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水原纱纪君吧?”就在秀濑再次想开口争吵时,天岛隆一起身走过来,从秀濑的手中夺过电话,关掉扬声器后,贴近嘴边用敬语说道,“老夫是天岛秀濑的父亲,因为平日疏于管教,以致愚子秀濑对你做出了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老夫代表天岛一家向你道歉了。”

尽管明知道纱纪看不到,但天岛隆一居然真的深深鞠了一躬,见此场景,中村律师立刻上前扶住了这位天岛家的家主。天岛隆一已经接近六十岁了,天岛秀濑是他的幼子,秀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已经成家,分别在外打拼着各自的事业。长子天岛秀明无心继承家业,只想成为一名画家;次子天岛秀岩也忙着打理自己的保健所,根本无暇顾及父亲的公司,所以这些年来,天岛隆一将家族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秀濑的身上,希望他能够顺利成长为下一代的家族核心。

虽然碍于秀濑不成熟的年纪,以及自己繁忙的工作,天岛隆一确实疏于对秀濑的管教,但在这位渐渐老去的父亲眼中,自己的幼子早已经成了天岛家的下一任接班人。过去每每想到秀濑的未来,天岛隆一的眼中都会充满憧憬和骄傲,但如今他再次想起这些,眼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惆怅。尽管天岛隆一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经过秀濑杀人一事和家宅失火的打击,这位天岛帝国的皇帝仿佛在一夜间老去了二十岁。

秀濑也起身上前试图扶住父亲,但天岛隆一立刻甩开了儿子的手。天岛隆一瞪向秀濑的眼神就像今晚院子里燃烧的火焰一般,充满了愤怒与厌恶。

“天岛先生……”中村律师也没想到局面居然会变成这样。

天岛隆一根本不顾中村律师的搀扶,依然在屋子中央弓腰不起,他握着电话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双腿也在不停地晃动,但即使这样,天岛隆一也没有将鞠躬的角度缩减哪怕一丝一毫。和彦的眼神中此时也少了很多不敬和嘲讽,这位顽劣的少年也被天岛隆一的真诚所触动,他不经意地在心中问自己——如果我也到了这样的年纪,是否也可以拥有这样的诚意和器量?

“老头子,你这样是没用的。”尽管在内心里已经不再想和天岛隆一作对,但和彦的嘴上仍然不做丝毫让步,他小声对天岛隆一说着,尽量避免自己的声音传进电话中,“那个家伙现在最不可能接受的东西就是道歉。”

“父亲大人,算了吧……”秀濑也不想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副落魄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父亲一直都是一个冷酷而凶恶的家主,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会向别人鞠躬道歉的人,“那种事确实是我做的,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这不是父亲大人您或者是天岛家的错,您不必这样做……”

“水原纱纪君,你要如何才肯原谅天岛一家?”天岛隆一不理会和彦和秀濑的话,继续弯着腰说道,“老夫听说你是个孤儿,如果不嫌弃的话,老夫可以将你介绍给议员或者是大学教师收养,而且从现在开始,你的一切开销费用都由老夫来承担,家宅纵火一事老夫也绝不再去追究。水原纱纪君,你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比起天岛秀濑那条疯狗,这位年长的父亲的确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水原纱纪转头看着电话屏幕上的冷光,躺在床上暗暗想着。纱纪早就料到了这通电话会惊动天岛家所有人,所以天岛隆一接过电话并没有令她觉得十分意外。

如果这些话的确是真诚的,那么天岛隆一开出的条件确实非常诱人,纱纪接着想道。按照樱庭贵志的说法,复仇是一文不值的东西,用一文不值的东西去换取整个余生的幸福,世界上好像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我拒绝。”思考仅仅耗去了纱纪几秒钟时间,所以几乎是天岛隆一的话音刚刚落下,纱纪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严格说来,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我的这条命是神灵额外赐予的,我也不知道神灵何时会将我的灵魂收回,也许我在下一秒钟就倒地死掉也说不定,不管是议员还是别的什么人,恐怕都没有胆量收养一个幽灵或者是僵尸吧?你想过这个问题吗,天岛先生?”

“老夫毫无畏惧,”天岛隆一的嗓音铿锵有力,“老夫不管你是幽灵还是僵尸,只要你活在这世上,即使倾尽老夫的家产,也一定要赎下名为天岛的人所犯下的罪行。”

“真的想赎罪的话,那就替我杀掉天岛秀濑吧。”纱纪轻轻动着嘴唇,以最轻柔的嗓音,毫无征兆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因为关掉了扬声器,这时电话里的声音只有天岛隆一自己能够听到。尽管纱纪的声音很小,但因为注意力非常集中,天岛隆一还是毫不费力地就听清了纱纪的话。纱纪的话音落下后,这位鞠躬的老者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两腿抖动了一下后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老爷您没事吧——”

门口警卫们一拥而上,但天岛隆一却挥了挥手臂,示意他们立刻从房间里出去,最后只剩下中村律师独自搀扶着天岛隆一。秀濑早已回到原处低头跪坐,他不敢再自作主张地去父亲的身边。

“把天岛秀濑杀掉吧,如果你不想按我一开始说的去做,不想让他今天来上学的话,那就杀掉他吧。”秀濑的手提电话掉在了地上,天岛隆一索性也不再拾起,中村律师伸手打开了扬声器,水原纱纪的声音再次传进了大家的耳中,“天岛先生,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话,肯定是在担心他明天会被我杀掉吧?现在我可以把这个机会让给你,亲手去做的话,至少还能保证给他一个舒服的死法,否则如果让我来做,我可不确定我会用什么样的方法干掉他。”

淳也在一旁紧紧握着双拳,悄声对和彦说:“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吗?”和彦用手指盖住嘴唇,示意淳也噤声。

“水原纱纪君,秀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在你的眼中难道真的就无法原谅吗?”

“天岛先生,别忘了,我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而已,我本来还应该拥有至少四五十年的人生;我本来应该可以看到今天的日出,下一次的满月,还有来年的樱花;我本来应该带着一脸白发和皱纹,安静地死在丈夫的怀抱里;我本来还能够做很多事,去很远的地方,认识很多的朋友……但现在呢?”说着说着,纱纪竟然渐渐啜泣起来,她的哭声跟电话里“沙沙”的电子杂音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曲说不清旋律的交响乐,“我现在连自己究竟是死掉了还是活着这种事都不清楚,我不知道在下一次照镜子的时候,会不会发现一张开始腐烂的脸……我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什么时候会被神收回,然后毫无征兆地死在大街上……这就是我现在的人生,因为一个名叫天岛秀濑的人而改变的人生……”

纱纪的哭声越来越大,直到再也说不下去话的地步。听着纱纪的哭声,和彦感觉十分迷惑,他不明白刚刚还在叫嚣着复仇的冷酷杀手,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一个追忆人生的感性少女。也许是天岛隆一真诚的道歉触动了她,但看起来这绝不会是唯一的原因。

“水原纱纪小姐,我是中村纪明,天岛家的家庭律师。”中村律师未经允许就冲到了天岛隆一的面前,好像再慢一点就要错过很重要的东西一样。中村律师蹲下身,迅速地捡起了地上的电话,然后对着话筒说道,“听你所说的话,我知道水原纱纪小姐你是一个热爱生活、敬畏生命的人,所以请你反过来想一想,天岛秀濑君也可以再拥有几十年的人生,我相信因为今天这件事,他已经认识清楚了自己所犯下的巨大错误,他应该得到一个用余生来补偿罪过的机会。水原小姐,死刑是一种赎罪没错;但继续活着,不再去犯罪,而是去做一些有益于社会的事情,这同样也是另一种更有价值的赎罪。”

纱纪没有说话,但她的哭声已经渐渐停止。与此同时,秀濑的眼睛里也静静地淌着两行泪水,他的嗓子哽咽着,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烧毁了整个天岛家,就已经达到了惩罚天岛秀濑的目的了。”中村律师小心翼翼地说着,他试图借纱纪松口的机会,劝她放弃复仇的念头,“天岛先生已经不打算去追究纵火这件事,而且就像天岛先生刚刚所说的,我们肯定会用最大的努力来补偿你,希望你能够原谅天岛秀濑。”

“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神不允许我原谅他,这就是我复活回到人间的唯一理由。”纱纪深吸了几口气,以掩盖住自己止住泪水后仍然残留着的抽泣声,“而且你们不向我追究火灾的事,根本就不是在补偿我吧?你们只是想逃避警方的视线而已。刚刚我还以为你们都是真诚的,现在看来,你们嘴里的话也不过只是一堆谎言堆砌起来的辞藻罢了!”

“水原纱纪君,”天岛隆一神情严肃地夺过电话,十分认真地说道,“老夫再问你最后一次,是否无论如何,天岛秀濑都不会得到你的原谅?是否只有他死了,你才会对天岛家罢手?”

“是的,”纱纪毫无停顿地应答道,“天岛先生,想想看,如果我是你的女儿,你现在应该怎么做?”

“老夫知道了。”天岛隆一神色凝重地将电话放在身边的桌子上,包括中村律师在内,屋子里没人敢再去碰那个电话。

天岛隆一的脚步十分沉重,仿佛身下长着的不是双腿,而是两根铅锭一般。但也正是这样的脚步,让天岛隆一显得异常坚定,一枚枚毫无悔意的脚印几乎是深深地镌刻入了坚硬的地面中。

包括和彦在内,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被天岛隆一的气场所压迫住,连大声呼吸都变得不可能。而且每个人都已经隐约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他们同时也都不敢确信那种事真的会发生。

“天岛先生,您不能——”中村律师微微张开嘴,但他的话立刻就被天岛隆一打断了。

“处死天岛秀濑。”天岛隆一走到秀濑的面前,俯视着自己的儿子,无比冷酷地说着,“自己做错了事,就要有负起责任的觉悟。把他扔到外面的垃圾堆里一起烧掉就好了,但记住要活着烧,死掉再烧会被查出来的。垃圾堆里不该让警察看见的东西都已经收拾起来了吧?过了早饭时间,就去对外宣称这家伙在火灾中被烧死了。”

天岛隆一的眼神里闪着寒光,和彦看得出来这个老头子此时并不是在开玩笑。

“没听到吗!还在那里站着看什么!等着水原纱纪去报警,然后让警察来把家里搜查个底朝天吗?”天岛隆一对着门外的警卫们怒吼,“烧死这家伙!马上就去办!”

秀濑面无表情,他十分清楚父亲把自己的事业看得远比自己的儿子重要。母亲在火灾发生的时候就已经被警卫们护送到附近的宾馆了,她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秀濑很清楚,因为自己说了晚上要出去参加通宵派对那种谎话,母亲被警卫们送走时,一定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正在外面和同学们在一起,甚至还会替碰巧躲过火灾的秀濑而感到高兴。等到明天一早,面对着自己的尸体的时候,母亲痛哭过后,大概也只能选择相信父亲所说的话——

“他的聚会提前结束了,自己半夜里悄悄回家,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好像是因为喝了一些酒,所以睡得很沉,才没来得及逃跑。”

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结束,秀濑的大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明亮的晨光中,秀濑想趁着自己最后还活着的这段时间想一想曾走过的人生道路,但随即他便发现,那些不过也只是一片空白而已。

伴随着天岛隆一的怒吼,水原纱纪悄无声息地挂断了电话。纱纪紧握着已经微微发热的电池后盖,仿佛是想用这么一点可怜的余温来温暖自己。屏幕上的冷光驻留几秒钟后便消失了,纱纪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大亮,她不必再需要借助屏幕的微光,就已经差不多能够看清自己这间凌乱的卧室。

可能是因为在时间上来不及,贵志并没有将这里彻底收拾干净,严格说来,这里应该并没有比施虐过后整齐多少。纱纪回家时裹着的染满血迹的床单被揉成一团扔在屋子一角,床上被剪刀刺破的枕头露出了里面的棉絮,白色的绒絮从破裂的布面里探出头,像一个个好奇的孩子一样盯着纱纪。

床头柜上的陈设也被散乱地摆放着,没有一样东西还放在原位。看起来,应该是这些东西都被打翻在了地上,贵志只是一一将他们捡起后,胡乱放在了这里而已。地面上的鞋印虽然已经都被打扫干净,但细看的话,仍然可以从地板的缝隙里看到些许泥土。

——我没有说谎,你们真的留下了好多证据呢。纱纪盯着那些泥土,她知道这些东西足以成为指控天岛秀濑和另外几人的证据。四个少年半夜里强行撬开玄关房门,侵入一个女高中生的卧室里,无论怎么去想,这都绝对不可能是在做什么好事。

如果真的到了必须报警不可的那种地步,纱纪其实并不关心警方最后会如何判决,她关心的只是警方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彻底调查天岛家。坏掉的门锁、凌乱的卧室、地板缝里的泥土、那张染满血迹的床单,还有很多很多眼睛看不到但仪器可以检验出来的证据……把这些事情都解释清楚之后,估计警方应该也已经

把天岛家从头到尾调查上两三遍了吧?

——对了,刚刚那个老头好像决定要杀掉天岛秀濑?那就赶快去天岛家欣赏一下行刑过程吧。想到这里之后,纱纪立刻便翻身起床。

脱下了已经被熏得发黑的蓝色运动装,再简单梳洗一番后,纱纪从衣柜里找出了一身干净的校服,长筒袜、百褶裙、白色的衬衫和米黄色的毛线外套看起来依旧是那么熟悉,但穿在身上后,纱纪又有一种说不清的陌生感。

左胸前的名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水原纱纪”,但经历过生与死之后,纱纪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名牌上写着的这个人了。陌生感似乎就是因此而出现的,尽管校服上的确写着自己的名字,但纱纪没办法说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打开玄关大门时天已经亮了,但因为高楼的遮挡,纱纪无从判断太阳是否已经升起。和煦的晨光与微凉的晨风同时包裹着纱纪的身体,令她有种回归天堂的感觉。

运载燃烧瓶的小推车只剩下了三个燃烧瓶,纱纪失望地将小车扔在了一边。回到厨房后,纱纪熟练地将汽油灌进几个空的啤酒瓶,然后将棉布也浸满汽油,紧紧地塞住了啤酒瓶口,不到三分钟的时间,纱纪就已经做好了八九个新的燃烧瓶。

——只是用来应对天岛秀濑逃跑,这些应该够了吧?纱纪在想,天亮后如果再用小推车恐怕会引起路人的注意,于是她将书包清空,又拿了一块裹便当盒的餐布,用这些东西将燃烧瓶全都藏好后,纱纪将它们分别挂在了脚踏车的两侧。汽油壶也被纱纪放在了后车座上,这种白色的小塑料桶里装着的东西,大家肯定会以为只是矿泉水吧?

检查了一下口袋中的打火机后,纱纪便蹬上脚踏车,向天岛家的方向骑行而去。

——要赶快离开这里了,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不速之客呢。

路旁的樱花树都已经凋谢殆尽,只是偶尔还有几片残留在树上的花瓣飘下来。这些花瓣每次都是绕着脚踏车的车轮转两圈后,便被纱纪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樱花季刚开始的时候,每次从这里经过,纱纪都想数清楚到底有多少花瓣飘散在眼前,但那漫天雪花似的白色花瓣却无情地向她宣告着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今樱花季已经结束,只剩下这几片零星飘落的花瓣,纱纪毫不费力就能够数清,但她已经不愿去数了。

——数得清也好数不清也好,我怎么可能知道哪片花瓣是我?

凋谢的樱花树在纱纪看来,并不是什么煞风景的东西,樱花的美丽有时并不是数量,而只是樱花从树上飘落时带给人的那种感觉。今天从这里经过,纱纪感觉每片凋落的花瓣都似一个死去的魂灵。

天岛家就在不远处了,纱纪向前猛蹬几步。因为加速的惯性,后座上的汽油壶“咕咚”一声猛晃了一下,担心它会掉下去的纱纪将左手伸向后面,试图扶住汽油壶。因为动作有些着急,手臂经过带起来的风撩起了纱纪的短裙,纱纪的手臂和百褶裙之间形成的乱流引来了两片花瓣,花瓣逗留在她的手边,似乎久久不愿离去,然而纱纪并没有在意到这些,或者说,她现在已经根本不想再去在乎这些樱花了。

——数得清也好数不清也好,我怎么可能知道哪片花瓣是我?

从后面看起来,深蓝色的百褶裙飞扬在脚踏车上的这幅画面,令纱纪也成了路边飘着的一朵深蓝色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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