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我已经死了吗?

天岛秀濑能够感觉出,现在自己正躺在一块柔软的东西上,不过他无法感觉出自己四肢的位置,眼睛同样没有办法睁开。遍及全身的疼痛也让他无从确定自己的身体现在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姿势。

自己还活着的事情,是在秀濑吸入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之后才确信的。没有经过鼻腔温润过的空气直接进入了肺部,整个胸腔就像是被猛然放入了一块巨大的冰块一样,这份寒意迫使着秀濑清醒了很多。再呼吸了几次后,顺着能够感觉到寒冷的身体组织,秀濑才发觉这空气是从喉部吸入的,这下子他才彻底明白,自己原来正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

……没有死吗?受了那种程度的伤也能够被救活吗?

尽管秀濑完全忘记了自己从楼梯上跳下来后是以怎样的姿势落地的,但不论怎样,从那样的高度一跃而下,没有当场死亡简直就可以说成是奇迹了。稍微清醒了一些之后,秀濑想试着活动一下自己的四肢,但经过一番努力之后,他仍然感觉不到自己的两只腿和两条胳膊在哪里。

……不会已经都被锯掉了吧?那样还不如死了呢。

一想到没有了四肢的自己,现在可能就像一块摆在案板上的牛肉一样,秀濑就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让自己的头部先落地。

附近嘈杂的声音一点点地传入秀濑的耳中,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仪器的“嘀嘀”声,还有一些微弱的、分不清内容的对话声,听上去像是从门外传来的。

医疗器械的事情秀濑大概了解一些,他猜想自己现在大概正躺在一个“V”字形的床上,床边两侧遍布着各种仪器和输液架,自己的身上则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和导线;脖子也会被切开一条口子,然后插上辅助呼吸的机器,肺部感觉到的冰冷空气正是从这里进入的。

秀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活着居然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

随着意识越来越清醒,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也越来越清晰,这些疼痛则反过来加速意识的清醒——生物几亿年来进化而出的求生本能正在帮助秀濑一点一点地逃离死亡的边缘,但秀濑需要的却不是生存,他现在只想要一剂止痛药,或者是氰化物注射液。

此时正向秀濑身体中输入的所有药液,很显然没有任何一个含有止痛剂的成分。一波接一波袭来的剧痛终于促使秀濑睁开了双眼,在眼前模糊的景物渐渐清晰后,秀濑终于看清这这间病房的模样。

……白色的房间,与其说是天堂,这里更像是地狱。

秀濑试着略微动了动嘴唇,但已经被切开的气管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脖子也被固定了,所以秀濑无法环视房间的状况,就在他试图转动眼珠,争取多看到一些景物的时候,一个身穿白色褂子的人从床边站起身来。

“你终于醒了呢,天岛。”白衣人摘下脸上的口罩,面对着秀濑缠满绷带的脸庞。尽管不确定秀濑的听力有没有失灵,但他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还没忘了我吧?如果还认得我是谁的话,就眨眨眼睛,如果不记得了的话,我也很愿意再做一次自我介绍。”

记录秀濑心率的仪器画面突然显现出巨大的波动,这至少证明了他的视力是正常的。

“好了,这东西已经代替你回答了。”白衣人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床边,“天岛秀濑,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痛苦,但请再坚持几分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二位是要去天岛秀濑的病房吧?”走廊拐角处,中村律师亮出了自己的证件,将两名行色匆匆的医生拦了下来,“非常抱歉,由于案情重大的关系,天岛秀濑苏醒后的第一时间,将会由我们对其进行一些简单的问询,问询结束后,我们会过来通知二位的。”

律师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中村纪明”这个名字,但这里的医生很显然不知道这个年轻律师与天岛家的关系。中村律师还是第一次庆幸自己的名气并不算特别大,否则如果在这里被识破身份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对不起,拯救病人是我们的第一要务。”其中一位年长一些的医生回答道,“况且我们的治疗也并不影响你们的工作。”

“因为案情重大,所以有些事情是必须要保密的,即使是对你们这些试图拯救他性命的医生们。”

“那些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们要为病人负责。”

“我们也要为死者负责。”中村律师毫不让步,“再说,只是几分钟而已,既然那里的仪器都是全自动的,这种时候其实也没必要非得特地跑一趟吧?你们就当成天岛秀濑多昏迷了几分钟就好了。”

“你是警视厅的人吗?”另一名稍显年轻的医生看起来也不肯相信中村律师,“病人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的话,我们无法负担起那样的责任。如果真的需要我们回避,请拿出书面的许可来。”

“我是这个案件的辩护律师。”中村律师正气凛然地说着,“相比警视厅的人,我对这次的案件更有发言权。”

“如果没有书面许可,我们不会听从这样没有道理的指示,”年轻医生不肯退后分毫,年长的医生也在赞许着他的态度,“律师先生,请您让开。这里是医院,不是警视厅,拯救病人的生命在这里高于一切。”

“医院也要受法律的管辖,”中村猛地伸出双臂,他的态度开始强硬起来,“侦破案情的过程中,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法律才是高于一切的东西!”

走廊里的护士和病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争吵中的三人。

“五分钟,我们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中村律师看了看手表,“而且现在已经过去两分钟了,你们是打算在这里和我继续争吵三分钟,还是回去等我们通知你们前来?”

三人僵持在走廊中,中村律师不知道还能将时间拖延多久。

“——中村先生,不必了。”一个带着口罩的医生模样的人从后面拍了拍中村律师的肩膀,“已经结束了。”

听到这一席话后,中村律师立刻将道路让开。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医生办公室中传来了一阵尖利的蜂鸣声,几名护士从里面慌张地跑向秀濑的病房。两名医生来不及与中村律师再争论什么,也立刻小跑着赶了过去。

“怎么样了,樱庭?”中村将打扮成这个医生模样的樱庭贵志拉入了身边的消防通道中。

“后面的事情,我交给他自己处置了,”樱庭贵志摘下口罩,平淡地回答道,“在医生赶到之前,我想他应该知道自己该去怎么做。”

“什么意思?”中村没明白贵志做了什么样的事,“你到底和天岛秀濑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拯救自己的机会而已。”贵志的眼神中不带有一丝感情,“放心,我没有逼迫他去做任何事。”

“那么接下去呢?你想要去哪里?”中村律师知道,贵志已经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情。

“去水原纱纪真正的家,”贵志的语调依然没有波澜,“那里也有一个需要听到真相的人。”

“你是说六竹帮?”

贵志没有回话,算是默认了中村律师的猜测。

“樱庭,警方现在很可能已经顺着线索查到那里了,去那里很可能会迎面撞上警察。”

“……还要烦劳中村先生帮我查到他们的地址,想要知道我刚刚和天岛都说了些什么的话,我会在路上讲给你听。”贵志再次戴上口罩,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随后从容地回到了医院的走廊中,“不过,担心跟我在一起会被捕的话,把六竹帮的地址告诉我,我自己一个人去也可以。”

“樱庭,你一定要去那种地方吗?”很显然,中村不太赞同贵志去做这种与自首无异的事情。

“我想这也是水原纱纪的遗愿,”贵志回答道,“我也是害死她的凶手之一,我觉得我有必要做些事情去赎罪。”

中村律师看着贵志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拒绝这个执拗的少年。

三楼的走廊里乱作一团,很多身穿黑色西装的人神色慌张,簇拥在医生的周围;一个没有化妆的中年模样的女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拼命地挤到了医生面前,随后只说了大概两三句话,便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原本守在病房门口的几名刑警也四下张望着,刚刚那位与中村律师交锋的年长医生则在刑警的面前直跺脚。

“樱庭,好像要快点离开这里了。”中村律师察觉到了渐渐逼近的不安的气氛,他闪身跑下消防楼梯,然后对贵志喊道,“走吧,我带你去六竹帮。”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而且我们俩之间实在也没必要再寒暄一下吧?不介意的话,我就直接切入正题了——中村律师说这张照片是你拍下来的,没错吧?”贵志把水原纱纪的照片给秀濑看了一眼,“这是我从水原家里拿出来的。当初我不同意和你们一同做那种事,蹲在客厅的一角躲着你们的时候,这张照片就摆在我的眼前。”

记录心率的仪器图像波动得更厉害了,贵志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引发警报,从而把医生们引来。尽管有中村律师在外面帮忙,但贵志也知道时间很紧迫,在这里每多停留一秒钟,被识破的可能性就多了一分。不过幸好秀濑没办法开口,一切事情都只是贵志自己一个人去讲述的话,可以节省下来不少时间。

“怎么,觉得纱纪把这张照片放在家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是吗?”贵志猜测现在的秀濑一定正在这样想,“但是你注意到了吗?照片上的她居然笑得这样开心,你认为一个真正讨厌你的人,能够在你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出这种笑容吗?”

在运动祭中,每个人都是欢呼雀跃的样子,平时的压力和烦恼也都一扫而光,水原纱纪自然也不例外。正是在这种氛围下,纱纪或许是出于偶然,遇见了手捧照相机的天岛秀濑,来不及转变态度的她,就这样被拍摄下了最真实的一面——对于这样照片,秀濑一直都这样认定着。

秀濑露在外面的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贵志不知道促使他哭出来的原因是回忆还是负罪感。

“天岛,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在水原纱纪这个女孩的眼中,你根本就不是她的一个普通同学,更不是她讨厌你——”贵志将照片翻转过来,将背面写着的字迹展现给了秀濑,“——看到了吗?正如你喜欢着她一样,她也正在喜欢着你。”

照片的背面,有着用两种不同的笔迹签下的名字。上面用比较粗犷的黑色字体写着“天岛秀濑”四个字以及照片拍摄的日期;下面则是用粉红色彩笔认认真真签下的“水原纱纪”,两个人名字的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粉色的心形图案。能够看得出来,画下这颗心的人非常仔细地保持着左右均衡,心形轮廓的内部也全都用粉色墨水极其认真地涂满了。

“我想你不会不认识这两种字迹吧?”贵志将那些字摆在了一个适合于秀濑观看的距离上,“这张照片被水原纱纪仔仔细细地封存在相框中,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在我发现它之前,这只是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就连那个人也不知道——别急,马上你就能知道我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了。”

秀濑的心率突然开始急剧波动起来,为了防止仪器报警,贵志将照片拿离了秀濑的视线,不再去刺激他脆弱的神经。

“很奇怪水原纱纪为什么会心口不一,对吗?”贵志站起身,背对着秀濑继续讲述着,“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做,她所有的生活,包括假若同意了你的要求,与你在一起作为你女友的生活,都不是为了她自己一个人而进行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水原纱纪本人只在她自己的生活中占据着一小部分,其余那一大部分,都是她为了某个人而付出的结果。这也就是为什么水原纱纪明明喜欢着你,却不得不做出这些违背内心的事的原因。”

从秀濑的喉咙中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是那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贵志没有理会,在各种医疗器械的辅助下,秀濑还不至于因为情绪波动而猝亡。

“那个人是水原纱纪的双胞胎姐妹,虽然我不清楚究竟是她的姐姐还是妹妹,但肯定是这种关系没错。那个女孩,就是促使纱纪付出自己一大半生活的人。”贵志叹了一口气,他在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迟才发现真相,“水原纱纪与那个女孩之间,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双胞胎关系,她们两人都没有各自独立的生活和空间,那个女孩甚至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一直以来,都是由她们姐妹两人共同扮演着‘水原纱纪’这一个人。她们轮流去上学,不去上学的那一个便去远离学校的地方用假身份打工赚钱,或者是去黑帮那边辅导帮会成员射击。每天晚上,两个姐妹都会约好地点见面,互相复述这一天以来所遇到的事情,随后的第二天两个人便调转身份——或者是以更多的几天为周期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她们两个人就以这样轮换的方式一直生活着,水原纱纪不肯同意你的要求也正是出于这一点,否则的话

,以这样的‘水原纱纪’同你交往下去,作为最亲近的人,总有一天事情会在你面前败露。”

秀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机的管子不时传来“呜呜”的声音。

“接下来,你应该很好奇水原纱纪为什么要做这种有悖常理的事了吧?”贵志转过身,手扶着床边的栏杆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我猜测这种事情应该开始在水原纱纪加入六竹帮之后——中村律师说他已经和你讲过水原纱纪与六竹帮之间的关系了,我就不再费口舌重复了。水原姐妹两人共同作为同一个人生活着,这说不定是六竹帮本身的一个阴谋计划,毕竟培养这样一个分身有术的女孩,会给帮会提供很多便利之处,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所谓的射击督导只是在帮会里掩人耳目而已。所以现在的结论就是,纱纪是一个孤儿,她的姐妹也许同样也有着不幸的命运,六竹帮发现了这姐妹两人后,答应提供给她们生活和物质上的种种保障,条件就是这一对姐妹要永远以‘水原纱纪’一个人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

秀濑的喉咙不再发出声音,他几乎已经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了,天岛,可能你现在想要问我,为什么不会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双胞胎姐妹死了,而真正的水原纱纪现在正作为复仇者活在世上?”贵志伸手握了握秀濑露在石膏板外面的手指,通过贵志给予的触觉,秀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肢体,“发现真相的时候,这个想法也曾一瞬间在我的头脑中闪过,但很遗憾,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不认为一个发自内心喜欢你的人,会毅然决然地做出那种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事情,即使你杀掉了她最亲的双胞胎姐妹。”

秀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仪器上的曲线图能够证明他还活着。

“你也可以认为这样的理由没有说服力,或许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要远远胜过水原纱纪与另一个男孩之间的爱情也真的说不定。后来让我真正确信这一点,是当我看到了水原家客厅里的那个垃圾桶之后。”贵志继续挽着秀濑的手掌,在贵志的帮助下,秀濑已经能够微微活动两根手指了,“还记得客厅里的茶几上摆着一盘苹果吗?苹果盘里是摆着水果刀的,但那个自称是复活之后的水原纱纪的女孩,回到家之后却是直接拿起苹果来吃。当然,如果说那把水果刀本来就不是为了削皮的就算了,但那个垃圾桶里却明明有完整的苹果皮;当时也并不是处于一个没时间削果皮的状态下,相反,当时的那个女孩完全是一脸从容不迫的样子,这证明那个直接拿起苹果就吃的人,肯定不是那间房子的主人。水原纱纪和她的那个姐妹轮换身份的时候,我想大概不可能也轮换住址,否则一个人独居的房屋中就会出现两种不同的指纹,作为六竹帮的成员,家里免不了有被警方调查的可能性,水原姐妹是心思缜密的人,她们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留下纰漏。而且那个所谓复活之后的水原纱纪,回到家里之后除了吃掉的苹果和那把后来随身带走的水果刀,我根本没有看见他碰过任何东西——恐怕就是担心调查取证的时候,警方在水原家发现她的指纹吧,毕竟无论什么样的双胞胎,指纹也不可能完全一致。”

秀濑动了动嘴唇,贵志不知道也不关心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我说了这么多,现在你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了吗?”贵志再一次将那张照片摆在了秀濑的面前,他知道差不过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天岛秀濑,我跟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要让你记住,你亲手杀死了一个你深爱着的,同时也爱你至深的女孩。”

仪器的屏幕上,秀濑心率和呼吸的曲线一下子变得紊乱异常,连贵志这种外行人都看得出来,警报声已经迫在眉睫了。

“天岛,我现在代表水原纱纪,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贵志伸手关掉了氧气开关,本来就呼吸困难的秀濑,整个身体都开始渐渐痉挛起来。随后贵志将呼叫医生的按钮塞到了他可以稍微活动的手指里,“现在连接在你身体上的仪器已经停止了工作,不过如果你按下手中的按钮,那么真正的医生马上就会赶来,他们会凭借高超的医术将你救活,但同时你也会永远背负着不可洗脱的罪名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选择哪一个,我代表水原纱纪将这个权利留给你。”

仪器记录的曲线已经完全是一副杂乱的模样,各个数值也像随机数一样跳动着,贵志知道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因为无论秀濑是否按下电钮,等一下都会响起警报声,贵志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不能在这里被识破身份然后被逮捕。最后看了一眼痛苦之中的秀濑后,贵志戴上口罩,收好从水原家带出的照片,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再见了,天岛秀濑。”贵志的声音在口罩下显得有点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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