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傍晚,植离开了医院。根据内科的意见,需要再安静地休养一天。但在险些被夺走生命的医院休养,是难以忍受的。他一直满不在乎地生活过来;但如今生命受到威胁,这使他明白了自己的软弱。

阿倍野一带的夜晚,有很多喝醉的人到处闲逛。在廉价小饭馆的二楼上,正在举行过早的辞旧迎新联欢会。

在这种联欢会上,参加者们得以随心所欲地发泄对无望的日常生活的郁闷和愤怒情绪。

女人悲鸣般的娇声和下流的歌声,在排满小吃店和小酒馆的大街上随处飘荡。

植从阿倍野乘坐地铁到达难波。南区的繁华街也充满了醉醺醺的人群。不过,醉汉的情调比阿倍野要明快得多。那并非是由于漂亮的霓虹灯,而是消愁的醉和游乐的醉之不同。

虽然走出了医院,但并不打算回上六的公寓。

今晚,植感到在大阪无容身之地。

植忽然想把妙子叫出来。妙子的酒量很大。他现在想和在精神上没有深入接触的妙子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在肉体的疲劳中忘掉自我。

植往医院挂电话,约妙子出来。“挺结实呀!大夫,您身体行吗?”在妙子的声音里,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担心的样子。植一面苦笑着,一面告诉她在道顿堀附近的咖啡馆里等候。

过了大约30分钟,妙子来了。今晚仍是一身便装,下身穿的是西服裤,上身穿的是防尘外衣。只有那个大乙烯树脂手提包,显示出护士的土气。“您脸色不好,真不碍事吗?”

妙子盯着植的脸说。

“不碍事。在那么阴郁的地方呆着,恢复反而要慢。”

“真可怕!煤气中毒这种事……”

妙子说着,吃吃地笑起来。实际上妙子似乎觉得那天夜里的事件很有意思。

“可笑吗?我差点儿死了。再晚一会儿,就得告别人世啦!”

“您不会死的!”

妙子有把握似的说。她的说法引起了植的兴趣。

“为什么?”

“这个嘛,您胆子大,胆子大的人死不了。即便是流氓,也是那样。不是流氓的恶人,也是那样。胆子大的男人死不了畦!”

这是单纯的语言,是妙子眼中的植的形象。植改变了话题。

“约定那天夜里两点来,你来了吗?”

“去了呀!我从三楼自己的房间里溜出来,下到二楼,您的房间里有吧嗒吧嗒的声音,所以我又回去了。”

“你知道是煤气中毒吗?”

“不知道。不过,我听见了桥本大夫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还以为是醉得难受呢。”

“你听清楚是桥本大夫的声音吗?”“因为是那种女里女气的声音。”妙子说道。

合着饮食店的音乐,妙子轻轻地踏着脚。这是吉特巴舞曲的旋律。植默默地忍耐着令人头疼的当当的响声。与二十上下的女人交往,需要有这样的宽容态度。

音乐结束后,妙子突然露出探询的表情,问道:

“不过,大夫,煤气中毒是您的责任吗?”“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植板起面孔问道。

“因为,有人恨您哪!”

妙子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她脸上的皮肤又白又细,小眼睛闪着光。虽远不能说是美貌,但也不能算丑。

有时她的脸好像十五六岁的少女。但现在出现在植面前的妙子,却像是30岁的女人,透着了解人生全部奥秘的俗气。植忽然想起了被盗的两张1000元的钞票。

“谁恨我?”

植用不在意的语调问道。但是,他的声音却有些嘶哑。妙子似乎敏锐地察觉了植的紧张。

“干嘛脸色那么可怕?不是特地来玩的吗……”妙子扭过头去。

“不,因为突然觉得胃里不舒服。不过,正像你说的那样,我是让人恨着哪!你知道西泽科长的事吗?”

“知道。那样的科长连流氓都不如哇。大夫,别对那种人让步!”

妙子急忙说道,显得神气十足。“你怎么知道的?”

“安井今天到医院来了呀!他怒吼着说,植大夫要当我的证人。”

“真的吗?愚蠢的家伙!”

“那可不是愚蠢哪。夫人死了,当然会那样喽!敲诈科长之类的人,也是应该的。”

“除了科长,谁还恨我?还有谁,你告诉我吧!我送你一个胸针作为礼物。”

“真的……”

妙子看着植问道。植点点头。

“那就说吧。还有药剂师斋贺大夫,以及叶月君、大野君。”

叶月景子和大野和子是过去与植有关系的护士。植与景子的关系已经彻底断了,但与和子还残留着微妙的芥蒂。在院内即使碰上,和子也要避开植的视线。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像矮小的、处处小心的和子会杀害他。

“斋贺君为什么恨我?”

“斋贺大夫正在热恋着加纳大夫哇!您和加纳大夫之间的事情……”

妙子说着,眯细了眼睛。

风声已经传到妙子的耳朵里了吗?“你听谁说的?”

“忘了听谁说的了。不过,斋贺大夫在那天夜里喝醉的时候,跟办事处的人说过:植那样的人不能留在这个世上。”

斋贺那张白色的圆脸浮现在植的眼前。如此说来,那天夜里,斋贺看着植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憎恨。

但是,仅仅因为是情敌,就能够杀人吗?更何况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呢!植怎么也不能相信,斋贺为此就采取那种贸然的、大胆的行动。妙子突然抓住植的手说:

“那,您给我买多少钱的胸针?”

那声音与其说是在央求,勿宁说是认真的。

植突然想起祝贺会的一个场面,不禁吃了一惊。

当时,已经喝过一些酒,祝贺会的席位乱了起来。植到处走动为护士们斟酒。为了忘掉与西泽的不愉陕的谈话,植故意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护士们也高兴地喝着植给她们斟的酒。即使她们背后议论什么色鬼,装出憎恶的样子,但受到植的关心却并没有感到怎么不愉快。那是女人习惯性的骄傲自满。

植也给妙子斟了啤酒。酒从妙子的杯子里溢出来,弄湿了妙子的膝盖。植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妙子的膝盖。这时,从口袋里掉出几张5000元的钞票,落在妙子的膝盖上。植注意到妙子的眼睛闪出光芒。植抓起那些钞票,随便地塞进了上衣的内口袋。植现在望着妙子的脸,又想起了那件事。植的5000元钞票落在妙子的膝盖上,并非偶然。他是为了让妙子知道自己身上装着两万块钱。妙子无疑有偷窃的习性。因为是在旅馆偷窃情人的钱,所以其偷窃习性非同一般。植的几张5000元钞票,必然会使妙子的心骚动起来。而且,植约定当夜两点与妙子幽会。其结果是很明显的,妙子一定会抓住什么机会偷走一张。

植期待着这种结果。那一张5000元钞票,自然就会成为给妙子的断绝关系费。植下定决心在昨夜与妙子分手。

植到卫生问去了。由于出乎意外的事件的打击,他忘记了口袋里钱的事情。他急忙用手一掏,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他又急急忙忙掏遍所有的衣服口袋,发现那几张5000元的钞票全都不见了。植在上锁的卫生间里站立片刻,茫然若失。

是丢了,还是被偷了?按常识判断,自然是被妙子偷了。那么,妙子什么时候偷的呢?肯定是在植进入值班室之后,煤气中毒发生之前。

那么,妙子没有考虑到植醒着的危险吗?植忽然想起水瓶里水的事,感到不寒而栗。加入安眠药的,不是妙子吗?

假使是妙子加入安眠药,让植睡熟了,再偷走两万块钱的话……植想到这里,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因为可以由此推理:拧开煤气开关的是妙子。乍一听这似乎是愚蠢的妄想,但在植的心里却难以否定。为什么呢?因为妙子当然知道,植发现丢失两万块钱时,一定会怀疑自己。

但是,一个不到20岁的女人,仅仅为了两万块钱,就会杀害现在还有关系的男人吗?植想,也许是我的神经不正常吧?

有人敲卫生问的门,植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妙子似乎等得疲倦了,连连打着大大的哈欠。“去的时间真长啊!”

“还是觉得不大舒服。”

植说。的确,从腋下到胸部和脊背都渗出了冷汗。

“三天前差点儿死了,可是还想玩乐!”

妙子不满意似的噘着嘴。她的脚又随着唱片的旋律哐哐地响起来。的确,坐在眼前的妙子,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而是植这样年龄的人难以理解的“垮掉的一代”。

尽管维持了半年的关系,但植却几乎不了解妙子的性格。

植茫然地望着妙子稚气的脸。她很年轻,即使笑时眼角也不起皱纹,咖啡馆的音乐令她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要唱要跳。难道这样的少女会杀我吗?

“那,买胸针去吧?”妙子催促道。

两人来到心斋桥,走进一家装饰品商店。妙子要求买一个大蝴蝶闪光装饰品。付了1300块钱,两人又来到了大街上。植看看手表,不到10点钟。

“去喝点儿吗?”“身体行吗……”“不碍事。能喝点儿酒,就会好的。”

“然后呢?”

妙子问,把手挂在植的胳膊上。“你今晚不回医院行吗?”

“没关系。”

“擅自在外住宿,可违反规定啊!”

“我才不在乎哪!本来用关门时间之类的规定进行限制,就是侵犯人权嘛!我不管那一套!”“可是,你要那么干,就不能在医院呆下去了。”

“怎么都行。辞职,不行就辞职呗。我本来就不适合护士这种职业嘛!”

妙子说,用力拉着植的胳膊。

“那,现在到尤力卡去吧。有让人陶醉的音乐。”

尤力卡位于御堂筋西侧,是声名狼藉的深夜咖啡馆。

虽然多次受到警告,尤力卡的室内还是黑乎乎的。窗户上蒙着天鹅绒的帘子,看不见外景。妙子。好像常来,迅速地走上了二楼。当植走进室内时,聚集在这里那里席位上的青年人,一齐把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种盘查的、有敌意的视线。青年人似乎觉得植与他们不同。

植的对面,坐着一个长着女式面孔的美少年,正在和一个女阿飞类型的女人脸贴着脸亲近。后面,有一个留着光滑背头的青年和一个额头上像裕次郎那样耷拉着散乱头发的男人;正在随随便便地吸烟。音乐是单纯的现代爵士乐。

一个坐在犄角里、身穿曼波式服装的青年,站起身来,来到两人的席前。

“喂,今天能去跳舞吗?”青年人对妙子说。

“啊,今天不行。”“定公可去了。”“哦,他那种人可以跟别的女孩子跳啊。”

“哦,阿妙,听说最近沾上黑道上的了,是真的吗?”

“跟你没关系!”

“你会碰上麻烦的!”“甭管我!”

青年人耸耸肩膀,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他和妙子谈话时,完全无视植的存在。

“你交往的都是些奇怪的伙伴哪!刚才说的定公,是你的什么人?”

靠平常的想像就很容易猜中她的问题。植虽然觉得不痛快,但仍问道。

“朋友呗,舞跳得好。”。“所谓‘黑道上的’呢?”

“瞎说的,他哪是。”

于是,妙子对女侍者大声招呼道:

“来点儿更厉害的,让人陶醉的……”

两人在尤力卡呆了30分钟左右,随后走进了附近的旅馆。发疯般的爵士乐使植的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植对妙子的欲望,几乎完全消失了。一同进入旅馆,是希望尽快地洗个澡,尽快地躺在有弹性的钢丝床上。

妙子一面洗澡,一面没有表情地望着植,唱着歌。那是最近在青少年之间狂热地扩展开来的某少年歌手的歌。

这个女人到底怀着什么打算,与我保持关系呢?植曾几次感到怀疑,现在忽然想弄清楚了。他把手放在妙子光滑的肌肤上,把她拉到身边来。妙子随便地骑在植的大腿上,但没有停止唱歌。

“你跟我来往,觉得有意思吗?”妙子一面唱歌,一面点头。

“你跟别的男人也保持关系吧?”

“我跟您可不一样,我就您一个人哪!”妙子停住歌声说道。

“你说谎。刚才在尤力卡见到的那种朋友,有很多吧?”

“有是有,不过不行啊,都没有钱。我和跟谁都睡觉的女人不一样啊!虽然在我的朋友里,也有那样的家伙。”

“那么,你是为了钱跟我来往吗?”植摸着妙子的屁股问道。

“钱很重要啊!我儿童时代为了钱吃过苦头儿。不过,也不只是为钱,还是喜欢您。”

妙子伸出两手,抱住植的脖子。乳方压在植的胸上,颇有一些分量。

妙子把自己的身体和植的肌肤贴在一起,用力地从下往上蹭。

房间里温度适中,光着身子也很舒服。

由于身体虚弱,情事之后感到极度疲劳。床单都被植的汗湿透了。

“今天没带照片来吧?”妙子问道。

植仰卧着,喘着气。眼睛里流露出了疲劳感。他本想今晚喝得酩酊大醉,沉溺于官能世界,忘却不安;但这实际上是滑稽可笑的想法。

拧开煤气开关的,也许就是躺在身边的妙子。但是,在这种场合追问丢失的两万块钱,似乎是不合适的。植想,还是等什么时候在现场抓住吧。难以忍受的虚无感和疲劳感,使他懒得开口说话。

“给我点支烟。”

妙子点上一支烟,塞进植的嘴唇里。她窥视着植的脸,头发擦着植的额头。

“大夫,您今天非常疲倦吧?眼圈发黑,好像重病号似的。”

“因为差点儿要死嘛。”“您不是差点儿被杀吗?”听了妙子的话,植吓了一跳。妙子的面庞仿佛变成一个黑影,只有眼睛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闪光。

“你为什么那么说……”植问道,声音是嘶哑的。“偶然想到的。因为有人恨您哪。”

植本想说:要杀我的,不就是你吗?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不是那样。你知道你那么想的理由。”

植把手放在妙子的脖子上。妙子用力挣脱开,仰卧在床上。

“我不知道什么理由。不过,您勾引药房的加纳大夫可不行啊!加纳大夫不是挺可怜吗?”

“加纳君怎么了?”

植问道,不知不觉地坐起身来。

“不怎么,就是说说我的意见。在医院里,加纳大夫是我最喜欢的人!”

妙子嘟嘟嚷嚷地说。

“哼,没想到你喜欢加纳君!”“那是有理由的。我说说吧。”

妙子答道。然后便低声说起来:

拿着医生写的处方,到药房去取药的,是护士。可是,护士一下子蜂拥而来,狭窄的药房混乱不堪,几乎难以活动。药剂师们像打字一样快速地将药包起来,按照顺序交给护士们。这时:药剂师们的态度自然就不好了。尤其是妙子这样的年轻护士,只要有一点惊慌失措,便会遭到男药剂师的怒骂,女药剂师歇斯底里的斥责。其中,只有伊津子会亲切地告诉妙子等不熟练的护士怎样行动。无论如何混乱,伊津子也决不像别的药剂师那样责骂她们。

“不要弄错呀,这是氨基比林复合制剂,这是巴比妥。”

伊津子的语调是沉稳的。因此,伊津子在年轻的护士们之中是最有人缘的。

妙子这些话,使植感到意外。伊津子的容貌显示出刚烈的个性,她的性格对植来说是严厉的。然而,伊津子也有那么温柔的一面吗?

“你为什么突然提到加纳大夫呢?”

的确,说到植“不是差点儿被杀吗”的时候,提起伊津子是奇怪的。妙子不是嫉妒植和其他女人有关系的女人。如果表现出嫉妒,就说明对自己有感情。内心如何虽不了解,但妙子一直没有流露出那样的感情。

“没有什么理由。啊,该睡觉了。”

妙子说着,盖上了被子。不管植怎么问,她也不再说什么了。这个乍一看没有什么性格的垮掉的一代,在心底的某处似乎藏着从外面难以看到的深渊。

旅馆外面下起了雨。妙子背对着植,轻轻地打着鼾。植打开了窗户。一股令人颤抖的冷风扑面而来。南区一带的霓虹灯大部分熄灭了,只有旅馆的霓虹灯还残留着。暗淡的灯光溶在雨中,渗入泥泞的道路里。

西泽、伊津子、妙子。要杀植的人似乎很多。植苦心思索着,这使他陷入了错乱状态。

但我没有被杀,我一定要找到要杀我的家伙!植一面接受冷风的吹拂,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深夜的霓虹灯。

“那个水没有杂物,是纯粹的水呀!”

在梅田利里亚斯咖啡馆的一角里,植和伊津子相对而坐。伊津子一离开医院,植便跟在后边,并邀她去喝茶。

“是吗?但我认为加入了安眠药。”

植凝视着伊津子,伊津子则怜悯似的回视植。植想:为什么这个女人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呢?

“我是医生。我知道普通的水和加人安眠药的水的区别。请你给好好地检查一下吧!”

“检查过了。那个水里没有加入安眠药。”

伊津子看了看手表。她是从丈夫住的医院到阿倍野医院上班的。伊津子上班时,医院方面照顾她的丈夫。伊津子值夜班时,她丈夫的母亲去看护儿子植哭丧着脸。伊津子好像有些着急了。

“那,大夫,加了安眠药的话,会怎么样?”“你不会不知道吧?”

“请不要拐弯抹角。我的时间很紧哪!”“等着你的,是让你痛苦的时间吧?”“大夫,我回去了。”

植的话显然刺伤了伊津子。伊津子站起身来,拿上手提包,快步走出了店外。但她发现植也跟了出来。植采取这种纠缠不休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

“为什么逃走?”

“可笑的说法。根本不是什么逃走。因为到了非回去不可的时候,所以就要回去嘛!”

但是,植认为伊津子是想避免和自己说话。那么一说,伊津子便加快了脚步。

梅田曾根崎派出所后面的商业街非常热闹。大阪人称难波一带为南区,称梅田为北区。北区在某些地方比一般所说的大阪具有更多的东京风味。植和伊津子常常与迎面走来的人碰着肩膀。植突然涌起一种厚颜无耻的情绪。与此同时,对于无视自己、心向丈夫的伊津子,则感到憎恶。其理由何在,植自己也不明白。

“加纳君,我有问你的权利呀!你没有忘记前几天夜里的事吧?”

“请住口!再提那件事……”

“那不行。不管你怎么辩解,反正你让我抱过。我现在就可以跟你一块儿到你丈夫住的神户医院去。也可以跟他说,我娶伊津子君啦!”

“哎呀,您……”

伊津子呆立在杂沓的人群中。从后面涌来的人群,碰撞着他们两人,直咋舌头。植想抓住伊津子的手,把她拉到路边去。伊津子用力甩开植的手,又走了起来。植紧随其后。走到电车道上时,伊津子又站住了。

“您真打算去吗?”

“当然喽。”

两人站在弹球店门前。喧闹的球声和杂乱的噪音,使两人的情绪更激烈了。伊津子的脸正面受到弹球店灯光的照射,因对植的轻蔑和憎恶而颤抖起来。

“您真是无赖汉哪!跟街上的流氓没有两样。我看错人啦!”

“要骂就骂吧。不过,你今天不听我说话就甭想回去!”

“那就说吧。请快点儿。”

“在这种地方不行。跟我来。”

植想拉着伊津子的手走。伊津子又甩开了植的手,但和刚才不同,没有力气了。伊津子好像拖着脚似的向前走。植的态度,的确像是抓住别人妻子弱点的无赖汉。他们沿着电车道向右拐,前面是旅馆街。

植快步朝旅馆街的方向走去。伊津子突然停住了脚步。

“到哪儿去?”

伊津子问。即使在夜色下,也可以看出她的脸是苍白的。植毫不客气地看着伊津子。他想:我抓住了这个女人的弱点。他一直在观察伊津子的态度,从而加强了这种自信。

“来吧。”

植说。伊津子摇摇头。“不,我不去!”

旅馆的红灯映照着伊津子表情僵硬的脸。“来吧。”

“不,绝对不去!”

“来吧。别忘了我刚才的话,那可不是虚张声势,不是吓唬你呀!”

植强拉着伊津子的手,将她带进旅馆正门的树丛中。伊津子咬着嘴唇,只好跟着植走。

女招待员离开后,植锁上了门。伊津子脸色苍白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但与此同时,伊津子脸上的,表情也显示出某种决心。伊津子穿着大衣,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

植坐在她的对面。伊津子一面注视着他,一面说道:

“您不把女人当人,而是当成‘东西’处理。您虽然对西泽科长不把患者当人而是当成‘东西’处理表示愤慨,可是您的态度还不如西泽科长呢!”对植来说,这话是沉重的。但他轻蔑地一笑,答道:

“你全明白了吧?我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好像什么时候说过,对患者热心,是因为我是临时医专出身。”

“不过,不要误解我呀!我可不是‘东西’。我不能忍受您像‘东西’那样处理呀!”

伊津子说道。她的声音镇静,使人感到其中含有令人可怕的意思。

“你要怎么样?还像前几天夜里那样拧开煤气开关杀死我吗?可真遗憾哪,我还活着!”

伊津子吃了一惊。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那黑曜岩般的双眸犹如冻结一般大大睁开。植等待着伊津子的回答。因为下面应当是伊津子说话了。“啊,说的多可怕!”

伊津子的话过于普通,满足不了植的期望。房间里寂静无声。惟有暖气吹送的声音,证明这个房间里存在一男一女。

这个城市的旅馆,连仇人一般互相敌视的男女也平静地容纳下来。

“你想打马虎眼也不行啊!我为什么让你检查水瓶里的水呢?你应该很清楚。其中加进了安眠药。我喝了它,就睡着了。之后是谁进来,拧开煤气开关,这你当然最清楚。”

“那么,您是说我要杀您喽。或者是您连我进入房间也看见了?”

“要是看见的话,就不用这么费事了。但你确实恨我,恨到想杀我的地步。”

“我明白了,是为了说那些话,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的吗?可是,即便像您所说的那样,真有人想杀您,那天夜里拧开煤气开关的也不是我呀!”伊津子说道,并摇摇头。

“那么,加纳君,你认真听我说说吧。不好意思得很,我知道自己几乎要被杀死时,非常害怕,害怕得要发疯。以前我一直假装胆子很大,好像谁都不怕似的。可是,人真是可怜哪!无论采取什么态度,也只有那个人对生命感到安全的时候,才能坚持他的态度。在自己的生命被当成猎取目标的现实面前,伪装之类的东西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这就跟杀人犯在绞首架前神智昏迷一样,魂飞魄散,害怕极了。特别是在不知道谁是犯人的场合。干脆说吧,我宁可希望你是那天夜里的犯人。你有杀我的理由,你要是犯人,我也能原谅!”

植的面部表情和语言都是认真的。伊津子第一次看见植这个样子。他既不是假装坏人样子的男人,也不是野兽一般的男人。但伊津子又摇了摇头。

“您的心情,我明白了。不过,不是我。我确实恨您,甚至于想杀您。可是,我只能说不是我干的。”

然而,不知为什么,伊津子避开了植的视线。这在植的心里形成一个黑色的疑团,并且逐渐扩展开了。

但植不是警察,伊津子否定的事情,他不能再说什么了。

植抱着胳膊,闭着眼睛。他根本无法判断伊津子究竟是不是犯人。

喝过加入安眠药的水是确实的,第二天透视水瓶里的水没有安眠药沉淀也是确实的。无论伊津子是否实际检查过,她的回答是正确的。

可是,犯人不会把可以作为证据的加入安眠药韵水瓶留在那里。这就是说,犯人在植进入值班室前,先放好了加入安眠药的水瓶,等到植喝完并且睡着时,又溜进来,替换成没有加入安眠药的水瓶,随后把煤气开关拧开了一点儿。

多么巧妙的手段哪!如果不被景子发现,植就会以“疏忽致死”的名义,采用滑稽的医院葬礼的方式,被烧成灰烬。

但是,这样推理也有疑点。犯人又有什么必要放置没有加入安眠药的水瓶呢?

假如将植喝过的加入安眠药的水瓶处理掉,不是更能够干净彻底地消灭证据吗?犯人留下水瓶的理由何在呢?

此外还有钥匙的问题。植进去之前,值班室是锁着的。这就是说,犯人先到勤杂工的房间里偷了钥匙,使完之后,又送回去了。

犯人为了拧开煤气开关,第二次溜进去时,使用的钥匙是从哪儿来的呢?值班医生一般不锁门。贵重物品大多存在办事处里。而且,办事处里有另一把相同的钥匙。所以,钥匙不成问题。

那么,犯人最初把加入安眠药的水瓶送到植的值班室,是在什么时候呢?一定是在祝贺会最热闹的时候。当时,勤杂工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会场上。

不用害怕被谁发现。多么狡猾的家伙呀!“请让我回去吧。”

伊津子的声音使植吃了一惊,使他恢复了自我。伊津子拿起手提包,站起身来。植想站起来,却仍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大夫,我再说一遍,犯人不是我呀!”

伊津子拿起写字台上的钥匙,打开了门,走出了房间。

植不能老老实实地相信伊津子的话。不过,比伊津子更具有直接杀人动机的人还有西泽。由于植的存在,西泽作为医生有可能受到致命的打击。因此,比起伊津子和妙子来,西泽产生杀人动机的可能性更大。

不,妙子也许同样如此。这个难以被植这样年龄层次的人理解的垮掉的一代,很有可能因简单的动机而杀人。她和西泽一样令人深感怀疑。

植想找出那个犯人,但似乎很难达到目的。他能够做的,或许只有注意保卫自己。

植这天夜里又住在了旅馆里。他已经四天没有回公寓了。

阿倍野医院的早晨是和煽炭炉的团扇的声音一起到来的。虽然是冬天,可是一到早晨5点左右,患者陪住的家属们便聚集在炊事场,煽起了团扇。由于用水的顺序问题常常引起争吵,披头散发的女人们扭成一团的事情也屡见不鲜。烟尘弥漫到病房的走廊里,女人们哗啦哗啦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响遍病房。这与庶民居住区大杂院的“井台会议”没有什么区别。

三等病房是在一个大房间里用帐子隔成的若干小房间。床上放着家庭用具,家属也以看护患者的名义同住在一起。如果要住西成的小客店,一天要花100块钱的住宿费,但住在医院是免费的。而且,患者能够免费吃饭。患者和家属当然都不想离开医院了。

一到7点,食堂的送饭车便会哗啦哗啦地响着来到病房。饭菜装在铝制的饭盒里。患者和陪住者们聚集在病房门口,互相吵嚷着饭多啦,汤少啦。到了7点半,护士们揉着惺忪的眼睛在办公室里集合。一天的工作从此开始了。

在妇产科的办公室里,最早出现的是信子。护士们一看见信子遮住半个脸的白口罩,睡意就完全消失了。

即使是冬天,信子也丝毫不肯降低对办公室扫除的要求。护士们的手被冻得很疼,但也必须把办公室擦得一尘不染。信子站在走廊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护士们。这时的信子,仿佛将冬天早晨的凉气集于一身了。

看病规定从7点开始,但医生一般快到10点才来。

不,在医生到来之前,可以看到阿倍野医院特有的风景。那就是出去工作一天的患者及其陪住的家属们。患者出去工作是奇怪的;但在长期患者中,有很多是完全能够工作的。他们等早晨的体温测量一结束,便擅自溜出医院去工作。所谓工作,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工作。无非是在棍棒头儿上装个磁石,沿着马路溜溜哒哒地收集铁屑啦;到赛车和赛马场去,从被遗弃了的空券中寻找中奖券啦;等等。他们住院前也从事这样的工作。

其中也有拄着拐杖出去的。他们的工作地点是弹球店。在阿倍野医院的患者之中,有几个是专业的,他们在医院吃饭,白天到弹球店去赚钱,拼命地增加积蓄。他们都是慢性病人,有神经痛、中风、脊髓结核等。不言而喻,他们都是享受医疗保险的患者。

医院方面也不是放任不管;但这与取缔卖淫妇同样困难,说他们也没用。

这天早晨,植在旅馆很早就醒了。他不得不在9点左右到医院去。

候诊室里已经来了很多患者。西泽即使是在自己的诊疗日,也只在10点过后到两点之间看病。其余的时间就必须由一个刚实习完的年轻医生和植两个负责看病。尽管如此,手术一般由西泽来做。这除了所谓不能听任植等去做的轻蔑以外,还因为需要尽量磨练技术的欲望。

今天不是科长诊疗日,所以植必须工作一整天。

拥挤在妇产科候诊室的患者,在阿倍野医院也是最肮脏的。疲惫不堪的、沾满一身接客行业污垢的中年女人,粗大的腿上让臭虫叮得红肿起来的卖淫妇,只有眼睛的活动证明还活着的干巴巴的老太婆,都是悲惨的、背负着女人罪孽的人。

植来到办公室,穿上白大褂,随即走进了诊疗室。一个坐在长椅子上,捂着下腹部,哦哦地呻吟着的十八九岁的女人站起来,闯进了诊疗室。

“疼,疼!大夫,快给看看吧!”

女人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鲜红的毛衣,染成金色的头发,手指甲和脚指甲染成红色,但正在剥落。这是一个圆脸盘、小眼睛、低鼻梁的女人。脸上因为泪水,显得湿淋淋、皱巴巴的。她显然是卖淫妇,观在一定很疼。

“还没轮到你吧?”

信子冷淡地俯视着她,说道。信子在这种场合往往表现出冷酷的态度,令人感到可怕。

“大夫,疼啊!快给看看吧!”女人不断地央求植。

“里面,还是外面?”“外面、里面都疼。”看来不是宫外孕。妇产科患者最需要紧急进行诊疗和手术的是宫外孕。若是其他情况,就不一定需要那样紧急处理。

“中岛君,叫第一号患者!”

信子不理这个女人,命令护士道。“等一等,先给这个患者看吧。”植说。

“为什么,大夫?这个患者是刚来的呀!还是得按顺序来嘛。痛苦,大家都是一样的。”信子说。

信子以前经常反对植的言行。那显然是因为倚仗着西泽科长的信赖。

西泽相信信子的技术。事实上,信子作为护士,她的技术是出类拔萃的,她是西泽的好助手。西泽在申斥植的时候,曾经若无其事地说出过这样的粗暴语言:信子这个护士长比植这个医生更有用。

因此,即使信子时常采取越出护士权限的行为,植也往往不得不忍耐下来。比如关于患者手术之后的处置问题等等,在没有西泽的指示时,信子当然应该和植商量,但她却擅自进行处置。

对此,植起初给以尖锐的批评,但最近却没有这样做。因为西泽在判断植和信子的意见分歧时,常常支持信子。

然而,以安井事件为契机,植断然反抗西泽。长期被压制着的对西泽的憎恶,如今爆发了。对倚仗西泽权威的信子,也是如此。

“护士长,对患者病情的紧急性进行判断,是医生的事。护士不应该说话!”

植说,命护士让患者躺在诊疗床上。“大夫喜欢袒护技女呀!”

是耳语般的声音,但却清楚地传入了植的耳朵里。幸而正在痛苦呻吟的患者似乎没有听到。

植的血涌到脸上。他握紧拳头,压制住了想把这个纤弱的女人赶到走廊上去的愤怒。“护士长,你再说一遍!”

植说。但信子没有回答,白口罩上的小眼睛闪者光亮,试图对植进行无言的反抗。

植觉得太不像话,回到了诊疗床前。一看诊疗床上女人的下身,植便皱起了眉头。他以前治疗过很多严重的职业病,但如此厉害的症状还是第一次看见。

大腿内侧根部和阴部被烧烂,而且那一带布满无数的小伤口,正在流血。

“怎么弄的,这是?”

“客人那家伙干的。我说不行,可他非要拿台灯照着看。我想躲开,他拿台灯压住不放,就烧伤了。”

“而且灯破了。”“是那样。”

女人说,随即呻吟哭泣起来。“这非得住院不可。”

一听这句话,女人马上停止哭泣,拼命央求不住院。你让这样的女人住院,她也不会住。情夫们不让住。

将近12点,上午的诊疗就要结束时,诊疗室里突然闯进来两三个男人。

诊疗床上躺着一个下半身赤裸的患者。植本能地站在患者的前面,把她挡住了。进来的男人是安井和他的伙伴。

“哎呀,我来的不是时候!是植大夫吗?太对不起了!”

安井夸张地鞠了一躬,对伙伴们使使眼色,便飞快地撤出去了。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正可以用“来去如风”来形容。

这使植不能不感到,安井对西泽的强迫越来越变成真格的了。

中午休息,植走进了久违的值班室。虽然照射着正午的阳光,但值班室里却是阴森森的,杀风景的。那是因为屋里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尖,浮现在阳光中。从前天植走后,这个值班室仿佛还没有人住过。

植最近不想在医院值班。他想请以前代他值过班的外科的秋永和妇产科刚实习完的津田暂时代替。

的确,既然想杀害植的人就在院里,值班当然是危险的。

煤气炉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似乎忘却了前几夜发生的事似的被扔在那里。植坐在床上,吸着香烟。烟雾在安静的屋里轻轻升起,映在阳光中,随即消失了。植想:那一夜,不知是谁站在他的枕边。

植叼着香烟,无意中把房间环视了一遍。突然,植脸色大变,并站起身来。

这个房间的隔壁是科长用的值班室。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那天夜里的值班护士是绫子。植到办公室去找绫子。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煤气炉上的消毒器发出细微的声音。

看看地下食堂,也没有人。原来几个护士正在院子里打排球,这个院子三面被病房包围起来,不见阳光。

绫子也在其中。绫子每次跳起来,她的胸部便会隆起,几乎要把白衣撑裂,从翻起来的白衣下摆里露出年轻的、肥胖的、充满活力的腿,映入植的眼帘。

植靠着窗户框子,欣赏着阿倍野医院护士们的青春美。她们日日夜夜以充满贫民街味道的患者为对手,在消毒药的包围中工作着。不知她们是由于什么原因到这个医院来的,但大概不会有每天快快乐乐生活和工作的人。其中有像妙子那样的护士,也是理所当然的。

植把绫子当做与妙子分手后的继任者。为此,从两个月前起,就在工作时间给她送巧克力,送电影票,以便使之就范。凭着渔色家的直觉,对绫子的进攻似乎会成功。

打完排球后,植从窗口向绫子招手。绫子跑了过来。绫子年轻的身体发散出来的熏人的汗味,直扑植的鼻子。

“大场君,祝贺会那天夜里是你值班吧?”“啊啊,是我值班。”

“我们科长在医院好像呆到很晚。他没住在医院里吗?你不记得吗?”

绫子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说道:

“科长住下啦。他喝得醉醺醺的……您不知道吧?是护士长、我、还有冈君,把醉醺醺的科长送到值班室的呀,就是您隔壁的房间。”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西泽那一夜住在了植隔壁的值班室。

当天晚上,植往医院打电话,找绫子。

“不过,大夫,跟您一块儿走,让医院的人看见的话,要恨我的呀。”

“让人恨不好吗?如果有恨你的家伙,你就跟她说,你碰钉子了吧。不过,现在没有那样的人吧。”

“说谎,您说谎哪!”

绫子说,但声音似乎是欢快的。

绫子身穿藏青大衣,那是护士培训所时代的旧衣服。

绫子如果穿上新大衣,再精心化妆一下,大概会成为引人注目的女人。

吃过饭后,植把绫子带到了宗右卫门街的富士卡巴列酒馆。绫子似乎是第一次来,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两人坐在节目表演旁边的情侣席上。服务员拿来了啤酒。

“你喝吧!前几天祝贺会时,拜见了你的本事。”

“您瞎说,我没喝多少。”

绫子坐不安稳,把啤酒杯子举到嘴边。她似乎被过于宽阔的大厅、超过千人的女人以及豪华的布置压倒了,像农村姑娘那样,东张西望地看着狂舞的人们。白毛线的圆领毛衣,红裙子,这的确是与这个卡巴列酒馆不相称的服装。

然而,这样的女人,明天就会换上袒胸露臂的晚会服,在脂粉弥漫的客席让男人搂着。现在阿倍野医院的护士,就有两三个那样的实例。

植开着玩笑,用温柔的谈话使绫子的情绪与这里的气氛融合起来。植两三次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都被她甩开了;但跳过一个舞之后,啤酒的醉意便使她的面颊红起来,不知不觉地就把沉重的身体托付给植的胳膊了。

“祝贺会那天夜里,西泽科长那家伙好像住在医院里了。那天夜里不是科长值班?当然不是。是我值班嘛!”

“科长醉得一塌糊涂哇!我和护士长和冈君,把他送到了值班室。沉极了!而且呀,护士长被科长臭骂了一顿,您知道吗?”

“不知道啊,说说看吧。”

植说。他异常紧张。西泽斥责信子,这是非同小可的事。

绫子说了以下的情况:

当植在街上徘徊时,西泽来到了办公室。西泽很少到这里来。他说没有喝够,就在办公室旁边的小屋里喝酒

当时在办公室里的有信子、绫子,还有冈护士。西泽喝醉了,脸变成了红黑色。他还说了一些以前没有说过的下流笑话,引得众人发笑。

西泽一直像神一样受到信子尊敬,他的这种醉态使信子感到非常困惑。

“科长,您休息一下怎么样?这么喝对身体是有害的。”

信子要把西泽送到值班室去。但西泽甩开了信子的手。

“喂,老太婆,装模作样的老姑娘!你这样的女人才应该听听我的色情说教,变得妖艳一点!你本来太干巴巴啦,哈哈!”

信子的脸色变得苍白了。绫子和冈都大吃一惊地望着西泽和信子。但信子好像忍耐住了。信子低着头说道:

“科长,您喝醉了。”

“对,我是喝醉了。可我能不喝醉吗?这个蝼蚁之辈,竟敢顶撞我?无能的蝼蚁之辈!我在大学医院工作的话……”

西泽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然后很快变成惺忪的眼神,又开始说信子的坏话。这次是关于信子的工作的。

“护士长,你的确了不起。但对于我,你太爱管闲事。我是科长。怎么处理患者好,我最清楚。你最好照我说的去做!”

信子抬起头来,用悲哀的眼神看着西泽。“科长,我是爱管闲事吗……”

“你那么问就是爱管闲事!”

西泽的话没有什么明确的意思。绫子只能认为,科长责备护士长是为了什么事情。

绫子和冈觉得在屋里呆不下去,打算出去。西泽醉得难受,眼睛还很尖。西泽不让两人出去。他斥责两人逃走,还要让她们喝酒。

之后不久,西泽便喝得烂醉,躺下了。

“我和护士长,还有冈君,像抱着似的把他送到了值班室。我们送的时候,他老实极了。”

“抱着的时候,他睡着了吗?”

“哦,是那样。科长的样子倍儿难看!”

绫子突然换成了俗话,同时压低了声音。卡巴列的气氛似乎使绫子的心情变得轻松了。

“护士长一边送,一边哭。虽然听不见声音,可的确是在流泪哪!我总觉得奇怪,确实挺奇怪呀!”

植搂着绫子,眼光停在大厅的一点上。他既听不见狂乱的音乐,也听不见女人的娇声。绫子的话,使那天夜里办公室的光景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植的眼前。

西泽所说的“蝼蚁之辈”,肯定指的是植。西泽对植的憎恶,通过这个词语,像烈火一样喷发了出来。

从绫子的话来推断,西泽的醉酒好像是真的。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也是醉得很厉害。西泽平常一贯注意保持自己的尊严,认为那是医生的金色外衣;如果不是大醉,是不会让人看见这种丑态的。而且,在西泽和信子之间,也不存在西泽非骂信子不可的原因。

西泽究竟为什么要侮辱信子呢?是因为醉得难受吗?事实上,冈和绫子,甚至信子,大概都是那样想的吧。

但植的看法却有所不同。西泽是想让绫子她们知道自己醉了。

为什么呢?那是为了使自己的值班正当化,使第三者看见自己就那样原封不动地在值班室里睡着了。

要杀我,拧开煤气开关的家伙,还是西泽。根本不会是西泽之外的人。于是即使在这个华丽的席位上,西泽那在厚嘴唇上蓄着科尔曼胡,高傲地耸着肩膀的形象,也能够清楚地浮现在植的脑海里。

“呸!看我怎么样。”植呻吟似的嘟嚷着。“大夫,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便走出了富士卡巴列。

宗右卫门街上的灯光更亮了。《铃儿响丁当》的音乐使人们的心情快活起来。年轻人喝得大醉,在狭窄的道路上踉踉跄跄,精心打扮的女人们发出爽朗的笑声。在十字路口,冷得缩着肩膀的男人们,正在分送伴行女郎的小册子。

植搂着绫子横穿摒筋,朝双井方向走去。

刚要穿小巷时,绫子用力叉开双腿,站住了。“大夫,到哪儿去?”

失身前女人的说法,都是一样的。小巷的中间有旅馆的霓虹灯在闪烁,显示出“六九”字样,这是地地道道的大阪式的名字。

“药房的加纳大夫要责备我,而且对妙君也不好。”

绫子用僵硬的声音说。植露出奇怪的表情,对照着看旅馆的霓虹灯和绫子的脸。他刚才无意识地走到了这个小巷。他的脚确实是朝着旅馆的方向走的。

植虽然一直搂着绫子有弹力的身体,可是却忘记了绫子在身旁。他今晚不过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那就回去吧。”植毫不迟疑地改变了身体的方向。这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走到旅馆的旁边又走回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的确,自从煤气中毒事件以来,植的内部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

当晚,植回到了久违的上六的公寓。一楼是一个小面馆,植租的是二楼的小房间。

这是一间杀风景的屋子。说到书,只有零乱不堪的医学书和周刊杂志。

植脱掉大衣,盘腿坐在小书桌前。随又叼起香烟,仰面躺在了铺席上。

现在已经肯定犯人是西泽。西泽就在隔一堵墙的房间。但是,植却没有力量以此为证据,让西泽招认。

不过,安井对西泽的压迫正在逼近,西泽很有可能采取第二手段。在这种场合,植应该做的似乎只有两个:一是在院内小心谨慎,二是积极地打击西泽。

那么,怎样打击呢?那就是揭露西泽的错误,让他在阿倍野医院呆不下去。根据情况,也可以明确地以安井为同伙。到什么时候都采取暖昧的态度,只能越来越加强西泽的杀意。

以前,植是凭着对死去的安井光子的同情态度反抗西泽的;但现在,支配植的情绪的,就只有对西泽的强烈憎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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