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岛隆一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但随随便便就杀死秀濑,显然也是没人做得到的事情。双方矛盾的碰撞下,使得整间屋子内外没人敢动,也没人敢劝说天岛隆一或者是替秀濑求情,局面就这样僵持着。

天岛隆一还是第一次遇到没有任何人服从自己命令的情况,虽然说“处死天岛秀濑”这句话多半是做给电话那端的水原纱纪看的,但如果现在真的有人将自己的儿子拖出去烧死,天岛隆一也绝不会阻拦。

——这样的浑蛋儿子,继承家业也只会毁了天岛家的名声,倒不如现在死了为好。本来就非常愤怒的天岛隆一,再经过水原纱纪的煽动,他的心中现在充满了这样极端的想法。

但很显然,不论天岛隆一的命令再怎么严厉,屋子里都没人敢真的将天岛家的幼子扔进火堆。

“天岛先生,电话已经挂断了。”为了打破这种对峙下的僵局,中村律师移步上前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手提电话,屏幕上显示着“通话已结束”。

天岛隆一没有去理会电话的事情,他来到秀濑的身边,像一尊佛像般伫立在自己儿子的面前。秀濑感受得到自己现在正在被父亲凶狠严厉的目光俯视着,这目光犹如一柄柄利刃,密密麻麻地悬在头顶。秀濑不敢抬头,他知道自己只要和父亲对视一眼,立刻就会被这些刀刃剁成肉泥。

“从今天开始,对于天岛家来说,你就是死人了。”天岛隆一略微冷静下来,他用浑厚的嗓音对秀濑说道,“杀死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你不再是我的儿子,也不再是天岛家的继承人,我不希望再听到你叫我父亲。等一会儿你就按照那个女孩的要求,去上学去吧,我不会管你能不能活着回来,不想死的话就自己想办法。等这阵风波过去之后,我会给你一笔钱,然后就请你离开这个家,自谋生路吧。”

“父亲大人……”秀濑满脸泪水地抬起头,现在已经不是可以继续逃避的时候了。

秀濑下巴上被纱纪砍开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包裹在外面的纱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了,抬头的动作让还没愈合完全的伤口迸裂开来,泪水混杂着血液,在秀濑的脸上和脖子上形成了一道道诡异的花纹。

“天岛先生,请您不要说这种话,”中村律师放下手提电话,来到了天岛隆一的身边劝说道,“秀濑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如果被外人知道您做了这种事,会起诉您遗弃罪的。”

“没时间去管那种事了,把他继续留在这里,天岛家就要完蛋。”天岛隆一的语调里没有一丝感情,“那个女孩迟早会去报警,到时候警察就有借口来调查这里的一切了——中村,你应该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家里被警方搜查之后意味着什么。”

“我可以找到那个女孩,尽力让她原谅秀濑做过的一切。”中村律师的承诺看起来并没有多少自信,“所以,请千万不要赶走秀濑,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离开这个家他会死的。”

“我说过,在我的眼中,他已经死了。”天岛隆一突然将视线移到和彦的身上,然后接着说道,“你们两个也给我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们从来也没有认识过天岛秀濑这个朋友。等一会儿你们就和家人通电话,让他们帮你们收拾一下行李,下午我会包一架飞机将你们送到美国,钱也会给你们一些,到了那里就请你们自生自灭吧,我们还没有处理好这件事之前,你们绝对不可以回到日本,而且从今天开始,一辈子也不许说你们和天岛家有任何关系,明白了吗?”

听到这些话后,和彦和淳也一下子愣住了,他们绝对没有想到天岛隆一竟然会选择这样去做。

“天岛先生,这样不可以!”中村律师不顾礼节地劝阻道,“非要这么做不可的话,请把秀濑也一起送到美国。”

既然已经找到了和彦和淳也,中村律师就不想再把他们放走,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这两个少年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他们会去自首也说不定,要知道,水原纱纪被害这件事一旦牵涉到警方,警察就一定会来调查天岛家,那时候做什么都来不及了。而且中村律师同时也在担心,如果真的将这两个少年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那么水原纱纪就会将全部的仇恨都发泄到秀濑身上,那个时候,秀濑毫无疑问会陷入到无法逃离的危险中。

“你没有听到那个女孩的要求吗?”天岛隆一看着中村律师说道,“如果今天她没有在学校里见到天岛秀濑,就会去报警!让这个浑蛋逃跑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除非现在就杀了他!”

“我们假装杀了秀濑不可以吗?”中村律师也很着急,“水原纱纪肯定不会亲自到这里来验证秀濑到底死了没有,我们只要在明天的报纸和新闻上放出假消息,那个女孩应该就可以相信了,她也就不会再纠缠天岛家。”

“除非这家伙一辈子都躲起来,否则那样的事迟早会露馅!你先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永远不出这个家门再说!”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中村律师还想辩驳,但秀濑却拉了拉中村的手臂,让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中村律师,谢谢您的好意了。”秀濑半蹲起身,揉了揉已经发麻的膝盖,“父亲大人已经执意要这样做了,任何劝说现在都是无效的。父亲大人——请允许我最后称呼您一次父亲大人,我还记得小时候您讲给我听的武士剖腹殉主的故事,那么现在我愿意为了天岛家,做一次真正的武士。”

中村律师想要冲上前拉住秀濑,但天岛隆一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秀濑!”中村律师急得已经快跳了起来,但他还没有胆量强拨开天岛隆一的手臂,“听我说!你现在只要躲起来就可以了,千万别做傻事!”

“父亲说得没错,自己犯下的错误就要自己来弥补。”秀濑的表情木讷,双眼里也没有一点神采,“这和武士没有保护好主人就要殉主的道理是一样的,既然别人可以这么做,我为什么不能?”

“嘿,你这种没骨气的家伙怎么可能配得上武士这样的称号?”和彦穿过天岛隆一和中村律师之间的空当,拔腿跑了两步追上了秀濑,“而且犯错的是我们三个人,就算你死了,也不可能赎清我们三个人的罪。”

一边说着,和彦一边偏头看着周围的情况。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夜里,当时黑漆漆的,和彦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此时他才终于看清楚了小屋的方位——这间小屋位于天岛家的一角,左边不远处就是被烧毁的主屋废墟,斜前方的木质围墙已经倒塌了大半,似乎是为了开进消防车而推倒的。

“让开,”秀濑已经止住了泪水,毫无神采的眼睛里只剩下了绝望和冷漠,“你们的那份我才不管,我只要赎下我自己的这份罪就够了,不要挡着我的路。”

“——让他过去。”天岛隆一低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天岛秀濑,就算我让开了,你这家伙知道应该怎么自杀吗?”和彦抬起下巴,轻蔑地说着,“难道你想用树枝剖腹不成?”

“知道这是什么吗?”秀濑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上面写着一些和彦看不懂的化学式,“——氰化钾,这么一小包足够杀死几十个人了。很奇怪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吗?这还要托你们的福呢,要不是晚上要将你们拍下来的那些照片冲洗出来,我也不会把这种东西忘在口袋里。”

即使听到这些话,天岛隆一仍然无动于衷。三楼的暗室本来就是天岛隆一所拥有的,那里确实有氰化钾的事情他比谁都清楚。警卫们没有天岛隆一的命令都不敢轻举妄动,中村律师的手臂已经被天岛隆一死死握住,他也没办法上前。

“秀濑!千万别做那种事!”中村律师只能在屋内对秀濑大喊着,“自杀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水原那家伙是在蛊惑我们,不论我们怎么做她都不会相信你已经死了,千万别掉进她的圈套里!”

“愿不愿意相信那是她的事,”秀濑回头说道,“我不会因为自己的错误而伤害父亲,我愿意以死谢罪。”

“——哎呀呀,杀人就要偿命是吧?好像你说得没错呢……”和彦假装后退两步,秀濑立刻拐出了屋子,但随后和彦便再次挡在了秀濑的面前,“但你这种死法是没用的,天岛君,你想过自杀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在院子里把这些东西吞下去,然后你们就把我的尸体烧掉好了,就说我是被夜里的火烧死的。”秀濑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纸包,好像担心有谁会上前抢走一样。

“哈哈,你果然是个傻瓜,”和彦突然间凑近秀濑说道,“没听那个老头子刚才说的话吗?死后被焚烧的话,尸体的呼吸道里是不会有烟尘的,而活着被烧死的人则恰好相反。所以如果你服毒自杀的话,只要不被烧成骨灰,警方仍然会通过验尸发现你的真正死因。”

秀濑浑身颤抖着,他知道和彦所说的都是真的。经过和彦的提醒,秀濑这时候也想起了自己过去看过的一篇小说,那里面曾经写到过,要想把人伪装成火灾身亡,必须要将那个人活着烧死才行。

“所以啊,知道现在该怎么做了吗?”和彦伸手从秀濑的手中夺过了装着毒药的纸包,然后捏在手里,向屋内走去。和彦的一举一动看上去就像是要将这些剧毒的化学品还给天岛的家人。

“……我该怎么做?”惧怕痛苦的秀濑,还没有将自己活活烧死的那种程度的觉悟。

“怎么做?”和彦的脚步越来越慢,距离门口不远时,一名警卫试图上前接过装着氰化钾的纸包。看着这名警卫警惕的眼睛,和彦忽然诡异地一笑,还没等屋内众人反应过来这笑容中蕴含的意味时,和彦就猛地撕开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一抬手猛地扬到了屋内。

“——还问什么,快跑啊!”和彦扔掉纸包,转身拉起秀濑的手臂就奔着围墙的缺口跑去。

刚才和和彦面对面的警卫直接吓得仰面倒在了地上,其他的警卫立刻上前将天岛隆一护到了屋子的后面,中村律师不顾仍在飞散的氰化钾粉末,拔腿冲出房间。但因为门口仰坐在地的那名警卫的阻挡,他的动作比和彦慢了半拍,等冲出门时,和彦和秀濑已经跑到了围墙跟前。

屋子里唯一无所事事的人就是淳也,他做梦也没想到,和彦居然会抛下他一个人逃跑。孤身一人的淳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氰化钾的粉末并不是很细小,这些白色的晶体很快就落到了地面上,像薄薄的一层霜雾。

“别去管那家伙了。”天岛隆一冲着已经跑到门口的中村律师喊道,然后转头看着淳也,“还有你,那边的那个少年,如果想走现在走就好,愿意留在这里的话,我的承诺依然有效,下午我会把你送到美国去。”

“——他们会去报警!”中村律师大喊道,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都跟我来,让他们报警的话我们就完蛋了!”

听到中村律师的话,天岛隆一这才如梦方醒——去寻求警方的帮助无疑是逃跑的秀濑现在最好的选择。天岛隆一立刻命令警卫们跟着中村律师追赶和彦和秀濑两人。

“他们追过来了,怎么办?”在和彦的帮助下,秀濑敏捷地翻过了倒成一片的围墙,而此时跑在最前面的中村律师距离这里只有十几步远了。

“别管我,你家人不会拿我怎么样!”和彦转过身背对秀濑吼道,“我拦住他们,你这个笨蛋快跑就是了。”

“为什么要救我——”秀濑确实没有想到,平日里自私骄横的三舟木和彦,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挺身相救。

“废话太多了!”和彦猛向前跑了几步,利落地绊倒了中村律师,然后回头愤怒地对秀濑大喊,“快跑!听不懂吗!”

秀濑咬咬牙,一转身就跑进了马路对面的密林中。

被绊倒在地的中村律师还来不及喊疼,便立刻伸手拽住了和彦的脚踝,和彦正想用另一只脚踩开这只讨厌的手,后面一拥而上的警卫就已经立刻将和彦包围在了中间。

“告诉那老头子,我现在愿意去美国了。”和彦咧嘴笑着说道。

“去地狱吧!”中村律师上前扇了和彦两个耳光,“放走秀濑的账等一下再跟你算——我现在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那是氰化钾!你会害死我们的!”

“只要不伸着舌头跟我说话,氰化钾根本到不了你们的嘴里。”

“你以为这样就能算英雄了吗!”中村律师俯下身,在和彦的面前大吼,“天岛秀濑要是去报警,整个天岛家就完蛋了你明白吗!”

“我如果不放走他,他的整个人生就完蛋了,”和彦冷静地反驳,“你明白吗?”

就在中村律师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警卫移步来到中村律师的身后,试图迎击跑过来的人。

“哼,让我瞧瞧是谁——”就在中村律师回头的一瞬间,一股呛鼻的白色烟雾伴随着刺耳的气流声弥散在眼前,让他根本睁不开眼睛。

“和彦,快

跑!”烟雾的背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干得漂亮,淳也!手里的东西不要扔掉,还用得上!”趁着警卫们松懈的一瞬间,和彦成功冲出了包围圈,随后他拽起还拎着干粉灭火器的淳也,迅速越过倒塌的围墙,冲进了外面的密林之中。

清晨的树林里又湿又凉,额头已经渗出汗珠的和彦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慢脚步。慌张奔跑中的和彦和淳也,谁也没有注意到林间小路上有两道浅浅的脚踏车轮辙。

从密林中冲出后,秀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离自己最近的电话亭。如今水原纱纪和父亲天岛隆一都发誓要杀掉自己,除了自首后寻求警方的帮助,秀濑觉得已经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东京郊区的电话亭并不是很密布,跑了接近一公里后,秀濑才算找到了第一个电话亭。电话亭位于一座峭壁旁边,清晨的路上行人很少,大概只有晨跑的人才会偶尔经过这里。

一辆脚踏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秀濑的身后,秀濑感觉到有些奇怪,尽管没有时间回头确认,但他能够肯定那不是自己的家人——父亲派人来追自己的话,一定会出动汽车。因为觉得纵火犯根本不会再次回到火灾现场附近,所以秀濑根本没想到骑脚踏车的会是另一个更加可怕的人。

进入电话亭后,秀濑慌张地在口袋中寻找硬币,但随即他便想起来,报警电话是可以免费拨打的。气喘吁吁地拿起听筒时,秀濑并没有注意到一股从峭壁草丛里流向他脚下的无色液体。

熟练地按下三个按键后,报警电话却迟迟没有接通,秀濑焦急地在电话亭中转来转去,同时还不停地抬头警惕着周围的情况。如果这时候有一辆黑色的汽车向自己开来,秀濑一定会立刻夺门而逃。

一对晨跑的父子从电话亭旁经过,但完全没有多看秀濑一眼。孩子似乎注意到了路面上那些奇怪的液体,父亲皱着眉头看了孩子一眼,随即摇了摇头,便拉着孩子的手离开了。

——紧靠着峭壁,纱纪埋伏在半人多高的杂草中,脚踏车已经被她放倒在身边,燃烧瓶整齐地在右手边的地上排成一排,仿佛是一队正在接受检阅的士兵。纱纪的左手里拿着打火机,她面前白色塑料壶中的汽油已经差不多流光了。由于这次并没有机会去锁死电话亭的门,所以纱纪必须格外地集中注意力才行。不过纱纪并不是很担心秀濑会跑掉,只要电话亭的门被打开,等待秀濑的将是直接炸开在脚下的燃烧瓶。

秀濑躁动的脚步突然安静下来,与此同时,纱纪俯身点燃了面前的汽油。

——只听“腾”的一声,火光立刻映红了长满苔藓的峭壁。张牙舞爪的火焰猛兽仿佛是刚刚被解除封印的恶魔,狂奔着向秀濑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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