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护士正在照料奈德·波蒙特脸上的伤。

“还是哪里?”他问。

“圣路克医院。”她个子娇小,一双榛子色的眼睛大而明亮,压低的声音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还有一股含羞草的臭味。

“今天星期几?”

“星期一?”

“哪年哪月?”他问。看到她皱起眉头,他说:“喔,算了,我在这里有多久了?”

“今天是第三天。”

“电话在哪儿?”他想坐起来。

“别动,”她说,“你不能打电话,而且绝对不能太激动。”

“那你帮我打。接哈特福六一六一,告诉麦维格先生我要马上见他。”

“麦维格先生每天下午都会来,”她说:“但我不认为泰特医生会准你跟任何人谈话。事实上,你现在已经讲太多话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早上还下午?”

“早上。”

“我等不了那么久,”他说。“你现在就叫他来。”

“泰特医生稍后就会过来。”

“我才不要找什么泰特医生,”他急躁的说。“我要找保罗·麦维格。”

“你乖乖听话,”她回答。“安静躺在这里,等泰特医生来。”

他气呼呼的瞪着她。“好厉害的护士。有人告诉过你,和病人争论是不好的吗?”

她没搭理。

他说:“而且,你害我下巴好痛。”

她说:“如果你别动下巴,就不会痛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怎么了?或者你没高明到晓得我怎么了?”

“大概是喝醉酒打架,”她告诉他,可是脸没朝他看。她笑着说:“不过说真的,你不该讲那么多话,而且除非医生答应,否则你不能见任何人。”

※ ※ ※

保罗·麦维格下午很早就到了。“老天,真高兴看到你又活过来了!”他说,双手抓着波蒙特那只受伤缠着绷带的左手。

奈德·波蒙特说:“我没事。不过有件事得办:带沃特·伊凡斯去布瑞伍找卖枪的人指认,他——”

“你全都告诉过我,”麦维格说。“已经办好了。”

奈德·波蒙特皱起眉头。“我告诉过你?”

“是啊——就在你被发现的那天早上。他们送你到急诊室,可是你坚持要先见到我再治疗,我一赶到,你就把伊凡斯和布瑞伍的事情告诉我,接着就晕过去了。”

“我完全记不得,”奈德·波蒙特说。“你逮到他们了吗?”

“我们逮到伊凡斯了,没问题,沃特·伊凡斯在布瑞伍被指认后招了,大陪审团起诉了杰夫·贾德纳和另外两个张三李四,不过还没法治薛得,贾德纳是负责跟伊凡斯接头的,大家知道他做什么都一定是薛得下令,不过要证明这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杰夫就是那个长得像猴子的,对吧?他被捕了吗?”

“没有。我猜你离开后,薛得就把他给藏了起来。他们把你抓起来了,对吧?”

“嗯,就在狗屋楼上。我本来是打算去那儿给欧罗瑞设陷阱,结果反而中了他的圈套。”他气得皱起眉头。“我还记得是跟威士忌·瓦索斯去那儿的,结果被一只狗咬了,又被杰夫和一个金发小子揍得很惨。好像还有火灾什么的——差不多就这样。谁发现我的?在哪儿?”

“有个警察清晨三点发现你手脚并用在科曼街正中央爬,身后还拖着一条血迹。”

“我想做些好玩的事情。”奈德·波蒙特说。

※ ※ ※

那个大眼睛的小护士小心翼翼的打开门,头探进来。

奈德·波蒙特用一种厌倦的声音朝她嚷道,“好吧——躲猫猫!不过你不觉得你玩这个有点嫌太老了吗?”

护士把门打开一些,站在门框下,一手扶着门的边缘。“难怪你会挨揍,”她说:“我想看看你醒了没,麦维格先生和——”她声音里面那种喘不过气来的特质更明显,眼睛也瞪得更大——“一位小姐来找你。”

奈德·波蒙特好奇的看着她,语带嘲弄。“什么小姐?”

“是珍娜·亨利小姐,”她回答的口气带着一种意外的惊喜之感。

奈德·波蒙特转过身侧躺着,脸不看那个护士,闭上眼睛,嘴角撇向一边,不过声音里面不带任何感情:“告诉他们我还在睡。”

“不行啦,”她说,“他们知道你没睡——就算他们没听到你讲话——不然我不可能在这里待这么久。”

他夸张的呻吟了一声,手肘撑起身子。“反正她没见到,下次还是会来,”他咕噜抱怨着,“到时候也是得过这关。”

那个护士轻蔑的看着他,挖苦道:“我们还得找警察来医院门口站岗,好阻止那些想见你的女人呢。”

“你当然说得轻松,”他说:“也许你印象中参议员的女儿老是出现在报纸社交版,不过你不会像我这样被他们追着不放。告诉你,他们和他们的社交版让我活得很惨。参议员的女儿就是参议员的女儿,不会是众议员的女儿或部长的女儿或市议员的女儿或诸如此类——永远不会是其它的——难道你以为参议员比其它人会生孩子——”

“一点也不好笑,”护士说:“你只是在骂自己罢了。我去带他们进来。”然后她离开病房。

奈德·波蒙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明亮,他润溫了嘴唇,然后紧闭着匿隐隐一笑,不过珍娜·亨利进来时,他又换上了一副轻松有体的面具。

她直走到他床边说:“喔,波蒙特先生,听说你恢复得很好,我实在太高兴了,非得来看看你不可。”她一只手放在他手上,低头朝他微笑。她的眼睛其实不是深棕色,但金发衬得双眼的颜色格外深。“所以如果你不高兴,别怪保罗。是我逼他带我来的。”

奈德·波蒙特也对她报以微笑,说:“真高兴你来,你真是太好心了。”

跟在珍娜·亨利后面进来的保罗·麦维格走到床的另一侧,深情的笑着看看她又看看奈德·波蒙特道:“我知道你很高兴,奈德。我告诉过她。你今天怎么祥?”

“老样,找椅子坐吧。”

“我们不能待太久,”金发男子回答。“我得去大庭园跟麦罗林先生碰面。”

“可是我不必,”珍娜·亨利说。她又把笑脸朝着奈德·波蒙特。“也许我可以——多待一会儿?”

“荣幸之至,”奈德·波蒙特对她说,同时麦维格绕过来,替她搬了张椅子,轮流给两人一个欣喜的笑容,然后说:“很好。”等到女孩坐在床边,黑大衣搭在椅背上,麦维格看看表低喃道:“我得走了。”他握了握奈德·波蒙特的手。“需要我替你带什么吗?”

“不用。谢了,保罗。”

“好,那你好好休养。”金发男子转向珍娜·亨利,停下来,又对奈德·波蒙特说:“我这是第一次见麦罗林先生,你看我该跟他谈到什么地步?”

“随你,只要别把话讲太白,会吓坏他们的。不过你可以拐弯抹角雇他帮你杀人,比方:‘如果有个叫史密斯的住在某某地方,他病了还是什么的好不了,哪天你刚好来看我,恰巧有个信封寄过来,叫我转交给你,我怎会晓得里面会有五百元呢?’”

麦维格点点头。“我不想杀任何人,”他说:“不过我们的确需要铁路工人的票。”他皱皱眉。“奈德,真希望你好起来。”

“这一两天就差不多了。你早上看了《观察家报》吗?”

“还没。”

奈德·波蒙特看看房间四处。“有人拿走了。那篇鬼文章放在第一版中间方块的社论里头。‘本市的警察打算怎么办?’一个表是六周来的犯罪事件,表示近来犯罪突增,还有一个小得多的表是被捕犯人名单,显示警方没有能力好好处理。大部分的牢骚都是针对泰勒·亨利的谋杀案。”

听到弟弟的名字,珍娜·亨利瑟缩了一下,嘴唇微张,无声的提了一口气。麦维格看了她一眼,赶快转向奈德·波蒙特,头轻轻一动,做了个简短的警告姿势。

奈德·波蒙特没管自己的话对他人所造成的效果,继续说:“他们真是太残忍了,指责警方一整个星期故意拖着不去办那桩谋杀案,好让高层政治国的一个赌徒利用这个案子向另一个赌徒讨回一口气——就是指我追着德斯潘讨赌债那事情。还说不知亨利参议员对于他的新盟友利用他儿子的谋杀案作何感想。”

麦维格涨红了脸,笨拙的摸着手表,匆忙道:“我会找一份来看,现在我得——”

“还有,”奈德·波蒙特平静的继续,“他们还指责警方在多年保护之后,最近忽然取缔那些酒吧——这些酒吧的老板不会付出大笔的政治献金。这是把你和欧罗瑞的战争给挑明了。他们还说要注销一份仍在经营的酒吧名单,说明这些酒吧的主人是因为给了政治献金。”

麦维格不安的说,“好,好,”对珍哪·亨利说,“希望你们聊得愉快。”又对奈德·波蒙特说,“回头见。”然后出去了。

珍娜·亨利坐着,身子前倾。“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她问奈德·波蒙特。

“说不定我喜欢你。”他说。

她摇摇头。“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你受不了我的态度,”他说,“我态度一向满坏的。”

“你不喜欢我,”她坚持,没有响应他的微笑。“可是我希望你喜欢我。”

他谦逊起来了。“为什么?”

“因为你是保罗最要好的朋友。”她回答。

“保罗,”他斜乜着她,“他朋友多得很:他是政客嘛。”

她不耐的摇摇头。“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她停下来,然后补上一句:“他是这么觉得。”

“那你怎么觉得呢?”他半开玩笑的问道。

“我觉得没错,”她郑重的说,“否则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你不必为他吃这么多苦。”

他牵动嘴角,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看他显然不打算再说话,她认真的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他重复前面说过的话。“说不定我喜欢你。”

她摇头。“你才不喜欢我。”

他朝她笑了。那笑容非常年轻而迷人,他的眼神羞怯,开口时声音稚嫩而充满信赖:“亨利小姐,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因为——你看,一两年前,保罗可以说把我从贫民窟捡回来,所以跟你们这种属于另一个世界——那种社交圈和名人版——的人相处,我就尴尬又笨拙,但你把这种笨拙误解为敌意,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站了起来说:“你在嘲笑我。”措词中并无忿恨。

她走了之后,奈德·波蒙特躺回枕头上,双眼发亮随着天花板,直到护士进来。

护士进来问他:“你刚刚在搞什么啊?”

奈德·波蒙特抬起头怏怏的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那护士说:“她离开的时候忍着没哭,但几乎要哭出来了。”

奈德·波蒙特又把头靠回枕上。“我一定是头壳坏了,”他说,“老是把参议员的女儿弄哭。”

※ ※ ※

一个中等身材、年轻又干净、长着一张光鲜深色帅脸的男子进来。

奈德·波蒙特在床上坐了起来:“杰克,好。”

杰克说,“你看起来没我原先想的那么糟嘛。”然后走到床边。

“还没有断手断脚。自己抓张椅子坐吧。”

杰克坐了下来,掏出一包香烟。

奈德·波蒙特说:“我又有工作给你了。”他手探进枕头下,取出一个信封。

杰克点燃了香烟,从奈德·波蒙特手中接过。那是个全白色的信封,上头写着:圣路克医院 奈德·波蒙特 收,盖着的当地邮戳日期是两天前。里头是一张打字的信,杰克拿出来看。

关于薛得·欧罗瑞急着想打听保罗·麦维格的某些事惜,你知道些什么?

跟泰勒·亨利的谋杀案有任何关连吗?

如果无关,为什么你要费那么大工夫守住这个秘密?

杰克重新折好信纸,放回信封,抬起头来问:“里头讲的有道理吗?”

“据我所知没有。我要你去查是谁写的。”

杰克点点头。“我可以把信留着吗?”

“可以。”

杰克把信封放进口袋。“你想得到可能是谁干的吗?”

“完全猜不到。”

杰克审视着燃烧的香烟末端。“我是就事论事,你知道。”杰克很快的说。

“我知道,”奈德·波蒙特同意,“我只能说,过去一个星期,这个信有一大堆——或至少有好几封。这封是我收到的第三封,法尔至少收到一封,我

不晓得还有谁也收到这种信。”

“其它几封我可以看看吗?”

奈德·波蒙特说:“我只留着这一封。不过每一封都差不多——同样的纸张、向样的打字,都只有三句话,谈的主题都一样。”

杰克探究的眼睛看着奈德·波蒙特。“不过问题不完全一样吗?”

“不完全一样,不过都谈到了同一个重点。”

杰克点头,抽着烟。

奈德·波蒙特说:“你了解,可能的人选很有限。”

“当然。”杰克从嘴里抽出香烟。“你指的‘同一个重点’就是麦维格和那桩谋杀案的关连吗?”

“对,”奈德·波蒙特回答,两眼平视那光鲜黝黑的年轻人。“其实根本无关。”

杰克黝黑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我看不出可能会有什么关系。”说着站了起来。

※ ※ ※

护士拿着一大篮水果进来。“好可爱不是吗?”她放下时说。

奈德·波蒙特谨慎的点头。

护士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硬壳小信封。“跟你赌,是她送的,”她说,把信封递给奈德·波蒙特。

“赌什么?”

“都可以。”

奈德·波蒙特点着头,似乎确定了心里某种模糊的猜疑。“你看过了,”他说。

“为什么,你——”

他一笑,她就停住了,可是还一脸的愤慨。

他从信封里抽出珍娜·亨利的卡片。上头只有简单的一个词:“求你!”他对着那张卡片皱起眉头,告诉护士,“你嬴了。”然后用大拇指的指甲弹了弹卡片。“那些鬼东西你多拿走一些,自己动手,免得看起来我一点都没吃。”

那个下午稍晚,他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亨利小姐:

你的友谊让我十分感动——先是来看我,接着又送水果,我真不晓得该怎么谢你,但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更明白的表达谢意。

你诚挚的,奈德·波蒙特

写完以后,他看了一遍,撕掉,重新写在另一张信纸上,用的还是原来的字眼,可是重新排列过,把最后一句改成:“希望有朝一日能把我的谢意表达得更明白。”

※ ※ ※

这天早晨,欧珀·麦维格来访时,奈德·波蒙特正身穿睡袍,脚趿拖鞋,坐在病房窗边的早餐桌上,边吃边看《观察家报》。他折起报纸,正面朝下放在餐盘旁边的桌上,站起来热诚的说:“丫头,好。”他的脸色苍白。

“你从纽约回来后,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她一副责备的语气。她的脸也是苍白的,使得她皮肤的质感特别稚嫩,却让她的脸看来显得老气。她的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因激动而显得特别暗,但无法轻易读透。她僵硬的直站着,好像仅是维持平衡而已,站得并不稳。她没理会他从墙边挪过来给她的椅子,只是重复之前的逼问:“为什么?”

他对着她微笑,温柔而宠爱的说:“我喜欢你穿这种棕色的衣服。”

“噢,奈德,拜托——”

“这样比较好,”他说:“我本来要去你家的,可是——呃——我回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很多事情等着解决,等到我都办完了,又碰到了薛得·欧罗瑞,结果就被送到这里来。”

她的姿势并不因为他轻快的语调而有所影响。

“他们会吊死这个德斯潘吗?”她直截了当的问。

他又笑了,说:“这样谈下去的话,不会有太多进展的。”

她皱起眉,但还是说:“奈德,会吗?”姿态低了一些。

“我想不会吧,”他告诉她,微微摇摇头。“因为他好像根本没杀泰勒。”

她似乎不感意外。“你来找我要我——要我帮你弄证据——或是——或是栽赃的时候,知道人不是他杀的吗?”

他责备的微笑道。“丫头,当然不知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

“你根本就知道,”她的声音冰冷而轻蔑,如同她的蓝色眼珠一般。“你只想讨回他欠你的钱,你还让我帮你利用泰勒的谋杀案,达成这个目的。”

“随你怎么想。”他满不在乎的回答。

她往他逼近一步。有那么一剎那,她的下巴微微一颤,然后年轻的脸庞又重新回复坚定与大胆。“你知道谁杀了他吗?”她问,探询着他的双眼。

他缓缓的摇头。

“是爸爸吗?”

他眨眨眼。“你是说,保罗知道谁杀了他吗?”

她的脚一跺。“我是说,是爸爸杀了他吗?”她喊着。

他一手掩住她的嘴。眼睛一扫望向关着的门。“闭嘴。”他低声说。

她往后避开他的手,同时伸出一只手,把他手推离自己的脸。“是他吗?”她不肯放松。

他压低声音愤怒的说:“如果你非得耍白痴不可,至少别带着扩音器到处招摇。只要你不说出去,没有人在乎你脑袋里装了什么白痴念头,但是你不能说出去。”

她的双眼睁得又大又黑。“那么他的确杀了他,”她平板的小声说,但语气非常肯定。

他的脸往下凑近她。“不是,亲爱的,”他用一种被激怒的甜蜜声音说,“他没有杀他。”他的脸离她的很近,一抹恶意的微笑扭曲了他的脸。

表情和声音依然坚定,她没有逃离他的脸,她说:“如果他没杀他,那我就不懂,我说些什么或说得多大声,又有什么关系。”

他扯高一边的嘴角冷笑起来。“你不懂的事情多得让你想不到呢,”他生气的说,“要是你继续这样下去,永远也不会懂。”他往后退一大步,双手握拳插进睡袍口袋。这会儿两边嘴角往下撇,前额现出沟纹。他瞇起眼睛注视她脚前的地板。“你这疯狂的念头是哪儿来的?”他低吼道。

“这念头不疯狂,你心里明白。”

他不耐的动了肩膀问道:“哪儿来的。”

她也动了动肩膀。“没有哪里来的。只是——只是突然想到的。”

“鬼扯,”他严厉的说,低头抬起眼睛盯着她。“你今天早上看了《观察家报》了吗?”

“没有。”

他严酷多疑的双眼凝视着她。

苦恼为她的脸带来一丝血色。“我没看过,”她说。“你干么问?”

“没有吗?”他问话的语调显示根本不信,但眼里的疑惑闪光不见了,一转为阴暗而若有所思,忽然间又亮了起来。他右手从睡袍口袋里抽出来,朝她伸出,掌心向上。“给我看那封信。”他说。

她双眼圆睁瞪着他。“什么?”

“信,”他说,“打字的信——一句话,没签名。”

她低下眼睛,躲掉他的目光,尴尬微微搅乱了她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她问,“你怎么知道?”说着打开了棕色手提袋。

“全城每个人都至少收到了一封,”他满不在乎的说。“你收到的这是第一封?”

“对。”她给了他一张揉皱的纸。

他展开来看:

你真的笨到不晓得你的父亲杀你的爱人吗?

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你帮他和奈德·波蒙特,企图把罪名往一个无辜的人头上套?

你知道由于帮助你父亲脱罪,正使你成为这宗罪案的共犯吗?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微微一笑。“看起来都差不多。”他说,把信纸揉成一团,投进桌边的垃圾桶。“现在你已经登上寄信名单,往后大概还会收到更多信。”

欧珀·麦维格咬住下唇,亮晶晶的蓝色眼睛没有暖意,打量着奈德·波蒙特镇定的脸庞。

他说:“欧罗瑞正想从中挖出一些选举材料。你知道我和他结下的怨,是因为他以为我和你父亲翻脸了,可以收买或帮忙把谋杀案套在你父亲头上——至少可以让他在竞选中落后——可是我不肯。”

她眼神没有变。“你跟爸爸为什么吵架。”

“丫头,那是我们的事,跟旁人无关,”他和善的说,“如果我们有吵的话。”

“你们有吵,”她说,“在卡森酒馆。”她牙关磕的一声合起来,大着胆子说:“你们吵架是在你发现他真的——真的杀了泰勒后。”

他笑了起来,讥嘲的说:“我自己怎么都不晓得?”

她的表情没被他的幽默打动。“你为什么问我看过《观察家报》没?”她问。“上头有什么?”

“更多同一类的鬼扯,”他心平气和的告诉她。“你想看的话,这里桌上就有。选举结束之前,还会有更多……都会是这一套的。你可以帮你父亲一个忙,如果——”他停了下来,不耐的做了个手势,因为她没在听。

她已经走到桌边,拿起她来之前放在桌上的报纸。

他朝着她的背影笑得很愉快,“就在第一版,〈给市长的一封公开信〉。”

她看着看着,开始发抖——膝盖、双手、嘴巴——抖得让奈德·波蒙特焦虑的对着她皱起眉头,可是读完把报纸放在桌上,转身正对着他的脸之后,她高高的个子和平静的脸静止一如雕像。她的双唇几乎没动,低声吐出句子:“如果不是真的,他们不敢这样写的。”

“你很本不知道他们会写什么,”他慢吞吞的说。他似乎觉得可笑,但眼底的光芒透出难抑的怒气。

她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房门。他说:“等一下。”

她停住脚步,再度面对着他。此刻他露出讨好的友善笑容。她的脸有如染着光晕的雕像。

“丫头,政治是一场严苛的游戏,这回玩法也一样。《观察家报》站在篱笆的另一边,他们不在乎什么样的事实可以伤害保罗,他们——”

“我不信,”她说。“我认识马修斯先生——他太太在学校里只比我高几届,我们以前是朋友——我不相信他会用这种话去讲爸爸,除非这是事实,或者他有好理由相信这是事实。”

奈德·波蒙特低声笑了。“你知道的很多。马修斯的债淹到耳朵了。工厂和房子都己经抵押给州中央信托公司。州中央公司是比尔·罗恩的。比尔·罗恩正在跟亨利打对台,竞选参议员。马修斯只是听命行事,人家叫他登什么他就登什么。”

欧珀·麦维格什么都没说,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被奈德·波蒙特的观点说服。

他用一种亲切的、劝导的口吻继续说:“这个——”他手指弹了下桌上的报纸,“比起往后会来的,实在小巫见大巫。他们还会继续啰嗦泰勒·亨利的死,直到他们揑造出更坏的事情来,否则在选举结束之前,我们就会一再碰到这种事情。我们现在大慨都习惯了,而你们所有人不该让自已受到这种东西影响。保罗不是很在乎,他是个政客,而且——”

“他是凶手。”她的声音低而清晰。

“而他的女儿是个笨蛋,”他气冲冲的喊道。“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蠢?”

“我父亲是凶手。”她说。

“你疯了。听我说,丫头。你父亲和泰勒的死绝对没有关系,他——”

“我不相信你,”她郑重的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他生气的瞪着她。

她转身走向门。

“等一等,”他说。“让我——”

她走出去,在身后关上门。

※ ※ ※

奈德·波蒙特对着关上的门愤怒的扮了个鬼脸后,回复一脸深思的表情。前额再度出现皱纹,瞇着深色眼睛省思,嘴唇在小胡子下头翘着,然后一根手指头伸到嘴边啃起指甲。他的呼吸很规律,但比平常深。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一改思索的表情,木然的走向窗边,哼着“迷失的小姐”。脚步声掠过他门外,他停止哼歌,弯腰拾起写着质问欧珀·麦维格那三个问题的信纸。他没把纸抚平,将那个揉成一团的纸球揣进浴袍的口袋里。

他找了根雪茄,点燃了咬在嘴里,站在桌边透过烟雾往下斜视桌上那份《观察家报》。

给市长的一封信

市长先生:

《观察家报》掌握了一些重要资料,相信对于厘清近日笼罩在泰勒·亨利谋杀案上的重重疑云至为重要。

这份资料包括了好几份证词,目前锁在《观察家报》的保险箱里,其要点如下:

1.几个月前,保罗·麦维格曾为了泰勒·亨利对他女儿的吸引力而和他吵过架,且禁止女儿与亨利再见面。

2.虽然如此,保罗·麦维格的女儿还是继续与泰勒·亨利在他特地租来的一间套房约会。

3.亨利遇害的那天下午,他们就在那个套房里相聚。

4.保罗·麦维格那天晚上到泰勒·亨利家,应该是去再度规劝泰勒或他父亲。

5.保罗·麦维格离开亨利家的时候,看起来非常生气

,没多久泰勒·亨利就遇害了。

6.在泰勒·亨利的尸体被发现前的十五分钟内,曾有人在陈尸地点不到一个街口处,见到保罗·麦维格和泰勒·亨利两人相距不到半个街区。

7.目前警方没有一个警探试图查出谋杀泰勒·亨利的凶手。

《观察家报》相信,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情,而且选民和纳税人也该如道。《观察家报》别无所图,只盼正义实现。《观察家报》乐意有机会把这些证词,以及所有其它的资料交给您,或者是任何有权的市或州法院,帮助正义实现,以免我们必须刊登出这些证词的细节。

但《观察家报》不会让这些证词与资料被忽视。如果被选举出来理当执法并管理市政府或州政府的人不理会这些极为重要的证词,并采取行动,《观察家报》将会把这些问题诉诸更高层次的法庭,也就是本市的人民,我们将会把证词全文刊登。

发行人

H.K.马修斯

奈德·波蒙特嘲弄的咕咙了一声,往下对着这份宣告喷出雪茄烟雾,但双眼依然阴沉。

※ ※ ※

那天下午稍早,保罗·麦维格的母亲来探望奈德·波蒙特。

他双臂拥住她,亲吻她的双颊,直到她故作严厉的推开他。“别闹了,你比保罗以前那只万能㹴还讨厌。”

“我有万能㹴的血统,”他说,“父系传下来的,”然后走到她身后,帮她脱下海豹皮大衣。

她拉平黑色的衣服,走到床边,坐在上头。

他替她把大衣挂上一张椅背,双脚岔开,手放在浴袍口袋里,站在她面前。

她挑剔的打量他。“你看起来不太坏,”她很快说道,“不过也不太好。感觉怎么样?”

“好得很。我是为了护士才继续住院的。”

“那倒也不意外,”她告诉他。“不过别站在那儿,像只赤郡猫似的痴情看着我,搞得我好紧张,坐吧。”她拍拍身旁的床。

他在她身边坐下。

她说。“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保罗好像觉得你做的事情很伟大很高尚,不过你别想跟我讲那套,如果你行为正当,就不会受任何伤。”

“哎,妈。”他开口。

她打断他,凝视奈德·波蒙特棕色双眼的蓝色眼珠和她儿子的一样。“你听好,奈德,保罗该不会杀掉了那个毛头小伙子吧?”

奈德·波蒙特惊讶得张大眼睛和嘴巴。“当然没有。”

“我想也是,”老太太说。“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也听到了一些难听的谣言,只有上帝才晓得政治是怎么回事。我是完全搞不懂。”

奈德·波蒙特眼里的惊奇融着一丝幽默,注视着她骨瘦的脸。

她说:“好,你瞪着我瞧吧,可是我从来就没搞懂、也懒得搞懂你们男人在想什么或不想什么。你们没出生之前,我就已经放弃去搞懂了。”

他拍拍她的肩膀。“你真是了不起,妈妈。”他赞叹的说。

她抽离他的手,洞悉一切的严厉双目再度瞪住他。“你告诉我,他杀了他吗?”

他摇摇头表示否定。

“我怎么知道他没有?”

他笑了。“因为,”他解释,“即使是他杀的,我也会说‘不是’,但这么一来,如果你问我他若杀了人,我会不会老实跟你说,我就会说,‘会’。”他眼中和声音里的欢欣消失了。“不是他杀的,妈妈。”他对着她微笑,只有嘴唇略略牵动。“如果全市除了我之外,还能有一个人认为不是他杀的,那就太好了;而如果这个人就是他的母亲,那就更好了。”

※ ※ ※

麦维格太太离开一个小时后,奈德·波蒙特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四本书和一张珍娜·亨利写的卡片。他正在写致谢的短简时,杰克来了。

杰克开口,香烟的烟雾随着话语吐出。“我查到点东西了,不过你大概不会喜欢。”

奈德·波蒙特思索的看着那个光鲜的年轻人,用食指顺了顺左边的小胡子。“只要是我雇你去查来的东西,我就会喜欢。”他跟杰克一样用就事论事的口气说。“坐下来告诉我吧。”

杰克小心的坐下来,双腿交叠,帽子放地板上,眼光从他的香烟转到奈德·波蒙特身上。他说:“看起来那些信好像是麦维格的女儿写的。”

奈德·波蒙特的眼睛稍稍睁大,可是也只有片刻。他的脸略略失去血色,呼吸变得不规律。他的声音没变。“有什么迹象吗?”

杰克从内侧口袋掏出两张大小和质料、折迭方式相同的纸。给了奈德·波蒙特,他打开看,看着上头各有三个打字的问句,两张纸的问句是一样的。

“其中一张是你昨天给我的,”杰克说:“你认得出是哪张吗?”

奈德波蒙特缓缓摇头。

“没有差别,”杰克说:“另一张是我在查特街泰勒·亨利租的套房打的,麦维格女儿以前常去——而且是用那里的科罗讷牌打字机和纸。直到目前为止,那地方好像只有两把钥匙,他有一把,她有一把。他遇害之后,她至少回去过两次。”

奈德·波蒙特对着手上的那两张纸蹙眉,没抬眼点了点头。

杰克用正在抽的那支香烟点燃了另外一根新的,站起来到桌边,把旧的的那支拧熄在烟灰缸里,回到座位上。从他脸上的表情或态度,都看不出他对奈德·波蒙特对此新发现的反应有丝毫兴趣。

静默片刻后,奈德·波蒙特头稍稍抬起来,问道:“你是怎么查到的?”

杰克嘴角的香烟随着他的讲话而摇晃。“今天早上《观察家报》的报导给了我提示。警方也因此去了那儿,他们先到。不过我遇到一个好机会:守在那里负责的警察是我一个好朋友,叫佛瑞德·赫利,给他十块钱,他就让我进去随便翻。”

奈德·波蒙特弹着手上那两张纸。“警方知道吗?”

杰克耸耸肩。“我没告诉他们。我意外碰到赫利,可是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那儿看守,直到警方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也许他们知道,也许不。”他把烟灰点在地板上。“我可以去查。”

“算了。你还查出些什么?”

“我只查这件事。”

奈德·波蒙特对着黝黑年轻人莫测高深的脸迅速瞥了一眼,眼光再度往下看着那两张纸。“那地方什么样?”

“十三呎宽,二十四呎长。用法兰奇的名字租下来,有一个房间和浴室。女管理员说,一直到今天警方去了,她才晓得他们的真实身分。也许是真的。那种地方不会过问太多的。她说以前他们常去:大部分是在下午,而且据她所知,过去一星期左右,女的回去过两次,不过她也可以很轻易的偷偷进出,不被人看到。”

“确定是她吗?”

杰克举起一只手,比了个不明确表示态度的手势。“根据描述是没错。”他停下来,吐出烟后,才小心翼翼的补充:“他遇害之后,女管理员见过的女人只有她一个。”

奈德·波蒙特再度抬起头,眼神严厉。“泰勒带过其它人去吗?”他问。

杰克又比了个不明确表示态度的手势。“那女的没这么说。她说她不晓得,不过从她讲话的态度看来,我敢打赌她在撒谎。”

“从那边的东西看不出来吗?”

杰克摇摇头。“看不出来。里头女人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件和服式睡袍和盥洗用具、睡衣裤之类的。”

“他的东西多吗?”

“嗯,一套西装和一双鞋,还有些内衣、睡衣裤、袜子等等。”

“帽子呢?”

杰克笑了。“没有帽子。”他说。

奈德·波蒙特站起来走到窗边。外头几乎全黑了,窗玻璃上沾了十来滴雨,奈德·波蒙特站过去后,又有十几滴轻飘过来。他转身再度面对杰克。“多谢了,杰克,”他缓缓道,心不在焉的双眼木然的看着杰克的脸。“我或许很快又会给你一份任务——搞不好就是今晚。我会给你电话。”

杰克说,“好。”然后起身出去。

奈德·波蒙特走到衣柜前拿衣服,带进浴室换上。走出来时,病房里有个护士,是个高大的女人,有一张明亮的白脸。

“怎么了,你怎么穿这么整齐!”她叫道。

“对,我得出门。”

她震惊的表情又加上了警戒。“可是不行,波蒙特先生,”她抗议。“现在这么晚,又开始下雨了,而且泰特医生会——”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耐的说,绕过她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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