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尾老师,今天也要上手工课吗?”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刚折了一半的纸鹤,蹦蹦跳跳地跑到教室前面,拦住了这位刚来孤儿院不久的男教师。

“很喜欢手工课吗,纱纪?”名叫矢尾安雄的老师接过小女孩手中的纸鹤,三两下折好后便又还给了她,“但是别忘了,也有同学喜欢美术课,纱纪这样直接跑过来让老师给你们上手工课,可是会惹别的同学不高兴呢。”

几个调皮的男孩笑出了声,更多的女孩子则是在羡慕纱纪手中的那只纸鹤。

“矢尾老师不管上什么课都好啦!”纱纪双手捧着纸鹤,兴高采烈地说道,“刚刚川野老师讲的数学课实在太无聊了!”

“班长带头在背后说老师坏话可是不行的哦。”矢尾拍了拍纱纪的头,让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还有啊,你们背后是不是也说过什么关于我的坏话?”

“——最多就是和优子姐姐的那种事啦!哈哈……”下面不知道是哪个调皮的男孩子大笑着说道。矢尾的脸唰地一下子变红了,看到老师的窘态,几个女孩子也开始加入了笑声的行列。名叫优子的那个女孩应该是矢尾老师的恋人,她偶尔会来孤儿院看望这里的孩子们,但孩子们其实都知道,这位漂亮的姐姐来这里根本就是为了看望矢尾老师而已。

矢尾安雄估计只有二十多岁,也许还在读大学院也说不定。大概是因为平时生活开销的问题,他才来到孤儿院这边兼职做教师。因为害羞的关系,矢尾从来都没有跟孩子们提过自己的事情。

一个月前来到孤儿院任职的时候,大眼睛的水原纱纪是矢尾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孩子。尽管是孤儿院,但这里的孩子丝毫不缺少幸福和快乐,如果说孩子们的心中真的会有沉重而压抑的东西,那么也只有他们成为孤儿的经历会令孩子们低头不语。不过矢尾很快就发现,纱纪与其他的孩子不同,她从来都不回避自己为什么会是孤儿的这件事,据这里其他的老师讲,每个来孤儿院的人第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听水原纱纪讲述她爸爸的故事。

“呐呐,知道吗?我爸爸是个大英雄呢。”每次说到这些话的时候,纱纪的眼睛都会像夜里的星星一样发光,然后对父亲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讲上十几分钟,“……所以,他在那场地震中救出了十几个人呢,但他最后却没办法救出妈妈和他自己——哼,这个大笨蛋!”

水原纱纪刚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孤儿院,她的记忆中并没有父母的形象,这些事情都是那个老院长跟她讲的。也许正是因为从来没有和父母生活过,纱纪说出那些话时才会不带一丝悲伤,有的只是对父亲的骄傲和自豪。

“在小纱纪的心里,父亲母亲这两个词是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唉,都怪我太不会编故事了……”——这些话是矢尾后来和孤儿院的院长聊天时,院长叹着气说出来的。纱纪不会因为缺少父母的关爱而悲伤,这是院长对整个孤儿院感觉最不安的事情之一。

再后来的一次机会,矢尾得知了这里每个孩子第一次问院长“爸爸妈妈在哪里”这样的问题时,老院长都会编一个故事给他们听,孩子们的姓氏大多也都是院长随意起的。没办法,孤儿院里太多的孩子都是直接被遗弃在门口,或者是医院送过来的,少有的的确能找到亲生父母的那几个孩子,院长也不愿将真实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孩子都太小,听不懂那些的,等到他们到了能听懂的年纪,却又根本不想关心这种问题了……所以,还是编故事比较好。”老院长说话时总是喜欢叹气,他嘱咐矢尾,千万不要让孩子们知道这些事。

“水原纱纪——那个孩子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矢尾开口问道。水原纱纪是整个孤儿院里最漂亮的女孩,身上也没有任何先天疾病,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父母居然会将这样一个女孩遗弃在孤儿院。

“小纱纪啊……她是被一对夫妇抱到这里来的,我记得当时好像是一个初春的晚上吧。”老院长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是一对很年轻的夫妻,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嗯,和你差不多一般年纪吧,或者那个男人比你稍微大一点。女人看上去很瘦小的样子,估计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那个孩子看起来也有些缺乏营养,长得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瘦瘦的。男人一言不发地将他怀中的小纱纪递给了我,女人就在一边不停地鞠躬,嘴里还说着‘拜托了,实在没钱抚养她’‘不好意思’‘都是我们的错’这种话。小纱纪在我的怀里止不住地哭,女人也哭得很厉害……那个男人的表情倒是始终都没变过,一直都表现得漠不关心,他跟我说‘孩子名叫水原纱纪,请务必不要更改她的姓名’后,就领着自己的妻子离开了。”

“……唔,”矢尾若有所思的样子,“因为没钱就把亲生女儿扔在了孤儿院?这种故事果然还是别让纱纪知道比较好……”

老院长又叹了口气,矢尾看得出来,这位老者的心中一定还藏着更多比这更残酷的故事。

“——哇,爸爸真厉害呢,”听完纱纪添油加醋的故事后,矢尾伸手抚摸着这个小女孩的头发。从纱纪的眼中,矢尾仿佛能看到这颗幼小而纯净的心灵,“我叫矢尾安雄,以后在这里教你们的美术和手工课。”

“啊哈,我们终于有手工课啦!”纱纪一副很兴奋的样子,“矢尾老师,现在就可以去上课吗?同学们都在等着你呢,他们还不知道新来的老师教什么课呢——啊,对了,我叫水原纱纪,是班长,同学们派我来迎接新来的矢尾老师。”

“纱纪很喜欢手工课?正巧今天老师没带画笔,那我们就先上手工课吧。”矢尾开朗地地笑着,“今天教你们折纸好吗,小小的班长同学?”

纱纪再一次用力地点了点头,这应该是孤儿院有史以来的第一堂手工课,同学们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

——“同学们,今天我们就不学折纸了。”

矢尾的目光顺着手里捧着纸鹤的纱纪的背影,一直移到了她的座位上。纱纪坐下后,发现矢尾老师还盯着自己,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今天这堂课才刚刚是矢尾第三次站在讲台上,本来说好折纸课会上五次的,纱纪不知道为什么矢尾老师会突然改变主意。

“我们要做一些另外的……很简单的东西。”矢尾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犹豫不决,而且平日里十分开朗的矢尾老师,今天居然从进教室开始就没有笑过,同学们都觉得非常奇怪。

“矢尾老师,您不高兴了吗?”一个小男孩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我不该说您和优子姐姐那种坏话的,老师我错了……”

压抑的课堂气氛下,再没有一个人因为这种话而笑得出来。

“那种事没关系的,知道你们很喜欢她的话,没准优子姐姐还会很开心呢。”矢尾伸手打开教室前门,“——同学们都跟我来吧,我们今天的课在体操室里面上。”

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但孩子们是不会放过任何课外活动的机会的,在几个活泼好动的男孩子的带领下,三十几个孩子鱼贯着跑向了体操室。水原纱纪走在了最后面,她眨着眼睛看着矢尾老师,好像是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纱纪,等一下记得把这些东西分发给同学们,一定要让每个人都戴上,一个也不许遗漏。”矢尾将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了纱纪,纱纪探头看了看,发现里面是一些儿童用的棉布口罩,上次因为重感冒住院时,纱纪就戴过这样的东西。

“谁得了感冒吗?”在纱纪幼小的头脑中,能和口罩联系上的事情只有感冒而已。

矢尾老师摇摇头,然后就没有再说话,在走廊里拐过几个弯后,他和纱纪一起来到了体操室的门前。调皮的男孩子们已经率先推开了体操室的大门,但看见屋内的景象时,却没没有一个孩子敢迈进去。

“没事的,可能只是有点呛鼻子而已,大家小心一点就没关系。”矢尾带头迈步走进了体操室,跟在后面的纱纪发现,体操室的地板上摆满了啤酒瓶,角落里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铁桶和漏斗。正如矢尾老师所说,铁桶里装着的东西果然散发出一股非常刺鼻的气味,身后已经有男孩子喊出了“汽油”这个词,然而年幼的纱纪却还不明白这四个片假名所构成的发音究竟意味着什么。

“怎么可以让孩子们去做这种事!”就在当天的上午,刚刚得知下午要更改课程的矢尾来到院长的面前厉声质问道,“他们可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啊,那是什么?那都是汽油!孩子们怎么可以去碰那种东西!失火了怎么办!爆炸了怎么办!”

“我也是没办法啊……”年届七十的老院长给矢尾看了看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臂,“我本来也是不同意的,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就是他们将您打伤的吧?那些人究竟是谁?我要去报警!”矢尾指着院子里的两辆小型卡车,那里一辆卡车装满了空酒瓶,另一辆卡车装满了汽油桶、一次性漏斗和废旧的棉纱,几个光头男人正在把车上的东西往孤儿院的地下室里搬运。孩子们既害怕又好奇地趴在窗边看着,纷纷猜测着那些东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没用的,警察能管得了那些人的话,日本早就太平了。”老院长摇了摇头,“从我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那些家伙们就很猖獗,到了今天还不是一样……尤其是刚战败那会儿,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抓紧机会发国难财,险些就将日本掏空了,一群蛀虫……”

“——我在问他们到底是谁!”矢尾的心中已经差不多有了答案,但是他仍然想得到老院长的确认。此时矢尾已经顾不上礼节,老院长也并不在意面前这个年轻人不用敬语说话的行为。

“是六竹帮的人。”老院长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应该听说过吧,他们是盘踞在六本木的最大帮派。这些家伙们最近跟附近的帮派斗殴,武器和人手都已经不够用了,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让孤儿院的孩子们来帮他们做燃烧瓶……唉,造孽啊……”

“这种事难道也可以同意!”矢尾被气得发抖,他知道,那两辆卡车一定是得到老院长的允许才能够开进孤儿院的。

老院长没有回话,只是再次举起自己骨折的左臂,在矢尾的面前费力地晃了晃。

“那就别让孩子们去做!”矢尾继续拍着桌子说道,“我和另外几名老师都可以做这种事,不要让孩子们去动那些东西!”

“他们说,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现在除了你和我,孤儿院里再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了。道理很简单:孩子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自然不会去报警,但是大人们可就说不定了——肯定是看中了孤儿没有父母这一点,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孤儿院这种地方来做这种事的。”院长连续叹了好几口气,然后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继续说道,“他们已经说过了,如果事情被警察知道的话,包括孩子们在内,这里所有人都是我这个下场。本来这件事连你都是不应该知道的,原计划是由我来带领孩子们去做,但你也看到了,我的胳膊已经断了,而且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受孩子们的欢迎,在照顾孩子们这一点上,你应该做得比我更出色,所以我才说服他们让你去做这件事——我知道你很不情愿,但总比让黑帮那边派来一个人看着孩子们要好得多吧?记住,无论说什么谎话都可以,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究竟是在做什么。”

“那就由我自己一个人来做就好!”矢尾执着于自己的意见,他绝对不想让孩子们去碰那种东西。

“今天太阳落山前,我们要做出来这么多燃烧瓶,”老院长翻了两下手掌,比划了一个数字,“你认为你自己一个人能办得到?任务完不成的话,你的两条胳膊和大腿说不定都会变成我这副样子。”

六竹帮的名号矢尾再熟悉不过了,心狠手辣一直都是他们的作风,除了他们,的确没人能做出将年届七十的老人的胳膊打断这种事。

“……这是我上周的薪水,去给孩子们买些口罩吧。”矢尾将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放在了院长面前的桌子上,“还有,既然是要让我来带领孩子们去做这些东西,那么我就有权利决定一些事——我的条件很简单:不要让孩子们去地下室做那种事,不通风和没办法及时逃跑的地方是很危险的。让那些人把东西都搬到体操室里去吧,万一失火的话,那里逃跑也更方便一些,而且我想只要可以把东西做出来,他们应该不会去管究竟是在哪里做的。”

“口罩我去买吧。”老院长将零散的纸币推回到矢尾的面前,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万元钞和它们放在一起,“这是你这一周的薪水,请收下。”

“班长,你知道我们做的这些都是什么吗?”就在第二次上这种奇怪的手工课的时候,班上最调皮的男孩北川明太悄悄向纱纪问道。

“矢尾老师不是说这些都是蜡烛吗?”纱纪熟练地捻好棉纱,利落地将它塞进了啤酒瓶口。

明太接过纱纪刚刚做好的“蜡烛”,趁着矢尾不注意的时候塞进了衣服

里,然后弯腰装作一副肚子痛的样子,扭头用眼神示意纱纪跟着自己过来。

“北川同学,你怎么了?”矢尾见到明太弯着腰向外跑,赶紧从后面追了上来。

“啊,老师,我肚子忽然很痛——”明太边回答边向外跑着,“应该是昨晚的虾吃多了……哎呀更痛了……”

“没事吧?”矢尾穿过蹲在地上的孩子们,他当真以为明太是肚子痛,“老师陪你去医务室吧。”

“矢尾老师,”纱纪跑过来挡在了矢尾的面前,“……那个,让我来陪他去医务室就好了,老师留在这里照顾同学们吧。”

其实纱纪也早已经看出来,这些东西绝不是什么蜡烛,但她也实在猜不出来这些装着汽油的瓶子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路上小心。”矢尾很信任纱纪,再加上自己在这里的确脱不开身,矢尾只好同意了纱纪的提议。

“啊呀,太危险了——”绕到后院后,明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被发现的话,我就死定了,谢谢你啦,班长。”

明太将藏好的酒瓶放在地上,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纱纪不知道这个班上最调皮的男孩要做什么。

“啊,忘了东西,等我一下——”明太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让纱纪继续留在后院,自己则从窗户翻进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再从窗户里探头出来时,明太的手里多了一罐灭火器。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玩意究竟会有多大的威力,所以还是准备一下这个比较好。”明太自信满满,一副专家的样子。将灭火器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后,明太点燃了火柴,随后又拿起了地上的瓶子,将火柴对准瓶口的棉纱后,整个瓶子突然就在明太的手中烧了起来。纱纪吓得后退了两步,明太赶紧扔掉了手里的火柴,他稚嫩的手掌似乎还握不稳啤酒瓶底,而且可能也是由于对火焰的恐惧,明太整个身子都扭动起来。

“小心啊。”纱纪在一旁提醒。

明太用双手将酒瓶扶稳后,随即立刻用力地向前方扔了出去。伴着一声清脆而巨大的炸裂声,一大片熊熊腾起的火焰在纱纪和明太的不远处燃烧起来。明太似乎也没有料到火焰居然会如此剧烈,他拿起身边的灭火器,但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按不下去灭火器的手柄。

“可恶!怎么回事啊!”明太慌了手脚。

“——烧起来了!快点灭火啊明太!”纱纪也被吓到了。

闻声而来的大人们也被这一大片烈火吓住了,好在这里面还有几个冷静的人,一个男教师夺过明太手里的灭火器,拔掉保险销后三下五除二便将火焰扑灭了。明太和纱纪已经吓得傻坐在地上。随后赶来的矢尾好像还不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他看到满地的白色干粉和啤酒瓶碎片后,才终于意识到明太和纱纪已经闯下大祸了。

“你的学生都在干些什么!”一名年纪大一些的教师快步走上前质问矢尾,“他们是在上你的课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矢尾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个年轻的兼职教师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处理眼前的烂摊子。

“——我的天哪,发生什么事了!”一声女性特有的尖叫从体操室那边传来,老院长此时也已经赶来了。

老院长一脸凝重,似乎已经想到了应对措施,但矢尾知道,如今事情已经败露,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是我让他们做的,谁也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老院长对院子里的每一个人下令道,然后他看着纱纪和明太,“你们两个,马上跟我来!”

孤儿院本来就没有多少工作人员,人群很快散去,只留下了矢尾和另一个年轻男教师收拾院子。

“怎么样?我觉得这东西应该这么用才对。”跟在院长身后时,明太满脸炫耀的表情,对纱纪小声说道。

“太危险了,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纱纪仍然有点后怕,那个瓶子如果再扔得远一点,绝对会把整个木制仓库都烧掉。

“但是很漂亮啊——”明太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老院长回头瞪了他一眼,明太便立刻止住了声音。

“……嗯,虽然有点可怕,但真的好漂亮,比蜡烛好看多了。”老院长转过头后,纱纪眨了眨眼睛,遮着嘴巴回答道。

“夜里扔出去的话,说不定比焰火还要壮观呢,”得到夸赞的明太说得更起劲了,“不过班长你说得对,的确有点危险呢……要是没这么吓人的话,新年的时候没准真的可以用来当焰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纱纪摇摇头,盯着明太的眼睛说道,“漂亮的东西都很危险。”

最后这句话是纱纪从电影里面学来的,她只是理解了表面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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