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依旧的,至少比照十几个小时前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屋子里为了取证而画下的大大小小的标记,还有门外围绕房屋一圈的警戒线。

时间已经趋近正午,刺眼的阳光钻过每一丝缝隙,照射在墙壁和地板上。整间屋子每一寸都是明亮的,罪恶似乎已经无可遁形。

但这间屋子却非常阴冷,即使阳光铺满了每个角落,站在屋子的正中央,也根本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这就是樱庭贵志此时最真实的感觉。

寒意并不是来源于身上湿透的衣服,而是来源于身体中每一个细胞的最深处。

……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寒冷的地方了吧?一定不可能再有了。贵志缩成一团,面对卧室的房门蹲了下来。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贵志沙哑着嗓音开口问道,“三舟木,还有久史。”

“应该是被警察带走了吧?”站在贵志背后回答他的是中村律师,他全身同样也是湿漉漉的,“我跳进水里的时候警车已经开过来了,我想他们不可能逃脱十几名警察的围捕。”

“不一定吧?我们俩不是一样逃出来了?……我倒是挺希望他们逃掉的。”

——当时在呛了一口海水后,贵志立刻就失去了意识。等贵志苏醒后,他才发觉自己躺在了距离栈桥很远的一片石滩上,身边抱着自己脑袋的人正是中村律师。

“讲话的时候小心点,这里可不只有我们两个人。”中村抬了抬下巴,指了指站在门口的两名值班警察。

“……中村先生,你做了多余的事。”贵志苦笑着,并不理会中村律师的警告。

中村明白贵志的意思——在栈桥那边报警的人正是自己,和彦和淳也被警方逮捕后,贵志就再也没办法代替纱纪向他们复仇了。无路可走的贵志才最终选择了回到水原家。

提出这样的要求时,中村律师也曾提醒过贵志,这里肯定会有警察值守,回到这里来和自首毫无二致。但贵志的态度是毅然决然的,根本不容任何商量。

守在门口的两名刑警非常年轻,他们看到樱庭贵志时,还没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中村的提醒以及贵志的自白后,那两名刑警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着怎样的场面。

——就这样,涉及水原纱纪一案的四名少年犯,尽数落入了警方的控制范围,看似轰轰烈烈的追捕,仅仅耗费了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就结束了。

值班刑警已经向警视厅汇报了发现贵志的事情,负责水原纱纪一案的泽村警部正在从警视厅赶来的途中。贵志已经无路可逃了,但他的表情却显得非常镇定,中村律师想不通这个少年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她如果能够再次复活的话,一定会出现在这里。”贵志看懂了中村律师的疑问,在他发问之前,贵志就这样回答了他。

中村律师选择沉默不言,他坚信着那种事是不可能的,但他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贵志。

“对了,那家伙也掉进海里了,你好像并没有去救他吧?”贵志站起身,在客厅里随意地走动着,“三舟木那家伙不会被淹死吧?”

“怎么,你居然还担心起他来了?”

“当然不是,”贵志伸手拿起了客厅里的那个相框,这里面依然镶嵌着那张纱纪穿着运动装、一脸灿烂微笑的照片。刑警想要阻止贵志乱动屋子里的东西,但已经来不及了,“恰恰相反,我觉得如果只是淹死的话,太便宜那浑蛋了。”

贵志的两滴眼泪猛地砸在了相框的玻璃表面上,润湿了纱纪的面庞。

“樱庭,这种话小心会被他们记下来呈交给陪审团。”中村律师用余光瞟了瞟那两名警察。

“中村先生,你不觉得杀死这样一个女孩的凶手,判他一百次死刑都不过分吗!”贵志几乎已经要将照片贴在中村的鼻子上。

纱纪那张天真而纯洁的脸就摆在中村的眼前,贵志期待得到他的认同。

“等等,这照片……”

“天岛秀濑也一样!不要以为你作为天岛家的律师救了我,我就会对天岛秀濑手下留情。”贵志紧咬着牙根,“那家伙同样也应该判一百次死刑!”

就在贵志说话的同时,中村律师的神色突然转变了。

“樱庭,这照片是水原纱纪的东西?”

贵志将相框放回到了原位,然后对中村律师点了点头。

“二位先生,”中村转过身,面对着那两名刑警,神色十分严肃,“能否请你们暂时回避一下,我与这位少年有一些私事要谈。”

“对不起,”其中一位刑警开口说道,“樱庭贵志是水原纱纪一案的重大嫌疑犯,我们不能允许他离开视线。”

“那么,我们换一种方式,”中村从湿漉漉的西服口袋里拿出了被水泡得变形了的律师证,“一级注册律师中村纪明,现在正式将樱庭贵志宣布为我的委托人,律师与委托人之间的谈话享有法律允许的保密权,现在我以律师的身份请求二位回避。”

“中村先生,您的身份好像是天岛家的私人律师吧?”另一名刑警很明显不吃这一套,“家庭律师好像是不可以随意承接委托人的。”

“我已经不再是什么私人律师了。”中村将律师证收了回去。他并没有在说谎,从在轿车中一拳打晕天岛隆一开始,再到向警方报告了三舟木和彦与久史淳也的行踪,以及从水中救出樱庭贵志,带他逃离警方包围圈,中村律师已经不断地在做与天岛家背道而驰的事情了。

“安城,你觉得樱庭贵志为什么要自首?”泽村警部坐在警车后排座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从调查的情报来看,那个少年很胆小的。”安城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胆小的人来自首,只可能是一种情况。”

“你是说,他承受不住被警方追捕的压力了?”

“我不是说这个,”安城摆了摆手,“樱庭贵志既然可以很坦然地回到水原家,就证明他根本不是惧于警方。樱庭的胆小,是因为害怕变成孤单一人,所以他才宁可自首,也要找到他唯一的同伴——水原纱纪。”

“不是天岛家那个姓中村的律师陪着樱庭一起来的吗?也许是天岛家安排的计划也说不定。”泽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中村?我想那家伙很可能已经背叛天岛家了。”安城用手指漫无目的地在车窗上画着图案,“否则以他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听从樱庭的指示,带着他一起返回水原家,而是会直接把他带到警视厅。”

“你认识那个姓中村的人?”泽村还是第一次听安城提起中村律师。

“只是互相知道名字而已。”安城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见泽村有点不太相信,安城又补充道,“最多是了解彼此一点点性格。”

“那你来说,那种人会挥拳打昏天岛隆一吗?”

天岛隆一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当然,中村律师的一拳远远没有如此大的力量,医生说他现在的昏迷多半是出于心理上的原因。东京都警视厅轮流派驻警察看守在天岛隆一的病房外,有什么情况泽村警部会第一时间接到报告。

“大概就是中村不会有错,车上当时只有他们两人,谁下的手显而易见。”安城接下了泽村的话头,“恐怕是因为中村的意见与天岛家的计划产生了很大的分歧,那个律师才不得不这样做。”

“那么,当时在码头上救走樱庭的那个人肯定也是中村吧?”泽村击了一下手掌,“这家伙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单说处处与警方作对这一点,中村绝对深得‘律师’这两个字的精髓,”安城撇着嘴笑了一下,“不过那家伙也只是在追寻真相而已,虽然做事有点过分,但还算是可以理解。”

“我怎么觉得他就是在给警方添乱?”泽村看不出中村律师抱有任何追求真相的态度。

“一开始的确是在添乱,但自从天岛秀濑从楼梯上跳下来后,中村的计划就改变了,毕竟中村就是中村,他不姓天岛,他想还原出整个事件的真相,以避免其他人像天岛秀濑一样,再度落到悲剧收场;而与之相对,天岛隆一则是想让樱庭贵志来当整件事的替罪羊,从而将自己的儿子天岛秀濑彻底洗清罪责。”安城冷静地分析着,“所以最后中村还是选择了背叛天岛家,去拯救樱庭贵志。”

“说得也是,”泽村松了一口气。就“还原真相”这一点来说,中村律师与警视厅的想法是一致的,“没有那个姓中村的人的话,我们找到樱庭贵志肯定要费一番力气。”

“我敢保证,鼓动樱庭自首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中村,”安城否定了泽村的推断,“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选择把樱庭贵志藏到某个警方绝对找不到的地方,然后等其他人将真相供述完毕后,再让樱庭露面。否则如果让樱庭率先自首的话,天岛家那边的律师团没准一样会把所有罪责一股脑地倒在他头上。”

“这么说,自首果然还是樱庭贵志自己的主意吗……”

水原家就在不远处,再拐过一个弯就到了。泽村在座位上舒展了一下身体,准备下车后好好地打一场硬仗。

“我说过了,樱庭并不是因为要自首才返回水原家的,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半点自首的意思,他返回到这里完全是为了那个女孩。”安城整理了一下压皱的西装,“不过泽村警部你是不会在意这一点的,对吗?”

“大概吧。”警车停在水原家门前的同时,泽村敷衍地回答道,“既然自首了,那么一切事情都好说。”

汽车停稳后,两名值班的刑警立刻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

“喂,你们俩怎么都跑出来了?”泽村拧着眉头问道,“中村和樱庭呢?”

“他们在里面。”为首的一名警察指了指玄关大门,“不过中村现在正作为樱庭贵志的委托律师,在和那个少年谈话呢。我们无权旁听,就被赶出来了。”

“这是哪门子的鬼道理!”泽村当即便发火了,“这里既不是问询室也不是律师所,他们要是逃跑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和铃木分别把守着房屋的对角,里面的人是跑不掉的。”

泽村不再理会这两个愚笨的刑警,径直迈着大步走向了门口。

“下次记得别再做这种蠢事了,否则你们一辈子也别想升职。”安城拍了拍这两个年轻刑警的肩膀,“你们两个出来多久了?”

“大概……不到五分钟吧。”那个姓铃木的刑警回答道。

——安城和泽村担心的是,中村律师会借机与樱庭一起拟定新的计划,这样一来,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又会再一次沉入黑暗之中。不过如果只是五分钟的话,中村律师应该还来不及部署新的计划,事情还在可以挽救的范围内。

既然已经笃定了面对警方的决心,樱庭贵志多半不可能会选择再度逃跑。

不过在踱步进屋后,面前的景象却完全出乎了安城的意料。

“外面那两个家伙还挺懂礼貌的呢。”客厅的中央,中村律师高高地举着双手,一脸讽刺的笑意,“看到你们的车来了,他们就都忙着去鞠躬了——没人看守的话,每扇窗户可都是一扇门呢。”

——樱庭贵志早已不见了踪影,厨房的后窗大开着,外面则是一片错综复杂的住宅区。

“给我追!”狠狠地对着中村胸口打了一拳之后,泽村招呼安城立刻回到车上。

仰卧在地上的中村律师痛苦地捂着胸口,在他的目光与安城相遇时,中村律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诡秘的微笑。

“……喂,再不去追,可就赶不上了。”中村小声地对安城说道。

“说这种话,好像有点太明显了吧?”安城并没有挪动脚步。

“只有这样你才能相信我,不是吗?”中村抬起下巴,指了指门外,泽村不停地在那里呼唤安城,“安城,我们都是追求真理的正义者,只不过使用的手段稍有不同而已,但是正义是不会来干涉正义的,对吧?”

中村的眼神中混杂着坚毅、恳求、挑衅以及很多复杂到无以说清的东西,盯着这双眼睛的安城最终选择了相信。

“那么,就请你就快一点吧。”安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挪动脚步,开始向门外走去,“真理只有一个,就看谁先找到它了。”

“真理就摆在那里,只要别越跑越远就好。”中村站起身,对着安城的背影说道。

“出来吧,樱庭,他们已经走了。”确认安城与泽村已经离开后,中村律师敲了敲床板,呼唤道。樱庭贵志就躲在这下面,刚刚安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这里,中村知道,那个聪明的家伙其实早就已经看破了这个小诡计,“值班的警察也被一同叫走了,这下我们可以好好地讨论一下刚才的话题。”

调走值班刑警的事估计也是安城做的,中村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慨这个极富个性的警部补做事细腻的程度。

——那家伙,和大学的时候相比,一点也没变呢。中村律师回忆起当初拍摄毕业照片时,身在同一个课题组的安城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站在中村的身边。

“我会考取刑警,而你已经拿到律师资格了,警察和律师从来都是死对头,不是吗?”

中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安城所说的这句话,尽管听上去只是一句拙劣的借口,但自那之后,安城与自己之间的关系的确开始渐渐形同陌路。不过,尽管名义上是死对头,安城却在私下里没少帮助中村;与此同时,中村律师暗地里也为安城做了不少事情,促使那个人升职为警部补的案子,一大半也都是中村律师的功劳。

……这就是所谓的“犬猿之仲”吧?当然,和这句谚语所谓的关系相比,反倒更像是《桃太郎》中的犬和猿。

再到后来,中村了解到安城不只是疏远了自己,他几乎断绝了与朋友之间所有的关系。一次偶然在酒馆相遇时,中村从安城的醉话中才算勉强了解了真相。

“像我这种家伙,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外面了。葬礼上那么多哭哭啼啼的人,想想就觉得没劲呢。”那时的安城刚刚晋升,整个人看上去都成熟了很多,中村知道这并不是他开玩笑的话。

因为担心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所以才独身一人吗?——中村无奈地笑了笑,他只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不过,这句话听上去同样也像是随口编造的谎言,安城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恐怕除了他自己,这世上再也没有谁能够得知了。

“中村先生,你怎么了?”贵志呼唤了一声已经出神的中村,“这张照片,到底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贵志指的是水原家客厅里摆着的那张身穿运动装的照片,中村突然改变态度,争取到与自己独处的时间,正是因为这张照片而起。

“我见过这张照片,”中村律师指了指水原纱纪的脸,“一模一样的一张,就摆在天岛秀濑的床头。”

“——天岛秀濑?”贵志非常错愕,他觉得,按道理来说,与这张照片最没有关系的人就是天岛秀濑了,“你是说,水原纱纪曾经送给天岛秀濑自己的照片?”

“不是送给他那么简单,”中村律师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拍摄这张照片的人,就是天岛秀濑本人。”

贵志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中村律师所费解的地方究竟是何处——就算碍于同学的情面,纱纪没有拒绝让天岛秀濑来为自己拍照,厌恶秀濑的纱纪事后也绝不会将这张照片摆在家中如此显眼的位置上。而且,如果拍摄这张照片时,纱纪已经陷入了被秀濑死缠烂打的烦恼中,她绝不会面对这样一个人露出如此真诚的微笑。

“怎么,不相信吗?”中村律师拿过相框,他的确没有对贵志说谎。

“中村先生应该没有对我说谎的必要吧?我相信你所说的话。”贵志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每一个角落,“对了,这场运动会,大概是在什么时候举办的?”

“应该是今年刚入春的时候,大概就是一个月之前吧。”中村律师拿过了照片,“……你看,这里有时间。”

照片的一个角落上,隐约能看清写有“平成11年·崛越春季运动祭”的条幅。

“中村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时候的天岛秀濑已经开始纠缠纱纪了吧?”

“秀濑是从期末考之后开始注意水原的,运动祭肯定已经是在那之后了。”

“这么说来,的确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贵志从中村律师的手中接过照片,“以我对纱纪的了解,面对着天岛秀濑这种人,她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表情……”

“女孩子的心理,谁能知道呢。”中村无奈地摇摇头,“或许正巧碰上她那天心情比较好吧。”

从照片上看,这只是一张普通的纪念留影,纱纪的胸前也没有挂着冠军奖牌,贵志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以让纱纪高兴到面对天岛秀濑也能够真心诚意地笑出来的地步。相框后面放入照片的缝隙用胶布厚厚地封着,贵志犹豫了一下后,用指甲逐个揭开了这些胶条。

“喂,那是证物,小心——”中村律师大声提醒道,但贵志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薄薄的照片被贵志抽了出来,相框里只剩下了除了原本衬在背面的白卡纸。随后贵志的动作便停滞了,他瞪大眼睛看着照片的背面,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那里写着什么吗?”中村试图凑上前去,他知道贵志不可能对一片空白的背面做出那样的表情。

还没等中村迈步走过来,贵志就将照片扣在胸口,随后迅速地放进了自己的贴身口袋中。

“有什么秘密吗?”中村皱着眉头,他不明白贵志会有什么事情值得瞒着自己。

“中村先生,能就是现在,能想办法带我去天岛秀濑那里吗?”毫无征兆地,贵志的泪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但他却丝毫没有哽咽的声音,仿佛这些眼泪根本不是从他的身体里流出的一样,“如果他还没死的话,我希望他能够成为关于真相的第一个听众。”

“你是说,已经知道真相了?”中村律师半信半疑。

“没错,所有的真相,都在这里。”贵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中村不知道他是在指刚刚装进口袋里的照片,还是他自己的心脏,“可能是无意的吧——但水原纱纪的确在复活之后的第一时间,就把所有的真相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只可惜我那时根本没察觉到。”

中村律师没有再继续反问,从贵志认真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现在所说的全都是实话。

“中村先生,请带我去天岛秀濑那里吧。”贵志再次诚挚地请求道,“有警察在那里也无所谓,我不会再逃跑了,也不会再去找任何人复仇。我只是想把这些真相告诉给天岛——”

贵志的手紧紧地捂在放有照片的口袋外面,这里面装着的是他一生中所有的秘密。

“我必须要让他知道,他做了一件多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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