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你想去那里吗?”岩形浩一蹲在一位八九岁的小女孩面前,用手指着六本木孤儿院的大门,笑眯眯地问道。

小女孩不认识面前这两个年轻男人,她很怯生,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大哥,这小丫头都已经在这儿站了好几天了,”中本恒二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兜里,斜斜地倚靠在一棵树上,“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孩子自己来投奔孤儿院的,我觉得没准和冢田那个老混蛋有关系,说不定是那个老头子赌马没钱,把这小姑娘给卖掉了。”

“喂,不要乱说话,”岩形嗔视了一眼中本,“她被你吓到了。”

小女孩的确是在浑身发抖,但大部分的原因应该是她身上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单衣的缘故。

“小妹妹,等一下哥哥带你去吃糖果。”岩形的表情立刻又变成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在那之前,能告诉哥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姐姐。”也许是因为有了糖果的诱惑,小女孩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词。

“姐姐?是来这里找姐姐的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

“大哥,别听她撒谎。”中本呲牙咧嘴地朝着小女孩做了一个鬼脸,“那里面的孩子都是孤儿,哪儿来的什么姐姐妹妹。”

小女孩很显然是被中本吓到了,惊叫了一声之后,一下子扑入岩形的怀中。

“孤儿只是没有父母,”岩形顺势抱紧了这个小姑娘,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谁说过孤儿不可以有妹妹了?”

小女孩非常瘦,身体也很虚弱的样子,看上去已经好几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小妹妹,哥哥会帮你去找姐姐的。”岩形扶着小女孩的肩膀,让她站在自己的面前,随后伸手拢了拢她蓬乱的头发,“那么,姐姐叫什么名字呢?”

小女孩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吗?”妹妹居然不知道姐姐的名字,这让岩形感到有些意外,“小妹妹,你能肯定姐姐就在那扇门里面吗?”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小女孩点了点头,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六本木孤儿院的地址。

“这个地址,”岩形指了指小女孩手中的纸条,“是谁告诉给你的?”

“……听到的,那两个人悄悄地说过姐姐在这个地方,被我偷听到了。”

紧接着小女孩再次陷入了沉默,岩形觉得顺着这个话题追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么,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岩形换了一个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

“……樱。”女孩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樱?樱是你的名字吧?姓氏呢?”

“……端村。”这一次,女孩的声音稍大了一些。

“小妹妹,不可以对哥哥说谎呢,否则哥哥就找不到你的姐姐了。”岩形指了指小女孩斜挎着的背包,背包的一角用红色的线绣着“宫前樱”三个字。

“我才不叫这个名字!”

出乎意料地,名叫樱的小女孩突然发怒了,她将身上的背包摘了下来,然后开始拼命地撕扯上面绣着的字。

“喂!你这家伙,别在大哥面前乱发疯!”中村一把将背包夺了过来,里面装着的东西撒了一地。岩形注意到,除了一些小毛绒玩具之外,樱的背包里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硬币。

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岩形再次将小女孩抱在怀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同时吩咐中本赶快收拾地上散落的东西。

“我才不叫那个名字呢——”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两个人不是樱的爸爸和妈妈,樱的爸爸妈妈姓端村,樱的姐姐也姓端村!”

从樱语无伦次的话中,岩形无法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听起来,这个小女孩身上发生的事似乎与孤儿院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么,姐姐和樱一样,都姓端村吗?”岩形擦干了小女孩的眼泪,“樱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那个姓端村的姐姐对吗?”

小女孩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樱的家在哪里呢?”

“……没有家,”樱弯下腰,开始和中本一起捡地上散落的硬币,“找到姐姐了,就有家了,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那樱的爸爸妈妈呢?姓端村的爸爸妈妈。”岩形也将自己身边的几枚硬币捡了起来,这些硬币大多数都是五日元或者十日元,最大的面值也不过一百日元。

“爸爸妈妈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樱的回答很平静,“樱只剩下姐姐了。”

岩形很想问问那个“宫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到樱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岩形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概是养父母之类的吧,岩形在心中如此猜测。这个名叫樱的小女孩应该是无意中偷听到了养父母在议论她的亲生父母,以及她还有一个姐姐的事情,无法接受自己是养女的樱,最终决定离家出走寻找姐姐。

“樱,找姐姐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吧。”岩形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叫矢尾安雄,是在那扇门里面工作的老师。”

“真的吗?”樱的双眼忽然放射出光彩,“老师见过我的姐姐吗?姐姐肯定姓端村,不知道名字也没关系,因为姐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老师,你见过我的姐姐吗?”

“一模一样?”中本在旁边插话,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长得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

“嗯!”樱十分骄傲地回答道,“我和姐姐是双胞胎!”

“要是真的和樱长得一样可爱的话,老师一定一眼就能够发现。”岩形将手中捡起来的硬币放入了樱的背包。关于刚才的话,岩形的确没有说谎,为了潜入孤儿院挖掘冢田贪污的证据,他刚刚应聘成为了那里的美术教师,“不过明天才是我工作的第一天,如果老师看到了樱的姐姐的话,一定会告诉她樱的事情的。”

“谢谢老师!”胆小的樱一直以来都不敢踏入孤儿院的那扇大门,这几天她都是站在街对面远远地望着,等待姐姐从那扇门里走出来。

偶然遇见了即将成为孤儿院美术教师的人,樱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个自称矢尾安雄的年轻男人,同时,樱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迈入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

“中本,”岩形抬起脸吩咐道,“就把她先带到你那里去住吧,帮会里有个小女孩的话,毕竟不太方便。”

“大哥,你要把她带回去?”中本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明天顺便帮她找到那个姓端村的姐姐就可以了吧?干吗要做多余的事。”

“并不是多余的事,这个小女孩现在无家可归,难道你忍心看着她露宿街头?”岩形蹲下身,将这个名叫樱的女孩抱了起来,“而且,我刚刚想到了一件比挖出冢田老头更有价值的事情,要是这件事做成功的话,我们帮会就可以拥有一件威力无穷的武器。”

“武器?”中本不明白岩形此时在想什么样的事情,“和这个小丫头有关系吗?”

“照顾好她,”岩形没有回答中本的质问,“从现在开始,端村樱就正式成为我们的成员之一了。”

年幼的樱很显然根本无法理解“帮会”这个词的概念。

“大哥,这小女孩好像很怕我的样子呢,”见岩形不打算回答自己,中本也就不再追问了,他将收拾好的背包还给了樱,“放在我家真的没关系吗?”

“怕你所以才会听你的话,”岩形拍了拍沾满灰土的双手,用下命令的口吻说道,“锁好门,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让她踏出房门一步。”

最后这句话岩形是用英语说的,樱没有办法听懂。况且沉浸在即将找到姐姐的喜悦中,毫无防备的樱根本无暇顾及这两个男人究竟在策划什么事情。

“那个,怎么样了?”端村优纪子怀抱一名女婴,脸色苍白地蜷卧在榻榻米上。

“干吗那样躺着?”端村正生松了松皱巴巴的领带,“身体不舒服吗?”

“这样纱纪应该就能吃到奶水了。”优纪子的话语有气无力,端村正生这才发现,刚出生不久的纱纪正用力地吸吮着她母亲的乳房,但是她根本就不像是吃到了奶水的模样。

产后的贫血令本来就很瘦弱的优纪子虚弱到了极点,别说是乳汁,现在就连她全身的血液加起来,恐怕也根本没剩下多少了。

“怎么样了?”优纪子忽然咳嗽了两声,饥饿中的纱纪被惊吓到后,猛地开始哭了起来,优纪子慌忙将孩子捧在手臂里,勉强坐直身子,尽力地哄着纱纪,“你的失业保险……”

端村正生抓了抓本来就乱蓬蓬的头发,他没有敢直视妻子的眼睛。不必丈夫来回答,优纪子已经猜到那个结果了。

“和前几次一样,那边的人还是坚持说,由于我上一份工作不是完全合法的,所以没办法给我办理失业保险。”端村正生闷闷地回答道。

“不是去给寿司店当采购吗?”怀中的纱纪渐渐安静下来,优纪子也费力地忍下了几声咳嗽,“到底哪里不合法了?还是那个许可证的原因吗?”

“是啊,辞退我的时候,那家寿司店的营业许可证还没有办理下来,所以在我工作的那段时间内,他们属于非法营业的范畴。”听起来,端村正生应该是复述着保险评审员的话,“非法营业店铺的职员,自然也就没有失业保险。”

“但是那家店现在不是已经有许可证了吗?”因为贫血的缘故,优纪子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这几乎令她说起话来也十分吃力,“你也有那家店的职员证,应该可以办理保险吧?”

“没用的,”端村正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非法营业期间的证件,根本没有任何法律效力。”

“他们就不能通融一下吗?你和他们说过家里现在的情况吗?”优纪子的口气已经近乎哀求,“樱已经送给宫前家了,我不想让纱纪也失去母亲……再这样下去,纱纪会饿死的——”

“那种话已经说过几十次了,他们根本就没理会过。况且全日本可怜的家庭数不胜数,没有理由单独给我们开后门。”

“樱已经走了,我现在只剩下纱纪一个——”

“烦死了!”端村正生怒吼道,“那种事我也知道!”

大概因为只有睡眠才能抵抗饥饿,止住哭泣的纱纪已经在优纪子的怀抱中进入了梦乡,父亲的怒喝也并没有把她吵醒。

端村正生非常清楚,现在家里能凑上来的钱,连超市里最便宜的奶粉都买不起一袋。一个多月以来,一直都是自己在白天找些零散的活干,勉强把一家人这一天的晚饭钱赚出来。失业保险屡次被拒绝,又根本找不到一份像样的新工作,优纪子治疗贫血的药也没钱去买,端村一家已经处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境地。虽然双胞胎妹妹樱已经送给唯一的朋友宫前家抚养了,这为正生减轻了不少负担,但只是抚养纱纪一个孩子,仍然令端村夫妇耗尽了全力。

宫前家也并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答应抚养樱已经是很勉强的事情了,端村家又实在没有其他能够信得过的朋友。同时,作为母亲的优纪子拼死也想留住一个女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将纱纪再送给别人抚养,这样一来,作为父亲和丈夫的端村正生,没有理由不去守护这个脆弱的家庭。

……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再守护下去了。

“优纪子,把纱纪也送走吧。”沉默了很久后,端村正生终于开口了,“你那么虚弱,根本没办法抚养她。”

优纪子愣住了,他根本没想到身为父亲和丈夫的端村正生居然会开口说出这种话。

“没听到吗?”正生又重复了一遍,“把纱纪也送给别人吧,你养不活她的。”

“喂,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的错?”优纪子哭了出来,“你这么一个大男人,一天只能赚回来一顿晚饭钱,难道养不起孩子反倒成了我的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端村正生的辩解听上去毫无诚意,“……谁也没有错。”

“我不可能把纱纪也送给别人!”优纪子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婴儿,“就算是死,我也要和我的孩子死在一起!”

“死”这个字,从一个母亲的口中这么轻易地就被说了出来,这令端村正生感觉非常不舒服。

“优纪子,我们根本不配当纱纪的父母……樱也是。”正生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贴着榻榻米放在了优纪子的面前,“不能让她们吃饱也就算了,马上连房子也没有了,世上哪有这样对待孩子的父母?”

纸条的内容是租赁公司收回房屋的通知,端村家已经三个月都没有缴纳房租了。通知上面说,这间屋子已经租给其他人了,限定他们两天之内必须从这里搬走。

优纪子看着纸条,迟迟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哭着,眼泪砸在已经睡熟的纱纪的脸上,纱纪却浑然不知。

“六本

木那边的孤儿院好像不错的样子,”端村正生避开了优纪子的眼睛,“那里的院长姓冢田,是个和蔼的老头子,孤儿院每年也都会收到很多捐款,听说那里的孤儿们比正常的孩子还要幸福。”

优纪子默不作声,她非常明白被赶出这间屋子后,会迎来什么样的日子。

“给纱纪取个新名字吧,”正生看着熟睡的纱纪,突然开始有些羡慕这个不谙世事、毫无烦恼的婴儿了,“既然我们不配做她的父母,也就没有必要让她带着‘端村’这个姓氏活下去了。”

“这个孩子必须叫纱纪,”优纪子稍微冷静下来,她擦了擦眼角挂着的泪水,对埋着头的端村正生说道,“她的妹妹叫做樱,所以她必须叫纱纪。”

“那么,就叫她‘水原纱纪’吧。”端村正生抬起头微笑,好像自己刚刚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怎么样,很合适的名字吧?”

端村正生又强调了几次“水原”这个词的读音,优纪子也明白了丈夫为什么特意要给纱纪取这样一个姓氏。

“……是啊,真是个好名字,”优纪子好像是没有力气了,一下靠在了身边的墙壁上,“比起原来的名字,‘水原纱纪’听起来反而更适合她呢。”

“是啊,这样不管到了哪里,以后变成什么样的人,纱纪仍然永远都是我们的女儿。”端村正生一脸高兴的样子,他已经将失业保险和房租的事情统统都丢在脑后了。

优纪子和正生一样,眼睛里开始充满了希望和憧憬,作为母亲的她非常确信,自己和丈夫的人生,会在这个名叫“水原纱纪”的女孩身上继续延续下去。

“也许长大以后,纱纪真的还能记得我们也说不定。”优纪子抚摸着纱纪稀疏的头发,眼神里充满了作为母亲的慈爱,“如果她真的可以用这个名字一直生活下去的话。”

“一定会记得的,在她记忆的最深处。”正生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虚弱的母女俩,“但是,我希望她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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