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日是阿倍野医院的创立纪念日。按照惯例,每年这一天都停止诊疗,举行祝贺会。因为停止诊疗,所以植一直睡到10点左右,这是很少有的。他单身住在上六附近的高台,房间很小。

他每三天到这里住一次。其他的日子都在医院值班。值班时,勤杂工给准备卧具,值班护士也予以照料,比回公寓舒服得多。

平日朴素无华的医院,在祝贺会这一天也被装饰得五彩缤纷。会场设在一进正门的大厅,里面挂着各国国旗,即兴演出舞台的幕也挂起来了。

平日的火炉烧得不死不活,使候诊患者感到寒冷;但今天却烧得红红火火,仿佛是为往日的寒冷道歉似的。

作为以院内为会场的祝贺会来说,气氛似乎有些过于华丽。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一天也是长期受到压抑的护士们的解放日,她们在疾病和消毒药的气味中消耗着自己精力旺盛的青春。

林院长也只在这一天默认人们要耍酒疯。这位院长自称是热心的基督教徒,总是摆出温和的面孔,并引以为荣。在巡视院内患者时,只有他一个人笑眯眯的。

换上便服的护士们,随心所欲地化好妆,发出了活泼爽朗的笑声。一般医务人员也随随便便地到处走来走去。

植冷静地观察着这些景象。除院长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满足于在这个医院工作。

科长们都在设法赚钱,寻找机会独立开业,或者到大医院去工作。

不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开业的话,早就应当开了。大医院则正在拼命设法雇傭优秀的年轻人。

而且,这些科长都是以前在大医院工作过,后来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的。

祝贺会由院长的祝词开始。白发、小个子的院长,讲的还像往年一样,主要是说我们医院必须坚守如今正在失去的“医乃仁术”的精神。

事实上,因为这个医院几乎都是医疗保护患者,所以也只能这样说了。这与用宗教拯救穷人和病人是同样的道理。

大家好像都在恭敬地倾听院长的话。可是,医生们脸上的表情是厌烦的,护士们一心想的是即将开始的文艺演出和就要到口的啤酒。只有这一天,护士们才可以开怀畅饮。

伊津子坐在植的对面。从那天以来,伊津子与植见面,也假装没有看见。

从外表很难看出伊津子的心里留下了多么深重的伤痕。

妙子和别的女阿飞一起坐在尽头儿上。她心里想的是大喝特喝,然后借着醉劲儿前往南区舞厅,跳吉特巴舞。她不时向植所在的地方瞟一瞟,送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妖艳的秋波。植很清楚,这是从那方面的电影上学来的。

护士长信子的座位与植隔开五六个人,她脸上的表情很神秘。假使有人从心底受到院长祝词感动的话,那就是信子。信子是在与植不同的意义上为患者献身的。所谓不同的意义是,信子要以献身抹掉自己不幸的过去。一个年已33岁的女人,不得不在这样的医院里生活,应该说是不幸的。

院长的说教一结束,祝贺会便像百花盛开一般热闹起来。一瓶瓶啤酒被打开,人们如饥似渴地喝起来。

护士们相继登上舞台,唱起了非常拙劣的流行歌曲。她们陶醉于歌唱,而不顾及听者。

席位打乱了,大家到处走动,来回斟酒。但植却一个人默默地饮着酒。在这几十人的集会中,像石头一样坐着不动的有四个人,即西泽、伊津子、植和信子。院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踪影。他不喝酒。

“虽说是属于宗教团体的贫民医院,这样的工资也太少了吧?”

坐在植身旁的外科医生秋永说。他因酗酒而被官立大医院解雇,虽然年仅35岁左右,但看起来好像过40岁了。

“是啊。对不起,秋永先生的工资是多少?”

“两万两千块钱哪!哎,大学毕业十年的医生……现在连工人也差不多挣这么多了吧?”

“不开玩笑。大公司的熟练工人,挣4万是很普通的了。”

植说,并给秋永斟了酒,“啊?4万?工人能挣4万……”秋永双目圆睁,看着植说道。植望着秋永那像章鱼一般噘起嘴唇、大吃一惊的样子,又觉得无聊了。其实,对于这个酗酒的医生来说,两万块钱都太多了。

“那么,植大夫,您怎么不像过去那样,带头发起一个提高工资的运动呢?”

“这个嘛,过些日子再看看吧。”

植答道。他如今已经没有那种心气了。一年前发起运动时,人们虽然在底下吵吵嚷嚷,但没有一个人真正站在第一线。只有植单枪匹马孤军奋斗。以后,植便不再依靠医院,自己一人业余打工。这时,饮着闷酒的西泽来到植的身边。

“植君,跟你说点事。”

西泽的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但脸色却是苍白的。安井事件似乎使西泽不能心情愉快地沉湎美酒。

妇产科科长西泽直至今年恰巧50岁。在这个医院,他的权力仅次于院长。不,有时还在院长以上。这是因为他在医务界颇有名气。几年前,西泽在大医院当科长时,他的名字常常登在报纸上,西泽的父亲是一个小公司的科长。他是父母的长子,下面还有七个弟弟妹妹。他能上大学的医学院,是亲戚给出的学费。这个亲戚是商人。

从学生时代起,西泽就很爱夸耀自己的智能。这是他唯一的骄傲。他一心想出名。从京都大学毕业后,与支援他的亲戚的女儿结了婚。妻子是一个皮肤又黑又干巴的女人。

他在大医院当科长时,抓住许多有资产的患者,以便为将来独立开业作准备。所谓开业,并不是开一个小诊所,而是在现代化的大楼里设立诊疗所,经营近似大型综合医院的大医院。

不过,他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终止了大医院的工作。这对他是完全出乎意外的结果。阿倍野医院的人,谁都不知道其原因是什么。

在阿倍野医院工作,西泽感到十分耻辱。他一心想的是多年以来独立开业的宿愿。医院的工作只是勉强对付,主要精力都用在私下赚钱上。他赚钱的办法,不是像植那样在医院代诊,而是给芦屋、住吉、帝冢山等地有钱的妇女看病,这是他以前在大医院工作时抓住的患者,是他的熟人。

对于西泽来说,真正的患者是他下班后接待的妇女,而到阿倍野医院来的患者大多只是“东西”。他的储蓄超过了300万。到开业时,芦屋的女经理还会投资200万。实现梦想就在眼前,正在这时,发生了安井事件。不必说200万,他连50万也不想给安井。

即使想到要拿出10万,他的科尔曼胡也会颤抖起来。

西泽把植带到二楼科长用的值班室。

二楼设有普通医生的值班室两间,科长的值班室两间西泽拿钥匙打开门,走进其中的一间。科长值班室的内部与普通医生值班室的内部没有多大差异,只是稍微宽敞一些,多摆了几个办公桌而已。西泽坐下时好像有些吃力,随即打开了煤气炉。煤气炉是今天刚放进值班室的。

植坐在他的对面。西泽要说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植翘起了二郎腿,心里交织着烦恼、愉快和憎恶等种种感情。在西泽面前翘二郎腿,这还是第一次。

“我想说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前几天咱们谈过一次,你的想法我大致上了解了。所以,今天想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怎么样,咱们都是医生,你不能帮忙解救同伴的危机吗?不用说,我也会充分考虑你的将来的。”

西泽一面说,一面看着植。植觉得刚才饮的啤酒的酒气慢慢地涌到脸上来了。

“那么,归根结底,科长就是想让我证明,您没有过失喽?”

“哦,是那样。的确,你当时适当地说明了自己的意见。不过,我即便接受你的意见,结果也是一样吧。患者显然是特异体质嘛!不管怎么慎重,特异体质出血也是止不住的。”

西泽的话里仍残存着傲慢的态度。但是,西泽称植为同伴,这是令人吃惊的。

“怎么样,这一点你能理解吧?”

西泽说,并劝植抽外国香烟。植掏出了自己的烟,叼在嘴里。

“患者有点贫血,血液凝聚力很弱,这是事实吧。不过,科长说,即便接受我的意见,结果也是一样,这个看法我可不能同意呀!”

植的语言清楚明白。西泽强忍住涌上来的怒火,点燃了香烟。他那像洋鬼子一样长满汗毛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不,我没说‘一样’,我说的是‘一样吧’。”“那还是一样啊!”

植断言。他的话岂止是傲慢,简直是要让西泽把压抑着的怒火发泄出来似的。西泽甩掉点燃的香烟,粗暴地站起来,在植的身边转了一圈。

“植君,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要求?”

西泽似乎全然没有夺走一个女人生命的犯罪意识。有的只是名利欲望。这在某一点上和安井十分相似。归根结底,撕下“地位”的假面具,人的丑恶都是一样的吧。

植慢慢腾腾地吸着烟。

“昨天从医院出来,让安井给缠住了。那个家伙根本没把什么人的生命放在眼里呀!”

西泽突然站住了。

“好,只好找警察了。”“找警察,可以呀!”植冷淡地、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这样顶撞我,大概早就准备不在医院工作了吧?不,不只是我们这儿,哪家医院都不会用你蚜!”

西泽说道。他挣扎着,希望既不向植表示屈服,又能设法逃脱危机。对他来说,向植低头,必然比死还要痛苦。

在现代社会,医学界仍然等级森严,是最封建的领域;而西泽又将其封建性最大限度地集于自身。

在模糊的玻璃窗的对面,是偏僻地带的商业街。疲乏的妇女冷得缩着肩膀在商店门前出出进进。植一面眯细着眼睛茫然地眺望着,一面吸着烟。西泽颤栗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植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顽固地反抗科长。死去的安井光子的面孔浮现在植的眼前。她喘气的声音好像嘶哑的笛声,她失去血色的蜡人般的脸庞显得很美。但再一想,这类事件在医学界是经常发生的。他知道,实际上还有一些更加严重的事件,也是秘而不宣的。

“科长,我是单身一人,是对将来不抱什么希望的人。既没有您那样的家属,也没有名誉和金钱。我不怕您的威胁!”

“植君,明白地说吧,你对我什么地方不满意?”

西泽尽量压低声音,为的是不让对方的态度变得更强硬。

“科长,我一直在听您的话,但我不明白科长是怎么考虑安井光子之死的。您因为自己的过失,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啊!难道您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吗?”

“如果我认为是自己的过失,我很愿意承认。但我从我的技术和经验来考虑,不认为那个不幸的结果是自己的过失造成的。”

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感叹。看来这个人的傲慢和自尊已经深入骨髓了。自己处在危机状态,但为了笼络能够拯救他的人,似乎还要采取更进一步的方法。这样一想,便觉得西泽在某些地方很像一面叫嚷自己无罪,一面告状的孩子。

“啊,植君,人无完人。谁都是那样。连我都知道,你玩女人已经成为医院里的话题了。可是,对你的不道德行为,我一次也没有批评过吧……”“和女人有关系为什么是不道德呢?干脆说吧,我确实常跟女人玩乐。不过,我从来也没有拿甜言蜜语哄骗过她们,说什么结婚之类的话呀!从一开始就说明是玩乐。女人和我是对等的。这有什么不道德呢?”

西泽似乎也渐渐发现,植越来越强硬了。

“那么植君,无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会提供对我有利的证词喽?”

西泽放低声音说。“科长打算求我吗?”植放下二郎腿问道。“不管怎样……”两人互相瞪着眼睛,视线里充满憎恶,别无其他。

“我讨厌您!”植清楚地说。“我也是!你毕竟是临时医专出身哪!”

西泽用颤抖的语调说。在这个瞬间,西泽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祝贺会在5点结束,但其后的骚闹却持续到了深夜。

由病房改造成的二楼护士宿舍里,不断地传出酩酊大醉的护士们狂放的歌声和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娇媚的声音。

醉醺醺的医务人员在办事处里大打麻将。办事员跟着护士到处跑。

对于重病号来说,这一天是难耐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发牢骚。

他们都拼命要尽可能长地在这个医院里住下去。假使被赶出医院,他们就会流落街头。

这一天,植仍在医院值班。他让妙子凌晨两点潜入值班室。

植打算今晚和妙子分手。虽说她肌肤出色,但有偷盗的毛病,所以也不能把关系维持下去。

会一结束,伊津子便消失了踪影。她也值班,肯定在医院里。植是从办事处的值班表上知道伊津子值班的。

植并不是没有想过,在与妙子幽会前,先溜进药房去。但是,那要冒很大的风险。今晚如果采取同样的行动,可能会惹下大祸。

不知为什么,植有那种预感。

植对信子说声“我出去一下”,便到医院附近的饮食店去了。他来阿倍野医院之前,在性病医院代诊时,归途必然喝上一杯。

在阿倍野医院附近,能够随意饮酒的小店比比皆是。

植选了一家熟悉的店铺。女服务员全是新面孔,但肥胖的老板娘仍一如既往。

“好久不见,发迹了吧?”

老板娘打着招呼,在植的杯子里斟上了酒。植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与真理子分手以后的三四年间,植是这一带几家医院的代诊医生。在尚未颁布禁止卖淫法之前,妓院的技女和野妓占患者的一大半。

植的工作就是世俗说的“窥视家”。呈现在他的眼前的,只有女人的阴部。腐烂的手纸在里面散发着异臭,隂毛都溃烂了。

植不由得在以前工作过的医院门前来回走着。他也颇有些醉意了。

回到医院,往办公室里一看,只见信子正在和两三个护士聊天。

这一天,信子仍然穿着白衣,只是没有戴口罩。

“大夫,到哪儿去了?”信子问“散步去了。”

植说,坐在了桌子上。信子皱起眉头。“大夫,坐桌子,多让人讨厌哪!”

信子说。植不理信子,对一个护士说道:“给点水。”

绫子立即给植端来一杯水。因为醉酒,绫子的脸呈粉红色。她的眼睛里,显然有媚态。植想,和妙子分手后,就找绫子吧。

“大夫,请不要坐桌子。有患者来的话,不是让人讨厌吗?”

信子提高声音说。她的神经似乎不能忍耐散漫和不卫生之类。办公室地上落个纸屑,信子也会高声斥责护士。

植认为,这可能是老处女歇斯底里的变态表现。

“啊啊,累了,我得睡了。”

植打着哈欠,来到了走廊上。从药房门前经过时,听见里面有一男一女谈话的声音,植停住了脚步。

女人的声音是伊津子的。植心想,男人也许会提到自己的名字,便不由得把耳朵贴在门上。由于醉酒,头碰上门,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谈话声中止了。门好像没有上锁,植推开了门。

药房的斋贺和伊津子相对而坐。两个药剂师在药房里聊天,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植却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寻常。“吆,是你们俩……”

植用下流的声音说道。院里人都知道,斋贺向伊津子求过婚。

斋贺扭过脸去。伊津子用严厉的眼神看着植,问道:

“大夫有什么事吗?”

对于两人来说,植的闯入显然是不受欢迎的。“你们正在背后议论我吧?”

植摇晃着身体说道。他一边说,一边想:我醉得很厉害呀!在一般情况下,植是不会说出那么小气的话的。

两人没有回答。这似乎是肯定了植的猜测。

“哈哈,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在哪儿都有人背着议论哪!”

四间值班室并列在一起。朝北的两间是普通医生用的,朝南的两间是科长用的。

妇产科的值班室是二号。旁边的三号是科长用的。

房间里的高桌子上像往常那样摆着装了水的水瓶。这大概是勤杂工睡觉前准备好的吧。

走进值班室时,植觉得自己醉得很厉害,头晕晕乎乎的,嘴里不断地嘟囔着什么。

植脱下西服和衬衫,放在了椅子上。但裤子却胡乱地扔在了床下的地板上。

即使如此,植仍记得凌晨两点妙子要来。他只穿着衬衣和衬裤,觉得喉咙非常干渴,便喝了水瓶里的水。他觉得好像有点苦,但又想也许是错觉吧?

高桌子后面有一个小煤气炉。房门没有上锁。值班医生随时都会起床,所以习惯不锁门。植仰卧在床上。虽然醉醺醺的,但一部分神经仍处于紧张状态。

植是和西泽科长吵架分手的。但思想起来,西泽像这样对自己做出让步,还是第一次。或许自己没有必要进行那样的反抗。而且,即使光子活着,其将来又能怎样呢?

“但是,我决不为西泽提供有利的证词!”——

植闭着眼睛嘟囔道。

几分钟后,植少有地发出了鼾声。

一小时后,像重体力劳动者那样,他的鼾声越来越大了。

凌晨一点半,内科护士叶月景子为了急救高烧四十度的患者;来到内科值班医生桥本副科长的房间门前。

桥本睡在一号房间,是植的右邻。

景子刚要敲门,忽然闻到了煤气味。她吃了一惊,打开一号房间的门一看,这间屋里没有味道。景子急忙来到植正在睡觉的二号房间门前,发现煤气味是从这间屋里泄漏出来的。

景子急忙推门。门很容易就开了。房间里漆黑一团。景子知道电灯开关在什么地方,便用手绢捂住鼻子,打开了灯。

煤气味浓极了。小桌子下面有一个煤气炉。看样子好像是开关不灵,煤气泄漏出来了。

这一定是因为喝醉了酒,没有关严。

景子打开窗户,马上叫醒了一号房间的桥本副科长。她把植放衣服的椅子搬到房间的犄角。

第二天早晨,植才苏醒过来。解毒剂、大量维生素、葡萄糖、樟脑液以及其他及时的处治,救了植的一条命。

比什么都幸运的是,煤气开始泄漏不久便被景子发现了。

他呕吐得很厉害。心里觉得恶心,犹如晕船最厉害时,又闻到了汽油味一般。

他一吐再吐,呕吐不止。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了,只有黄色的胆汁和胃液被硬挤出来。脑袋里模糊一片。

痛苦稍微平息下来时,植才知道是由于煤气中毒,险些丢掉生命。

“越是喝醉越得注意煤气。植君如果死了,哭的人可大有人在呀!”

桥本副科长讥讽地说道,脸上浮起了微笑。“是煤气中毒……”

植忍住恶心叫道。

“是那样吧。煤气开关没关严。那可危险!”“煤气开关没关……”

植像鹦鹉学舌一样嘟嚷着。

“昨天都喝醉了。总而言之,你挺幸运。是我们科的叶月发现的呀!”

桥本说道,这一次更加清楚地露出了讥讽的眼神。

两年前,叶月景子和植有过关系。她是植在这个医院第一个有关系的女人。当时成了热闹的话题。

两人分手是由景子提出的。景子是一个聪明、刚强的女人。据说最近要和村上办事员结婚。村上是一个老实、正派的男人。大约是与植交往的经。验,使景子选择了这样的男人吧。

桥本一出去,景子便拿着注射器进来了。“谢谢你救了我!”

植一面卷起右胳膊袖口,一面说道。

“真吓人哪!我害怕,不敢看您的脸。作为护士,这是失职啊!”

“听说煤气炉开关开着,可我不记得昨晚开煤气炉了呀……”

“您大概醉醺醺的吧。再不然的话,就是用脚踢开的吧?”

景子说着,把注射针扎进了植的肌肉。注射结束后,景子的脸上现出了微笑。“您多保重……”

“听说你最近要结婚吧?祝你幸福哇!”“谢谢!”

景子说道,在门前停住了。

“结婚前能帮助您,我觉得舞奇怪的。不过呢,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好像因此就能轻松愉快地结婚了。倒是我应该感谢您哪!”

植做了一个梦:真理子正在和她的朋友们聊天。真理子一说话,她的朋友们就笑。

真理子把婴儿放在膝盖上。婴儿像真理子一样皮肤白皙,眼睛亮晶晶的。

真理子说的是关于植的傻里傻气。她得意地告诉大家,这个婴儿的父亲是植以外的男性。

“植是个不能彻底改掉东北腔的人,他根本没有发觉呀!说真的,在婴儿出生之前,连我也弄不清是植的孩子,还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可是,一看婴儿的脸就明白了。到底是我所爱的男人的孩子呀!”

“不过,植先生虽然呆呆傻傻的,可是也有点魅力呀!我觉得一个晚上的话,好像还可以胡搞搞吧?”

说这话的是被称为色情狂的电视演员。众人哄堂大笑。这是对植的嘲笑。

“我不是愚蠢,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不能相信!”

植想叫喊,想进到房间里去。但是,他的叫喊没有声音,他的腿脚麻木不动。

他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才迈出一步走进了房间。

于是,真理子她们坐的榻榻米漂浮起来,她们大说大笑,载着她们的榻榻米在空中轻轻飘动,然后消失在太空里了。

植出了一身盗汗,睁开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房间已经被薄暮所笼罩了。

要夺走植的生命的煤气炉,在黄昏背阴的微光中露出白色的獠牙。

植又觉得恶心了,喉咙里含着燃烧一般的胃液。他想努力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

回到房间确实是十一点左右。到勤杂工室取来钥匙,走进了房间。

脱下衣服放在椅子上,喝过水瓶里的水,躺在床上……无论怎么回忆,植的记忆也是到此为止。他不记得用手开过煤气炉。那么,会是由于醉酒,脚踢着炉子,碰上开关了吗?可是煤气炉在高桌子的斜后方,他没有走到那边去。

煤气开关会随便松开吗?

他觉得被窝里吹进了冷风。窗和门都关着。可是,那股冷气使他从脚尖到手尖的汗毛孔都扩张起来,吹抚他的皮肤,并且渗透进去。

为了不妨碍治疗,高桌子被推到了墙边。昨晚喝过水的水瓶,仍然放在那里。他的上衣和裤子杂乱地堆积在椅子上。

植突然吃惊地望着水瓶。值班室的水瓶一般是由勤杂工负责的。

但是,勤杂工懒惰,三天就会忘掉一次。有时值班的护士用茶壶沏好茶送来,那是护士的好意。在祝贺会喝得大醉之后,懒惰的勤杂工会特地给植准备水吗?植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喝的时候的确很苦。

植摇摇晃晃地站在地板上,两腿没有一点力气。他一面用床支着身体,一面走近高桌子。

房间被浓浓的暮色笼罩着。西方的天空残留着微微的暗红色。植抓住水瓶,打开电灯,对着灯光观察水瓶。

可是,水瓶里的水是清澈的。植含了一口水。无论怎么咂摸滋味,这水也是无味无臭的。这时,有敲门的声音。植把水吐在地板上,把水瓶放回桌子上。

“请进。”

植说。加纳伊津子身穿浅茶色大衣走进来。她那黑曜岩般的眼睛一直盯着植。

一看见伊津子,植不知为什么哆嗦了一下。在这个瞬间,植想,假使有人要杀我而拧开煤气开关,那一定是伊津子或者西泽。煤气开关是被人拧开的,这个想法是刚才看水瓶里水的瞬间,突然涌现出来的。

现在看见伊津子,植才明白,自己的存在受到那么多人的憎恶,他们恨不得杀死他,这是可怕的。

如此想来,恨得想杀植的人,除了伊津子和西泽以外可能还有。但具有直接动机的,是这两个人。

植脸上现出苍白的微笑,迎接伊津子。“把椅子上的衣服放在桌子上,请坐。”“就这样可以了。”

伊津子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植。“您吃苦头了。”

“差一点就死了。不过,你来,我觉得很意外。”

“来还是不来,我犹豫不定。不过,不来总不合适吧。”

“为什么……”

“那是我的心情问题呀!说实话,这两三天让我非常为难哪!”

伊津子说道,落下了视线。对于疲劳已极的植来说,伊津子随后的视线强烈到了令人痛苦的地步。

“您那天晚上像贼一样溜进了我的房间。要偷的东西都偷了,又大摇大摆地从房间里出去了……”

她的语言尖锐,对衰弱不堪的植予以猛烈攻击。植总算明白伊津子来的理由之一了。伊津子是想让险些死去的植知道自己的愤怒和憎恨而来的。“有人看见我出去了吧?”

“您很清楚嘛!那么您也知道,如今整个医院都有传闻,说您和我是关系暖昧的一对吧?”

“大概是斋贺告诉你的?”

“那您甭管。不过,大夫,即使我丈夫是废人,我也是有夫之妇哇!到现在为止,我受到过各种各样的诱惑。其中也有人认真地向我求过婚。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有答应,我有这种自信。不过,我太傻

了。我万万没想到,有教养的男性会采取像您这样卑劣的手段。您是贼呀!”

植差点儿要吐。伊津子看着植衰弱已极的样子,好像认为这时才是表达自己憎恶心情的好机会似的。伊津子竟然这样憎恨植吗?

“你那时……”

植刚软弱无力地说个头儿,伊津子马上把它打断了,“虽然很难说出口,但我无论如何必须说出来。您要说的是,那时我没叫人,就是同意?可是,我高声叫人又怎么样呢?即便我说明您是溜进去的,要用暴力侵犯我,那又怎么样呢?也许因为对手是您,人们会相信吧。不过,可笑的还是我呀……全院的人不是都要用好奇、轻蔑和同情的视线,盯着我这个以残疾男子为夫的凄惨的妻子吗?人们一定会说‘用不着硬撑着,哼,装出贞节的样子,可心里却求之不得’。难道不是这样吗?丈夫是废人,这决不是什么美谈哪!对别人来说,那种事情是不愉快的。我没出声,是因为讨厌当小丑。请不要以为是什么同意吧。”

伊津子的声音不大,但却像着了迷似的热烈有力。它刺入植的心窝,从脑袋里零零碎碎地穿透各个内脏。

植被一阵骤寒所袭击。他又恶心起来,流出了冷汗,吐出了胃液。

“你恨得想杀我?”

植痛苦地含着泪水,一面擦嘴一面说道。“是恨哪!”

伊津子说。奇怪的是,在伊津子的眼睛里也微微有些泪水。

大约是在说话的瞬间,身体被植侵犯的委屈,变得分外强烈了吧?

“我要是让煤气熏死,你会很高兴?”

“会很高兴吧。不过,我觉得得救了挺好。”“你既然那么恨我……”

“生命,是宝贵的呀!不过,您要死,对您的恨也好像大大减少了。而且,想说的也说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您遭到了超出我预料的报复。”“报复……”

植小声嘟嚷道。他的脸上浮现出苍白的阴影,这不只是由于衰弱。

“可以抽烟吗?”伊津子问。

“可以。”植答。

伊津子用女式打火机点燃了香烟。那是一个红色的、可爱的打火机。作为一个争强好胜的女性,这个用品似乎有些不相称。

“真冷啊!”

伊津子环顾着房间说道。“可以打开煤气炉。”

植紧紧盯住伊津子说道,不愿漏掉她的表情。伊津子睁大眼睛,呆呆地眺望着飘散在空中的烟雾,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植的话。她的脸上是一片十分空虚的表情。

在空虚的视线里,似乎浮现出丈夫躺在神户医院里犹如原木一般的身影。伊津子看了看手表。“让您难受了。我该走了。”

伊津子说着,用鞋子踩灭了香烟。

“我想求你帮帮忙。把桌子上水瓶里的水给检查一下吧。”

植说。

伊津子看了看水瓶,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检查水?下了毒吗?”

“不是毒,也许是安眠药。”

伊津子拿起水瓶,像植那样对着灯光观察。

“没有什么安眠药啊!无论是什么样的安眠药,都不能完全溶于水。如果加了安眠药,底下至少会有细粉沉淀的。”

植为什么要求她帮忙检查呢?伊津子没有进一步盘问下去。

她好像知道植的真意似的。

那时,植可能觉得,对着电灯目不转睛地观察水瓶的美貌女性,是完全陌生的女性。

伊津子很有可能杀我。植这种想法,不是从前几天夜里发生事情以后才有的。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伊津子是一个具有那种激烈气性的女人。

加纳伊津子的父亲原来是轴承公司的经理。战争期间最为显赫。伊津子在学生时代是“女王”。但是,公司被战火烧毁,战后重建缓慢,逐渐没落下去。伊津子选择药剂师,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意义;而是因为她们那个女子学校紧靠着女子药专,女子学校的学生进入女子药专的人很多。药专中途改成药大。在大学四年级时,伊津子结识了现在的丈夫加纳行雄。

加纳当时是大阪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学生。两人是在网球场上认识的。

从药大毕业后,伊津子立即结了婚。加纳参加大木组,以土木技师的身份到处去进行建设。

这期间,伊津子和婆婆两人在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伊津子养成了等待丈夫的习惯。余暇很多难以处理,但也没有特别想去工作。

伊津子很懂得平凡妻子幸福的价值。伊津子的父亲在伊津子上药大时养妾,与妻子儿女分居。公司没落也与此有关。

婚后第三年,丈夫因水库工程成了半身不遂。之后经过两年,丈夫转移到养老金福利医院。养老金福利医院不准家属住宿。

植是从信子那里得知伊津子的丈夫是残疾人的。

自那时起,植就认真地考虑征服伊津子。对他来说,伊津子那样的贞女是无益的伪善。

一年前,植就认为,如果有个男人把伊津子从有夫之妇的席位上拉下来,那么这个女人很有可能要对他进行报复。

医院附近有一个天王寺公园。中午休息时,伊津子经常一个人在公园散步。与伊津子搭话,这里是绝好的场所。

伊津子正坐在凳子上阅读周刊杂志。

植轻松地打了一声招呼,坐在了伊津子的身旁。伊津子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继续阅读周刊杂志。植也在旁边看起来,以便找到谈话的机会。其内容是:一个在公司工作的有夫之妇,与上司发生关系;痴情的结果,在工作期间当着众人的面,往上司身上泼了硫酸。因为采取的是特殊手段,所以报纸上大登特登,周刊杂志也予以详细报道。这个女人的丈夫,因呼吸系统疾病正在住院。伊津子看完后,合上了杂志。正因为境遇相似,所以伊津子似乎从这段报道里得到了启迪。

“没有理智的女人,当然就没有享受情事快乐的资格喽。要是男人的话,就不会造成那么轰动一时的事件吧!”

植说道。他可能认为,这个事件会成为亲近伊津子的绝好机会。

“您这种看法是卑怯的。不,与其说卑怯,不如说不了解人们的痛苦吧!”

伊津子说道。

“大夫,从这个记事来看,男方似乎没有特别提出分手问题。那么,您是认为这个女人的手段太反常了吧?”

“所以我说她没有享受情事快乐的资格呀!全都是动物式的冲动。男的也不好,但牵连上这种神经错乱的女人实在倒霉。”

“您的看法真单纯哪!”

伊津子沉思似的说。她的语调是阴沉的,植吃了一惊。伊津子站起身来。

“我觉得自己理解这个女人的心情。女人用这么阴险的手段报复自己的情人,其中不是有对丈夫赎罪的意识吗?不是在替丈夫进行报复吗……”“那么愚蠢……”

植鄙夷似的说。

“不是愚蠢哪!无论有教养的女人,没教养的女人,在女性的本质上都意外地有相通之处啊!她被一种感情抓住,别的东西就视而不见了……我也很有可能报复哇!”

伊津子露出了微笑。植被她的微笑吓了一跳,觉得她的话是认真的。

植几乎是用暴力侵犯了这个伊津子。难道不是伊津子为了对丈夫赎罪,而拧开了煤气开关吗?

植把勤杂工叫到房间里来,问他祝贺会那天晚上是不是在自己的值班室里放了水瓶。勤杂工的回答正如预料的那样。

“唉呀,真对不起!前天可捅下大漏子啦!连大门也没锁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去开门,大吃一惊啊!”

勤杂工摸着秃头说。

那天恰巧绫子值班,植又问了绫子。

“哎哎,我想到您要喝水,可是护士长一直在值班办公室,总觉得不方便,到底没去成。请原谅,以后一定要给您准备好。给您去送水,得回避护士长。大夫,护士长一看见我们照顾科里的大夫,就会露出厌恶的表情啊!真讨厌哪!老处女……”

护士们都很清楚,信子和植的关系不太好。

无论问谁都没给送过水瓶。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水瓶里的水加入了安眠药。而水瓶是要杀害植的犯人放的。不管怎么醉,植从来没有马上睡着过。但那一夜,几分钟之内就睡着了。如今想来,水的苦味是安眠药特有的味道。

先用安眠药让植熟睡,然后再溜进来拧开了煤气开关。

窗户没有响声,但从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到植的脸上,使他发起抖来。他吃惊地坐起来,看看门。门仍然关着。

值班室冷飕飕的,令人恐怖。植脱下的衣服揉成一团放在椅子上。最上面是裤子。皮带散乱地耷拉着。高桌子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

植吐了好几回。已经没有吐出胃液和胆汁的力气了。只是喉咙喀喀地响着。仅仅两天的工夫,他的眼睛塌陷了,面颊也憔悴了。

夜来了。风变猛了,吹得窗户玻璃直响。病房外悬铃木的枯树枝不时被猛烈的阵风吹动,发出沙哑的声音,碰撞着病房的外墙。植一个人躺在床上,倾耳静听这些声音。每当走廊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植便将眼睛睁得像盘子似的,盯着房门看。

植觉得有人要溜进来杀死他。这种恐怖感,使他连一个盹儿也不能打。

过了一会儿,恐怖感在植的心中扩展成了又黑又深的洞。从洞中静悄悄地吹出冰冷的风,在室内似乎形成了黑色的旋涡。旋涡之中显露出各式各样的脸。伊津子注视着植,她的脸好像冰冷的假面具。西泽张开厚嘴唇哄笑着。妙子用她像中午的母猫一样眯缝着的眼睛凝视着植。以前有过关系的女人的脸,一个接一个地浮现了出来。

4植被绝望的孤独感所控制。他发现,自己差点被人杀害的事,谁也不能告诉。为什么呢?因为也许那些女人中的某一个人正要杀害他。如此看来,自从懂事之后,他还没有遇到一个能够诉说自己苦恼的女性。

不知什么地方的挂钟敲过了十二下以后,植再也躺不下去,便起了床。

他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勉强穿上了裤子和上衣。

他手扶着墙壁,来到了走廊上。

阿倍野医院的深夜,不像别的医院那么安静。不时有婴儿的哭声,有争吵的声音。患者们都对明天的生活感到不安。这种对生活的不安,仿佛使患者及其家属难以入睡。

植走到一个房间门前,听见里面有男女争吵的声音。植一看名牌,见上面写的是:名和芳江。她26岁,是妇产科患者。四天前生下一个死胎,愈后情况不佳,看来需要长期住院治疗。她是一个强壮的女人,皮肤晒得很黑。分娩一周前还在干活,职业是拣破烂儿。

床咯吱咯吱直响,女人似乎正在抵抗。

“住手,住手!色鬼!”

“什么色鬼?老公抱老婆,怎么不对?”

“疼,疼!我是病人哪!喂,住手,住手,混账!”

暂时平息下去的恶心又涌了上来。植用左手捂住嘴,敲了敲门。植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医生。

“谁呀?”

男人叫道。

“是植。我要进去。”“这个时候干什么?”“请大夫进来,教育教育他!”

女人说道。植如果过门不入,那个男人还会猛扑到妻子身上去。植推开了门,额头上渗出了黏汗。这是一个在大房间里,用帐子隔成的小病房,帐子外面还有别的患者睡觉。那个男人看见植走进来,才勉勉强强下了床。虽然很冷,他却只穿一个兜裆布。女人急忙整理一下散乱的睡衣,盖上了被子。

“名和先生,你要干那种事的话,夫人恐怕老也不能出院啦!”

男人怄气似地坐在床下地板的凉席上。拿起小酒瓶,嘴对瓶口喝起来。酒味和病人味使植觉得恶心。

“找技女去好了!”女人非常讨厌地说。

“有那么多钱吗?你一住院就花掉我挣的一半。真没意思!”

男人躺在席子上,盖上了被子。“再忍耐一下,忍忍吧!”

植说道,走出去,关上了门。这对夫妇一定是住在釜崎的简陋小房里的。

植气喘吁吁地下到一楼。这件事使植的心平静下来。他一面用手擦着黏汗,一面走进办公室。在办公室里,信子正在煤气炉上用炒勺炒肉。她回过头来,一看见植的脸,便吃惊似的站了起来。信子的脸平时总是苍白的、忧郁的,像能乐的面具那样。如今竟然露出惊愕的神色,这使植感到,自己的脸一定是非常憔悴吧。

“大夫,怎么啦?穿得整整齐齐的?”

信子问道。她没有戴口罩。低鼻梁,小嘴唇,没有血色,犹如隐花植物一般。信子在深夜炒肉,使植感到意外。

“给我注射吧,葡萄糖。”

“大夫是病人哪,不要随便转来转去的。”

信子关上炉子,将葡萄糖吸到注射器里。值班护士冈走了进来。冈是主任级的护士,今年30岁。“冈君,你给大夫注射吧。”

信子拿起炒勺,走进旁边的小房间里。那是一个两铺席的房间,是值班护士睡觉、吃饭的地方。一年前,植经常在那里和妇产科护士须藤夏子发生关系,须藤现在已经离开了。

植让冈在葡萄糖里加入维生素和肝泰乐。一注射,感觉就稍微好些了。

从小房间里传出叉子和餐刀的声音。那么纤弱的信子,在深夜吃的肉,到底会变成她身上哪个部分的血液呢?

信子也是因战争而改变命运的人之一。她生于青岛。父亲是小贸易商。在女子学校四年级时,她志愿从军当护士。从此与父母别离。

停战后,信子成了中共军队的俘虏,继续做护士工作。1948年,她回到国内。她曾到父母的老家去过,但没有得到父母的消息。

信子依托姑母来到大阪,在阿倍野医院工作。从三年前起担任护士长。

信子完全没有结婚的机会。因为男人们都没有感到她是女人。

年轻护士们自由奔放的行动,对于信子来说是另一世界的东西。她们昨天刚刚失恋,明天便和别的男人恋爱,并且得意洋洋地到处去说。

她们没有一个人认为护士是神圣的职业。而且,信子奉献青春的是军队。而阿倍野医院的患者却是流浪者、野妓和流氓。

信子认为护士是神圣的职业。对她来说,现实的入生犹如孤独的旅程。

信子用读书和钻研技术来忍耐孤独。10年过去,不知不觉地成了畸形的老处女她是面色苍白的老姑娘,具有强烈的洁癖,用大口罩包着那张不化妆的脸。但在三个月前,信子不知想到什么,曾有两周时间,化了淡妆,并摘下了口罩。这件事成了这家小医院的话题。两周过后,信子又去掉了化妆,戴上了口罩。医院里的风波自然也就平息下去了那一夜,植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会儿盹儿。当寒冷的冬天早晨来临时,他回到值班室,用冰凉的被子蒙住头和全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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