸才刊载。安川瞪着眼睛看完后说了一声:

“混蛋!”

“你的估计错误。”启子对表情深刻的安川说。“讨厌,多冤枉,我变成了你的共犯。”

安川仰身躺下去,头枕着手,两肘弯上来遮挡着面孔。

男人突然垂头丧气的样子,启子觉得很滑稽。话说得好像很精明,事实上太不懂事。冒领银行存款五百万元,银行怎么会不闻不问?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还谈得上什么计划?带着一本莫名其妙的记事簿,抱着天真的想法,真是幼稚。

“好吧。”安川突然跃身坐起来。“混蛋,既然这样,我自有对抗办法。”

一个人单独兴致勃勃的样子真滑稽,大概又想出了什么如意的念头。启子默默夹着盘内的鱼,海边的鱼新鲜可口。

安川立刻起来打电话。

“有没有信纸和信封……对,印着旅馆名称也不要紧。”回到餐桌旁边时,安川已恢复精神。“哼,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

到底又想出了什么计谋?兴冲冲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这样一来反而有趣。”安川红着脸对启子说。“福荣银行会被我搅得天下大乱。”

男人虚张声势也是白费。他看到报纸刊载的消息而受到刺激。福荣银行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市中银行,明治时代创办的,所以历史悠久,总行是在东京日本桥,分行遍布全国各都市。信吾所服务的池袋分行,是东京都内十五家分行之一。二十八岁的银行员企图威胁这银行,所以问题严重。

“我想最好不要勉强。”启子心灰意冷地说。

“那里,不是勉强,我有把握。”

“你是指那本记事簿?”

“不错,只要有这本小册子,银行就会说:‘对不起!’而不敢把我交给警察。”

“嘿,我可看不出。”启子嘲笑地说。

安川以旅馆的信纸,努力地移动着笔,背对着启子,坐在屋角的桌前写着。

启子恨不得对这微弓着身的男人背部揍一拳。这男人受到追捕,今后将一直拼命逃亡。在这挣扎过程中,他想藉一张信纸来拯救自己。安川将已经写好的一张信纸撕破,他到底要写什么?寄给谁?一定只是徒劳无益之事。

启子坐在栏杆边的藤椅喝茶,眼前是广阔的海洋,岛影在早春的霞雾中模糊不清。渔船点点,彷佛停伫在相同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天草,多遥远的地方,有一份被放逐到天涯海角的感觉。想不到被并不喜欢的男子拖到这种地步。

“好了。”安川把写好的信重新看一遍,然后收入信封中。“这一下对策也完成了,银行方面一定会慌张,哼,看他们能不能碰我一根指头。”

“寄到什么地方?”启子敷衍地问。

“东京。”

安川把信封写好,拿给启子看。

──东京都新宿区大久保xx号  知念基先生

这名字很陌生。

“和尚吗?”

“不是和尚,是在证券公司任职的一个朋友,琉球人。琉球人姓知念的很多。”

安川把信揣在怀中,对启子说:

“这附近大概有邮局,我要寄限时的,一块儿出去散散步怎样?”

“可以请旅馆的服务生寄嘛!”

“这封信非常重要,要是服务生忘了或太忙而给耽误了就不好。我现在必需争取时间。”

在旅馆的和服上面披了一件和服外套,看到启子愁眉不展,便鼓励地说:

“不必太挂虑,放心好了。”

他可能认为启子是以相同的心情看这件事。

两人相偕走出旅馆。

汤儿温泉是沿海的细长小镇,背面是丘陵,小旅馆并排于海边。

小小的邮局位于小镇中央,安川看着邮局女办事员盖上限时信的红色邮戳,把信收入篮内后才走出邮局。

“等着瞧吧,经理一定会吓得脸色苍白。”

将接受这封限时信的知念这个人,要与银行办怎样的交涉?安川抬起下巴哈哈大笑。

知念基从办公室回到公寓时,发现信箱搁着安川信吾的限时信,他急急拿进来,坐在桌前拆阅。

前天星期二,池袋警察局的刑警曾到知念任职的证券公司找他,向他打听安川的行踪。

“我不知道,他发生什么事了?”

“偷走银行的五百万元,好像有个吧女跟他在一起,你最近没有和他见面吗?”

“最近个把月因为太忙,所以没有见面。最后一次见面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安川大概是从关西逃到九州,你知道那边有安川认识的人吗?”

“不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吗?”

知念基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因为安川似乎不像是会做出这种大坏事的人。他的本性老实,他自己也骄傲地说,他在银行的信用很好。

据刑警说,安川可能与一吧女一起逃走。这事知念有一些印象,他知道安川从去年岁尾以来,就频频到银座的“葛丝达黎嘉”,因为他爱上了那里的吧女小野启子。

知念也曾被安川带到那里去看启子,他觉得启子很不错,难怪安川会喜欢她。五官端正,虽然娇小,却动作敏捷。连知念都有些羡慕安川。

知念基拆阅安川的限时信。

“由于某种原因,我冒领银行存款,现在来到九州。那女人也跟我在一起。这里是熊本县叫做汤儿温泉的地方,前面就是赖山阳的诗中所描述的云耶山耶的天草海滩。然而,我现在却没有诗意的心境。

“从报上的消息看来,银行方面已经报警搜寻我。我感到意外,因为我手头上有银行的机密帐目。池袋分行拥有许多巨额存款户,其中的主要商社都隐瞒着存款。

“大部分的商社为了逃税而制作双重帐簿。表面上如众所知,营业不振,因而逃税,在这里为了处理他们的利润,不得不稍费周章。如果购置不动产,就没有资金周转,但如果在银行存款,则会被发现。银行为了顾客的利益,当然绝对替顾客保守秘密,但税务局方面有权调查。因此,商社方面想出了妙计。通常无记名存款只限于定期存款,但虚构名义的存款则普通存款亦可以。

“然而,因为本来就是虚构的名义,所以银行方面必须知道真正的存款者是谁。这一份真实的记录在我手上。虚构名义与真实名义的黑名单,也就是阎王帐,因职务上的关系而由我保管。金额庞大,最少在五千万元以上,大部分都在一、两亿元左右。比方这样:”

写了几行数字之后,接着是:

“假使向东京国税局提出这些钱,存款者的逃税行为就暴露出来。本来以虚构名义存款之举,是银行干部之间彼此了解的情况下成立的。因此,如果我检举这件事,存款者必向银行追究责任。银行是以信用为主的机构,没有信用的话,银行也就丧失立场。

“不,这次的情况,丧失的将是经理的立场。此外,我相信类似的逃税式虚构名义存款,必分布于各分行,所以牵涉的范围势必广大。

“因此,我要请你帮忙的是,向银行交涉,收回对我的控告。那么,我就将这份黑名单还给银行。

“唯必需以永远不把我交给警方为前提。我暂时带着女伴在九州一带的温泉到处走走,但信件可以寄到这家旅馆。你一个人不能胜任的话,请田村舍吉一起进行,他为了朋友,必会帮忙。

“好了,至急拜托,等候佳音。

“安川信吾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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