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的寒冷是多年不见的。在阿倍野医院正门的台阶上,有一个流浪者冻死了。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穿破破烂烂的劳动服,脚穿木屐。

阿倍野医院的勤杂工被人敲了起来,形式地进行过尸体检查,死者便被放进太平间里了。这一天又是西泽科长的诊疗日。

植查房之前也在诊疗室里,几乎没有和西泽说话。

西泽也无视植的存在。两人的视线无意中碰在一起时,便散发出充满敌意的火花。

这时走进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身上穿的是旧化纤和服。眼梢的细皱纹上还残留着脂粉的痕迹。皮肤粗糙,手上青筋暴起,令人恐怖。一看便知是疲惫不堪的小酒馆的女人。

护士让她躺在诊疗床上,西泽连帐子也不拉,就在女人张开的两条大腿之间蹲着观察起来。女人的大腿很细,静脉露出,夹在西泽红黑面庞的两侧。

“这是子宫肌瘤,太大啦,必须马上做手术!”西泽用又大又粗的声音说,他总是用这种语调对患者说话。

女人从诊疗床上下来,有些担心地问道:“摘掉子宫的话,会怎么样?”

“没什么不好,就是能保住命呗!”

“可是,要是摘掉的话……”

“摘掉它,对那事也没什么妨碍。”

年轻的护士脸上浮起轻蔑的笑容,听着两人的对话。信子也以暗含轻蔑的、冷淡的视线望着那个女人。

“真的吗?”

女人安心似的说,随后又问道:

“虽然这样,可是身体像男的……”

“稍微有点儿也没关系,要是能那个的话。”

西泽的态度总是如此。植对患者受到这样的侮辱仍然平心静气,感到不可思议。而且,西泽诊疗日的患者比植的诊疗日多得多。

结果,贫穷的患者就误以为傲慢的医生是了不起的医生。

“科长,这个患者担心的是,身体像男人的话,生活不就难以维持了吗?”

植说道。他本想沉默不语,但却未能压住怒火。

“是嘛?植君,你是说这位患者用身体做买卖吗?”

西泽说。植后悔自己说了无聊的话。这时,女人却用尖锐的声音骂起植来了。

“你说什么哪!甭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无论西泽说什么,这个女人都回答“是是”,一直在忍受着屈辱。所以,她那屈辱的怒火便转移了方向,对准了植。

纵令出于善意,似乎仍然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女人骂完以后,突然又变成了可怜的样子。“大夫,住院的事嘛,我再想想可以吗?”“可以吧。可是不住院,就要没命啦!”女人的肩膀发抖,悄然走了出去。

“下一个。”

西泽说。信子把病历交给护士,护士看着病历叫了患者的名字。

“等等!等等!”

这是男人粗鲁的声音。三个男人一拥而入。原来是安井和他的伙伴。

安井身穿粗大条纹的粗毛线衣。另外两个人都歪戴着浅色呢子礼帽,和电影上的流氓一模一样。其中那个身体壮实的矮个子,脸上有刀伤。从伤口的颜色和膨起的肉来看,还是新伤。另外一个人很年轻,脸上仍残留着少年的影子。

他们的眼神异常,犹如狂犬一般。这是前几天见过的那些人。

西泽刚要站起来,三个人便包围上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信子想插进去,那个壮实的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信子脸色苍白地惊叫起来,白口罩上面的眼睛由于厌恶和恐怖而往上吊着“叫警察!”信子叫道。“护士长,等一下。”

西泽说道。他的脸上渗出了冷汗。如果是在平时,植一定会把安井赶出去。但现在植没有动。诊疗室里没有患者。植想看看西泽如何应付。

“喂,大夫,杀人的大夫!光子死了,你怎么处理?”

“安井君,你强迫我也没用。我没有过错。”

植看不见西泽的脸。但,他的声音意外地沉着。

“你罗索什么!我们不是来听你辩解的。你这个杀人犯!”

安井叫嚷道。那个年轻的也怒吼起来:“干吧,大哥!”植能看见西泽的腿,那腿在微微地颤抖。“给他一下子!”

安井又叫嚷道。

候诊室的患者们向诊疗室的门口蜂拥而来。护士和信子都吓得脸色苍白,从远处眺望着。信子用右手捂着刚才被那个男人抓过的肩膀。

因为患者们要拥进诊疗室,所以植不得不站了起来。

“安井君,这儿是医院。在这种地方不能乱来。”

“怎么,你……”年轻的男人说。“健,别激动。这位大夫是咱们的伙伴。”

安井说。安井那野兽一般的脸上浮现出阴险的笑容,并向植致意。

“大夫,太打搅了!西泽这小子,太小看人了,所以特地来向他‘致意’!”

“这儿是女诊疗室。乱来就要叫警察啦。”

“您开玩笑吧,大夫。害怕叫警察的,不是这个杀人的西泽大夫吗?”

然而,西泽一直沉默不语,无论别人说他什么。对于这个傲慢的医生来说,这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忍耐心。他不仅是因为恐怖而沉默。既然植在旁边,西泽就不能说话。

西泽现在也必然非常恨植,甚至想杀他。

安井他们大叫大嚷一阵之后,立即撤走了。正因为他们是有组织的流氓集团,所以精通威逼对手的方法。

安井走后,西泽便粗暴地站起来,走出了诊疗室。恐怕今天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信子也随着西泽走了出去。

“你继续看病。”

植听见西泽对信子说。

植坐在了西泽坐过的转椅上,并对脸色仍然苍白而且不住哆嗦的护士说道:

“下一个。”

下午,门诊患者的诊疗结束后,植便给住院患者查房。西泽一直关在科长室里,一次也没有出来。大概是在考虑怎样作战吧?

植一个病房一个病房仔细地给患者诊疗。虽说是妇产科,其实大部分是妇科。摆在植面前的,是千姿百态的女人的下身。与大医院不同,阿倍野医院的患者根本没有有教养的女人。在患者和植之间,只是以下身病症为媒体的医生对患者的关系。女人们用上流妇女所不齿的俗语询问病情,并且希望从植那里获得学院式的性知识。

植只有与患者面对面时,才能去掉杂念。现在的人都需要某种逃避场所。植的逃避场所是与患者面对面。即使在拥抱着女人时也不能被充满的对命运的空虚感,惟独这时才能忘掉。

但是,煤气中毒事件以后,植陷入了不安状态,连这个逃避场所也被动摇了。

查完病房后,植想进二楼走廊尽头的厕所,但又不知不觉地退了出来,并将身体隐藏起来。因为他发现信子正在厕所里开着水龙头洗手,而且信子从厕所的玻璃窗里向外凝神眺望的侧脸颇为异常。信子的小眼睛睁得很大,几乎要裂开,放射出从未见过的热烈光辉。植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信子正在看什么呢?

植脚步轻轻地走过信子所在的厕所前,进入了左手的盥洗室。幸而没有人。植从盥洗室的前面向外眺望,越过狭窄的、阴暗的院子,看见了西病房。

植的眼睛扫视了一个一个房间,将目光固定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了。

一个上半身和胳膊都缠着绷带的男人坐在床上。他是暴力团的成员,前几天因流氓内部纠纷而身负重伤。一个年轻的女人蹲在男人面前,不断地摇着脑袋。虽然天气很冷,男人的下半身却是赤裸的。植的全身仿佛被火筷子刺着那样又热又疼。植被牢牢地吸引住了,气喘吁吁地眺望着,直到两人的事情结束。信子所看的也是这个情景。植走出盥洗室时,信子也从厕所里出来了。信子的脸色异常苍白。刚才充满热情的眼睛不见了,如今的眼睛是凹陷的、缺乏生气的。脸上显得疲惫不堪,仿佛情事刚刚结束一般。

“大夫,您允许那些浑蛋的乱瀑行为吗?”

信子用尖锐的声音问道。直到发现她所说的不是刚才看见的事情,而是上午诊疗室发生的事情为止,植一直呆呆地站着。

虽然祝贺会那天夜里受到了西泽科长的侮辱,流出了眼泪,可是她对西泽的崇拜似乎没有改变。“我并没有允许呀。所以才从诊疗室把他们赶了出去嘛。不过,那可不是把科长的错误正当化。”“您是共产主义者吗?”

“我……说哪里话。”

“不过,您总是卖淫妇和流浪者的伙伴哪!”

植觉得无聊,不想回答。他忽然想嘲弄一下信子。

“护士长,你为什么不结婚。”“那个问题,没有必要回答。”“多可惜呀130岁,干那事正当年哪!”

“哎呀,别说脏话!”

信子回身顺着走廊走去。她的后影好像一张白色的纸片被风吹着在路上翻滚。当翻起白衣时,便飘散出一股浓烈的煤酚味。

植偶然想起一个问题:信子的异性关系是怎样的呢?

几年前,信子曾经喜欢过一个患者。那是一个白净、老实的大学生。

当时信子是内科护士主任。那个大学生因呼吸器官疾病住院,将信子当成姐姐一般爱慕。信子又给那个大学生洗不该洗的东西,又给他在医院伙食以外加菜,如同母亲或情人那样照顾得无微不至。一般人都认为,信子肯定是爱那个大学生。但奇怪的是,没有人相信信子和那个大学生发生了关系。其中似乎有信子作为女人的悲剧。

大学生出院以后,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信子。信子迷恋读书,是那以后的事。

植走进了厕所。刚才那间病房里的女人不见了。高大的白杨树的细枝在风中摇摆。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树枝。信子知道,西泽由于植的关系,正处在危机之中。信子讨厌的是植,崇拜的是西泽。

为了拯救西泽,信子要把我……不会吧!植嘲笑自己产生了这些想法。如果连信子都怀疑,那么院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可疑者。

作为因医生马虎而妻子被杀的丈夫,安井本来可以向国家机关提出诉讼,要求西泽支付赔偿费。但是,安井生活在暗处,不可能那样做。所以,安井只好连日来到医院,进行令人难以忍受的捣乱。

他带着两三个流氓,坐在候诊室里,叫嚷道:“西泽是杀人犯!这个医院的医生是杀人犯!”有时还像以前那样闯进诊疗室,逼迫西泽。

因为是妇产科,所以患者都是女的。而且往往以见不得人的姿态躺在诊疗床上。

然而,西泽既然得不到植的证词,就不能向警察起诉安井。这是西泽的悲剧。

在这种情况下,西泽一点儿也不向安井示弱。“安井君,你怎么强迫我也没用。我没有过失。我只是考虑到你的夫人死了,心里难过,才没有向警察起诉。不过,你如果还乱来,我就不能沉默,要请警察来干涉了。”

“哼,起诉就起诉吧,不是让警察来分清是非吗?”

但两人都害怕那样做。西泽和安井最大限度地互相敌视着。这个矛盾将以某种形式爆发,其日期好像很近了。

安井到诊疗室来捣乱时,是植把他赶出去的。安井对植越发谦恭了。狡猾的安井似乎很清楚,对于自己来说,植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安井一看见植,便毕恭毕敬地行礼,嘴里说着“总是麻烦您”啦,“一想起光子的事,连钱什么的都不想要了,就想杀死那个家伙”啦,同时眼睛向上瞟着,探询植的意思。

植若在诊疗室,安井便立刻出去。院内渐渐因这个事件而骚动起来。植只有抓住这个机会,向院内的工作人员宣传西泽的不人道行为。这个事件一旦公开,那就不只是一个西泽,阿倍野医院都要受到社会的指责。所以,植的主要意图是要发动驱逐西泽的运动。

然而,他的计划完全落空了。支持他的意见并谴责西泽的,都是医生以外的职员,比如办事员啦,X光技师啦,等等。

除了外科的秋永之外,所有的医生都对不给西泽提供有利证词的植施以白眼。

而且,即使以植的理解者而自信的秋永,也不表示积极的赞成。

“植大夫,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不过,据我看来,多数人的态度是对你不利的。为什么呢?因为西泽科长无论如何也是阿倍野医院的一块招牌呀!在我们的领域里:他是有权威的医生啊。我们医生本来就害怕权威嘛。你不会占上风。我想你还是忍气吞声、偃旗息鼓的好哇!”

从秋永的话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医生们的心情。植由在院内走来走去碰见的医生的视线,也看出了这一点。

在阿倍野医院,植不大与其他医生交往;但见面时,总是会打打招呼的。可是最近,一见面,他们就赶

快把视线移开了。

这一夜,植留在医院,敲响了很久没有造访的药房的门。伊津子正在值班。

从那天在旅馆分手后,植没有和伊津子谈过话。

“哪位?”

伊津子问道。植立即走了进去。伊津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身上穿的是藏青地碎白花的毛织和服,这是很少见的。在医院值班却穿了这样的衣服,这使植觉得有些意外。不过虽说是值班,药剂师却几乎没有什么工作。

伊津子穿和服似乎更有风度,具有西服难以显示出来的沉静气氛。植想起了妙子曾经说过的话:“我喜欢加纳大夫,因为她待人亲切。”

“大夫,我不欢迎,请您出去吧。”

伊津子说。今晚桌子上摆的不是推理小说和威士忌,而是正在编织的毛衣。那是一件男人的毛衣。植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出身穿这件毛衣,躺在床上的伊津子的丈夫。

“我不打搅你。能不能听我说说?”

植说着,把手插在口袋里,在室内急促地走起来。他的脚步声在狭窄的室内响着。伊津子沉默地拿起了编织物。

植在伊津子身旁站住了。

“加纳君,前几天我做得太不对了,请原谅!要杀我,拧开煤气炉开关的家伙,仍然是西泽!”“您怎么知道的?”

“那家伙在祝贺会那天晚上,住在了我的隔壁。那是早就安排好的。我也怀疑过喜欢你的斋贺。但,斋贺君在办事处整夜打麻将。他没有离开过。这是秋永告诉我的。斋贺去过两回厕所,可也不是一个人去的。而且,从十二点到两点之间没有离开麻将桌。所以,除了西泽,没有别人。”

植说完,又在室内急促地走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伊津子叹了一口气。

“您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衰弱?”“你怀疑我差一点儿被杀吗?”植一面说,一面看伊津子手的动作。

“穿和服真漂亮啊!这是你丈夫的毛衣吧?”“有点儿感冒。”

伊津子说道,然后又小声加上一个“我”字。“喂,加纳君,我想把西泽赶出去。”

“我知道,您到处去说科长的坏话。不过呀,假使科长真想杀害您的话,我认为您应该辞职,离开这个医院。”

“辞职?我辞职?没道理!那不是逃跑吗?”

“那样不好吗?我认为不在疯子旁边冒风险,也是明智的方法啊!您不要误解,我是担心您的事才说的。”

“那我很感谢。我不在的话,你的身边就少了一个疯子吧。”

“请不要说那种怪话。”伊津子说道。

“是怪话吗?不过呀,我是固执的。不,还不是一般所谓的固执。我是微不足道的人;但虽微不足道,却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不想向西泽之类的人屈服。那家伙是这个社会允许存在的不合理的象征啊!我的命运,以前一直输给他,但这回不会输。”

“可是大夫,您近来的样子正适合用‘挣扎’一词来表现。好像让波涛卷走,就要沉没似的。”伊津子的话刺中了植的心。植自己知道自己的样子。伊津子的话,的确是第三者观察植所得出的结论。

在诊疗部会议上,植受到了所有医务人员的攻击。药剂师伊津子、斋贺也出席了。科长没有参加。

植观察周围医务人员的脸色发现,在这个会上,自己是一个被告。

“让一帮微不足道的流氓搅乱了我们神圣的工作场所,我们不能沉默。应当尽快采取什么对策!”放射线科副科长江崎叼着烟斗说。江崎白净的脸上戴着一副无边眼镜。他用视线向所有的人员征求同意,只是避开了植,“植君,你要让西泽科长为难的心情,我们也不是不了解。不过,作为医生同事,不是仍然应该保护伙伴吗?”

桥本副科长说。

“科长可不能说是伙伴哪!”外科的秋永反驳桥本道。“也许不是伙伴。不过,都是知识分子,都在从事着神圣的职业,也可以认为是伙伴吧。你说不是伙伴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在军队里,科长是军官,我可是士兵啊!”

秋永说。秋永也是医专出身,因酗酒而身败名裂。他和植怀着共同的情绪。

“但是,都是军队里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不是伙伴吗?”

外科的三轮插嘴道。

“在这个场合,流氓是敌人哪!大敌当前,军队内部发生纷争,那就完了。应该一致对敌嘛!不是吗,秋永君?”

秋永露出奇妙的遗憾的笑容,沉默不语了。“植大夫为什么要支持人类渣滓似的安井呢?”内科的远藤采取了和信子同样的说法。她是惟一的一个女医生。

远藤戴着高度近视镜,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在医院工作。她虽没有恶意,但却不能理解植的行动。

药剂师伊津子、佐佐木京子和斋贺都沉默不语,将视线落在桌子上。

不知为什么,药剂师面对医生总感到自卑,所以在诊疗部会议上往往不怎么说话。

“植君,今天你不是要推心置腹地谈谈吗?我们也并不是要把你的想法全都否定。我们是想站在你的立场,找出最好的解决办法呀!”

外科的三轮用爽快的语调说道。植抬起了头,一个一个地看着在座的人们,但众人都避免和他的视线碰在一起。只有伊津子的视线和他的视线完全合在一起了。伊津子的眼睛里闪现着热情。

植觉得,伊津子的视线似乎是在鼓励他。

植用很低的声音详细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他心想必须保持平静,但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地激昂起来。

“这显然是西泽科长的疏忽。不,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由于重大过失所造成的杀人罪呀!不单是作为一个医生,就是作为一个人,科长的行为也不能原谅!何况要为科长提供有利的证词呢……”

从理论上说,植的话应当感动所有在座的人。但是,它留给大家的似乎不是感动,而是困惑。“植大夫,何必那么钻牛角尖呢?连我们也会有失败的时候,而且不管怎样是对待病人的问题,所以那是工作。无论什么人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误,把工作全都干好吧……”

江崎用手按着无边眼镜说道。

“正因为对待病人是工作,所以不是才应该深入考虑吗?”

植低声说道。但他对医生们不怎么反感。因为从坐在这里开始,植便了解了他们的心情。

“植君,大家不都是医生,不都是同事吗?我们是一个共同利益体嘛。你所说的,我完全理解,在座的人都理解。我想迸一步说的是,你是不是应该用更老成一点的眼光去看事物呢?”

三轮不容反驳似的说道。他毕业于大阪的医专,是柔道二段运动员,一贯心直口快。但就连三轮这样的人,也否定了植的行动。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人们所具有的、对阶级差别难以去掉的意识。

假使光子不是野妓之类的女人,假使安井不是流氓,他们会这样彻底地否定植吗?

当然,这种假设是滑稽可笑的。为什么呢?因为在那种场合,西泽的疏忽就不可能出现了。

这使植想起了自己参军时的一个场面。植以后应当是医官,但起初以新兵的身份被编入了一般内务班。

参军第一周有身体检查。从内务班到距离二十米左右的检查室,新兵们是用俗话所说的“光着隂敬”走去的。在检查室内部,不用说也是那个样子。一个干部候补生出身的见习士官站在军医的旁边。军医是一个以吹毛求疵著称的男人。

新兵们一个一个自报姓名,直立不动地站在军医的面前。先进行胸部的扣诊和听诊,然后是M检查。M检查的目的是看看有没有不好的病,有没有阴虱。

军医用镊子检查新兵的阴部。发现有病的人,便用难听的语言辱骂。即使什么病也没有的人,也会成为嘲弄的对象,说什么大的,小的,弯的,等等。

对于出自医生之口的那些侮辱人的语言,植从心里感到愤怒。

轮到植的时候,他报告了级别姓名:“陆军二等兵,植秀人。”

军医旁边的见习士官对军医说道:“植二等兵是见习医官。”

这似乎是见习士官对军医的阿谀。“啊。”

军医说着,拍了拍一动不动的植的肩膀。“这虽然是平凡的工作,拼命干吧!”

军医仔细地检查了植的胸部,但没有做阴部检查。

只有面对植时,军医的眼睛才是人的眼睛。不,是属于同一阶级伙伴的意识。

在其他新兵面前,只有自己受到特别的待遇,这使植感到难为情。但不能否认,也有得意的喜悦。人归根到底是由那种东西联系起来的。

然而,当时与现在的情况不同。植以诧异的眼光望着同事们。

“我认为诸位所说的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能断言,如果科长接受我的忠告,那个患者就绝对死不了。也许正像科长所说的那样,是特异体质的问题。所以,如果只是对西泽科长的非人行为感到愤怒的话,到了一定程度,我也会适可而止吧。但是,自从出现另外一个事件之后,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西泽科长了。这是我和西泽科长个人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事件?”桥本副科长问。

“现在不能说。”植答道。

不快的气氛笼罩了整个会场。

药剂师斋贺沉默而急促地吸了好几支香烟,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植大夫以一个‘人’的身份谈了自己的看法。但在这个事件上,我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您要强调人的立场呢?从您平日的行为来看,总觉得有些矛盾似的……”

“你是攻击我的私生活吗?”

植问道,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对斋贺从未产生过的强烈愤怒,此时愤然地涌上来了。不,这不仅是对斋贺个人的愤怒,也是对使他说出这种话的医院全体人员看法的愤怒。

“我不是个人攻击,而是难以理解。”

斋贺的脸盘是圆的,气色也很好。他的话乍一听慢慢吞吞的,但却像蛇的舌头那样轻轻颤动,充满对植的憎恶。植仿佛是要抗击众人的压迫,把两只胳膊放在桌子上,耸起了肩膀。

“斋贺君,你提的是孩子式的问题。人这个东西,并不是只有靠一个方面生活的呀!人到了三十多岁,身上就会有种种污垢。如果去掉那些污垢,连内部也腐烂了的话,这个人就完了。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在别人看来,我是满身污垢的。可是呀,最关重要的内部就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鱼一样,是鲜活的。比起外表穿着华丽的服装,内部却腐烂变质的家伙来,我觉得自己要正经得多呢!”

“哎呀,我不太明白您所说的意思。”斋贺扫兴地答道。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那就别做人吧!”“您说什么……”

斋贺受到侮辱,瞪起了眼睛。

“那么,您侮辱有丈夫的女性,这就是人的污垢吧,还吹牛吗?”

伊津子一直低着头。听了这句话,她的脸色微微地红起来。她严厉地看着斋贺问道:

“斋贺大夫,你说的有丈夫的女性是谁?”

伊津子的声音非常尖锐,使众人吃了一惊。斋贺显出很狼狈的样子。

“不,我并不是说加纳大夫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我可没有受到植大夫的侮辱哇!”

伊津子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说的。但,伊津子的话使众人都哑口无言了。同时,它也使植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喂,我们不要涉及植君的私生活吧。”三轮劝解似的说。

当天傍晚,植在药房前碰见了伊津子。“方才的事,非常感谢!”

植表示谢意。

“您感谢我,可没道理呀!我是为自己说的。”伊津子答道,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起来。

“对了,我这儿有对您身体有用的好药。”

伊津子说着,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药包,递给了植。

“什么药?”

“吃一吃就知道了。”

伊津子微笑着,走进了药房。

植一面把药装进口袋里,一面心想:到底是什么药呢?他一回到办公室,就把药包打开来看。用肉眼看,是结晶体的白色粉末,不知道是什么药。他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忽然脊背上感到一股寒意。

浮起谜一般微笑的伊津子的眼睛,忽然从植的脑海里闪过。植想:莫非是毒药?怎么能断言不是毒药呢?植还不能确信,拧煤气开关的不是伊津子。到底伊津子为什么要给我这种药呢?是嘲弄我吗?植把药重新包好,又装进了口袋。

不得不不断地怀疑周围的人,这也是很苦恼的事。植的脸上显出很郁闷的样子。

院长林国晴的家,在阿倍野万代池的旁边。万

代池是很有名的,正中有祭蛇的神社。与帝冢山并列,这一带是高级住宅街。

植被让到二楼面向万代池的客厅。水池里映照出家家户户的灯火。

林国晴的白发和温和表情,很像财界出身的外务大臣。那位外务大臣在花街柳巷的女人中很有人缘,林国晴也受到医院里女性的好评。其理由很简单,即院长不大发怒。

对突然来访的植,林也以一贯的温和表情来迎接。

植进阿倍野医院工作,是他所代诊的妇科医院医生的介绍。那个医生和林都是基督教徒。

“由于这些原因,我现在受到总攻击。院长怎么考虑这个事件呢?”

植说道。林无论如何是基督教徒,在院内成为惟一一个理解植的人,也并不奇怪。

“这是个麻烦的问题。”

林说道。他端起红茶,送到嘴边,表情依然是温和的。

“您是说……”

“哪个是善,哪个是恶,这个问题非得深入考虑考虑不可。”

“啊……”

植答道,但他不太清楚院长这番话的意思。

“说起来嘛,就是西泽君的行为和那个无赖汉的行为,哪个违反神的意志的问题。”

“那不显然是西泽科长吗?因为他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

林没有回答,开始喝红茶。植也喝起来。他的口很渴,将茶一饮而尽。

“植君,我观察事情的习惯是,比起表现在外面的结果来,更加注意考察造成这种结果的人的心地。”

“西泽科长的心地是不能原谅的。由于死去的安井光子是微不足道的人,西泽科长就放弃了作为医生应当采取的手段。根据患者的身份决定自己的态度,这是最卑劣的。我不是基督教徒,但神最生气的不就是这种卑劣的行为吗?”

植说道。他的心里越来越焦躁。他想:这也许是没有吸烟的缘故。于是,他叼上香烟,点着了火,使劲地吸起来。

“神对什么最生气,这个问题不能轻易确定。明白地说,由于职责的关系,现在的事态也使我很痛心。所以,我昨天把西泽科长叫来,让他说明情况。西泽科长说,他决不是根据患者决定态度。”“岂有此理!口头上怎么说都行。事实上,科长问过我‘是什么样的患者’。”

“这个问题也谈了。据说,西泽科长问的意思‘是什么样的状态’。植君,你是不是有点儿考虑过头了?”

林一面说,一面看着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基督教徒式的柔和。

植被烟呛着了。从林的面部表情上,丝毫也看不出昧着良心说话的内疚情绪。

“西泽科长竟然平心静气地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来!现在,一个人的生命丧失了。”

“是那样。”

林沉重地点点头。

“不能说西泽科长完全没有错误。但是,西泽科长是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判断那天做手术也不碍事的。我从心里同情西泽科长的倒霉和死去的安井光子女士的不幸。但是,我最憎恨的是安井之类的无赖汉,他们靠让妻子接客而生活。作为基督教徒,我敢断言:神的愤怒是对着这种人的!况且,借妻子死去的机会来敲诈勒索,更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植君,我不是以院长的身份,而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请求你:在这种时候,要舍弃私怨,用公正的眼光看这个事件。”

可是,他所说的似乎仍然不是朋友所说的话,而是医院负责人所说的话。

植本来想问问他:您作为基督教徒,真是那样考虑的吗?但植没有说出口,即使说出也无用。冬天的月亮挂在植所住的上本町的上空。那是镰刀形的月亮,仿佛冻结了一般。映在万代池中的月亮没有变形,但却缩小了。

虽是冬季,却没有风。

植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沿着池旁的道路,朝姬松方向走去。

对院长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在医院里,连一个伙伴也没有了。秋永只能算是同情者。

植心想:我一直就是这样。命运似乎有意识地让我成为孤身一人,让我一个人去战斗。我的性格是不是歪斜了?

不知为什么,植总觉得和社会之间断绝了联系。如果西泽是要杀害植的犯人,植会对这个事件撒手不管,这是他的愿望。西泽的心里没有留下一点污点,仍像以往那样傲然地君临于医院之上吧。命运大多以强者为伙伴,这是常识。

不过,假使植引以为荣的话,那只是对这个常识的反抗而已。

这时,植下定决心去找安井。明确地告诉他西泽科长的过失,是留给植的惟一武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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