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床上吃早餐的奈德·波蒙特叫道:“进来,”待外头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后,他问:“谁呀?”

一个低沉刺耳的声音在客厅问:“你在哪儿,奈德?”奈德·波蒙特还没回答,刺耳声音的主人就走到卧室门口,说道:“真舒服啊你。”他是个健仕的年轻男子,一张苍白的方脸,又宽又厚的嘴唇,嘴角叼着一根烟,暗色眼睛开心的斜乜着。

“你好啊,威士忌,”奈德·波蒙特对他说。“自己找张椅子坐吧。”

威士忌四周看看房间。“这地方不赖嘛,”他说,拿下叼着的香烟,头也不回的用香烟越过肩膀指点着外头的客厅。“外头那些行李怎么回事?要搬出去啦?”

奈德·波蒙特把炒蛋彻底细嚼慢咽后才回答道:“正是这么打算。”

威士忌说,“是吗?”边讲边走向一张面对床的椅子。他坐了下来。“去哪儿?”

“也许纽约吧。”

“也许是什么意思?”

奈德·波蒙特说:“噢,反正我有一张上面写着要去那儿的车票。”

威士忌把烟灰弹在地上,又把香烟塞回左边嘴角。他抽抽鼻子:“你打算去多久?”

奈德·波蒙特从餐盘上端起咖啡要喝,半途停下来,隔着咖啡思索的看着苍白脸的年轻男子。终于开口道,“我买的是单程车票。”这才喝了咖啡。

威士忌斜睨着奈德·波蒙特,直到暗色眼睛一个全部闭上,另一个瞇成了一道细细的黑缝。他从嘴边拿起香烟,弹了更多烟灰在地板上。沙哑的嗓音带着劝说的语气。“你走前何不跟薛得碰个面?”他建议。

奈德放下杯子微笑。他说:“薛得跟我的交情没好到那个程度,走前不道别也不会伤他心的。”

威士忌说:“那不是重点。”

奈德·波蒙特把膝上的餐盘移到床头几,转身侧躺着,手撑在枕头上,把床单拉高盖住胸部,然后问:“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你和薛得大概可以合作。”

奈德·波蒙特摇插头。“我看不必了。”

“难道你从不犯错?”威士忌问。

“当然不是,”躺在床上的男子坦白道。“一九一二年我就犯过一次错。己经忘了是什么事情了。”

威士忌站起来,把香烟在餐盘上的一个碟子里拧熄,站在床边,凑近床头桌说:“奈德,你干么不试试看呢?”

奈德·波蒙特皱起眉来。“威士忌,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不认为薛得和我可以合作。”

威士忌大声的咂了咂牙齿。下撇的厚嘴唇使得这个声音听起来有轻蔑的意味。“薛得认为可以。”他说。

奈德·波蒙特睁大眼睛。“是吗?”他问。“是他派你来的?”

“这不废话吗?”威士忌说。“不然我怎么会跑来跟你说这些。”

奈德·波蒙特再度瞇起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可以跟你合作。”

“我是说,”奈德·波蒙特解释,“为什么他以为我会想跟他合作?”

威士忌扮出个厌恶的表情。“奈德,你不是在跟我装蒜吧?”

“不是。”

“好吧,看在基督之爱的份上,你不认为全城的人都已经知道你和保罗昨天在卡森酒馆闹翻了吗?”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原来如此,”他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错,”威士忌肯定的告诉他,“薛得刚好得知你们争吵的原因,是因为你认为保罗不该去封薛得的店。所以你如果肯用脑袋想一想,现在你跟薛得可不站在同一阵线了吗?”

奈德·波蒙特思忖着说:“不知道。我想离开,回到大城市去。”

“用用大脑嘛,”威士忌粗嗄的说。“等到选举过后,大城市也还在那儿不会跑棹。留下来嘛。你知道薛得多金,而且为了对付麦维格,正在到处撒钱。何不留下来分一杯羹。”

“好吧,”奈德·波蒙特缓缓道,“跟他谈谈也不会少一块肉。”

“对极了,当然不会,”威士忌热心的说。“包好你的尿布,咱们马上走。”

奈德·波蒙特说,“好,”然后下床。

※ ※ ※

薛得·欧罗瑞站起来点头致意。“幸会,波蒙特,”他说。“帽子和大衣随便放就行了。”他没有伸手要握。

奈德·波蒙特说,“早安,”然后开始脱大衣。

站在门边的威士忌说,“那,两位,回头见了。”

欧罗瑞说,“好,你去吧。”于是威士忌退出时把门带上,留下他们。

奈德·波蒙特把大衣扔在沙发扶手上,帽子放大衣上头,在旁边坐了下来,望着欧罗瑞的眼光毫无好奇之意。

欧罗瑞回到自己那张暗酒红色杂着金色的厚重大椅子,双膝交叠,两手合拢——指尖互触——放膝盖上。他轮廓优雅的头微微低向胸口,双眉下方灰蓝色的眼珠往上看着奈德·波蒙特。用他略带爱尔兰腔的口音愉快的说:“我应该报答你才对,为了你试图说服保罗——”

“不必。”奈德·波蒙特说。

欧罗瑞问道:“不必?”

“对。当时我是替他做事。我告诉他那些,是为了他着想。我觉得那件事他弄坏了。”

欧罗瑞和善的笑着。“很快他就会知道了。”他说。

然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欧罗瑞半陷在椅子里朝奈德·波蒙特微笑。奈德·波蒙特坐在沙发上看着欧罗瑞,眼中看不出在想什么。

欧罗瑞打破沉默问道:“威士忌告诉你多少?”

“什么都没说。只说你想见我。”

“这样就没错,”欧罗瑞说。他双手分开,一掌覆在另一只修长的手背上。“你跟保罗真的一刀两断了吗?”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奈德·波蒙特回答。“我还以为你就是因此才来找我的。”

“我是听说了,”欧罗瑞说,“不过传言总是有出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口袋里有一张到纽约的车票,而且衣服也打包好了。”

欧罗瑞举起一只手,顺顺光滑的白发。“你出身纽约,对吧?”

“我从没告诉任何人我是哪儿出身的。”

欧罗瑞的手从头发上移开,作了个抗议的小手势。“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在乎别人是哪儿出身的,对吧?”他问。

奈德·波蒙特没吭声。

白发男子说:“可是我却在乎你要去哪儿,如果能依照我的想法的话,我希望你暂时先别去纽约。难道你从没偶尔想过,你照样可以待在这里给自己找许多好处?”

“不,”奈德·波蒙特说,“我是说,在威士忌来找我之前,我不这么想。”

“那你现在觉得呢?”

“现在还没有概念,我等着听听你的说法。”

欧罗瑞又伸手捋头发,灰蓝色的眼睛友善而精明。他问:“你来此地多久了?”

“十五个月。”

“你和保罗亲如手足有多久?”

“一年。”

欧罗瑞点点头。“那你大概知道很多他的事情。”他说。

“没错。”

欧罗瑞说:“你大概知道很多对我会有用的事情。”

奈德·波蒙特平板的说:“你提条件吧。”

欧罗瑞从那张深沉的大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奈德·波蒙特刚刚进来那扇门对面的另一扇门,打开之后,一只英国牛头犬摇摇摆摆的晃进来。欧罗瑞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只狗则躺在欧罗瑞那张酒红杂着金色的椅子前方地毯上,闷闷不乐的双眼往上盯着牠的主人瞧。

欧罗瑞说:“我能提的条件,就是有机会可以好好报复保罗。”

奈德·波蒙特说:“那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是吗?”

“我们都拆伙了。”

欧罗瑞抬起头,柔声问道:“你不想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我没这么说,”奈德·波蒙特有点暴躁的回答。“我不在乎伤害他,可是只要我想,我自己随时可以做,我不希望你以为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就算是好处。”

欧罗瑞很开心的上下晃着脑袋。“正合我意,”他说,“反正我会给他好看就是了。他干么要做掉亨利?”

奈德·波蒙特微笑道。“别急,”他说,“你还没开出你的条件呢。这只狗看起来不错,几岁了。”

“差不多到了极限,七岁。”欧罗瑞伸出脚尖摩擦狗的鼻子,那狗懒懒的晃着尾巴。“你听听看这个怎么样。选举过后,我会开一家全州前所未有最好的赌场,让你全权经营,而且给你最好的支持。”

“那只是个假设性的条件,”奈德·波蒙特话中带有点厌倦的口吻。“还要等你赢了选举才算数。反正我选举后还不见得会待下来,甚至不见得会待到选举。”

欧罗瑞停止用脚趾尖摩擦狗的鼻子。他再度抬眼望向奈德·波蒙特,恍惚的微笑起来,“你不认为我们会嬴?”

奈德·波蒙特笑了。“我看胜算不到一半。”

欧罗瑞依然保持那个恍惚的微笑,提出另一个问题:“你不是很想跟着我,对吧,波蒙特?”

“对。”波蒙特站起身拿了帽子,“我根本就没这个打算。”他的音调满不在乎,脸上礼貌的没有做出任何表情。“我告诉过威士忌,这只是浪费时间罢了。”然后伸手去拿大衣。

白发男子说:“坐下来,我们还是可以聊一聊,对吧?说不定还可以谈出些其它结果。”

奈德·波蒙特犹豫了,轻轻移动肩膀,脱下帽子,连同大衣放在沙发上,人在旁边坐下。

欧罗瑞说:“如果你肯加入,我马上给你一万块大洋,如果击败保罗,选举之夜再给你一万块钱。赌场的事情照样算数,随便你要不要。”

奈德·波蒙特抿紧嘴唇,双眉下垂,幽幽的看着欧罗瑞。“当然啰,你要我出卖他。”他说。

“我希望你把你所知道关于保罗搞鬼的内幕,全抖给《观察家报》——比方水沟合约,他怎么杀掉、为什么杀掉泰勒·亨利,去年冬天那个鞋匠挂了的事情,还有他如何统治本市的败行劣迹。”

“现在水沟的事情没有文章可作了,”奈德·波蒙特说,语气中似乎心思全被别的事情占满。“他已经放弃其中的油水,免得搞得一身臭。”

“好吧,”欧罗瑞颇有自信的让步,“不过泰勒·亨利的事情一定有鬼。”

“没错,这点是有得搞,”奈德·波蒙特说着皱起眉头。“可是我不知道鞋匠的事情能不能拿来利用——”他犹豫着,“会给我惹上麻烦的。”

“要命,那可不行,”欧罗瑞赶紧说。“那就算了。你还有什么?”

“也许公交车独家经营权延期的事情可以拿来作文章,还有去年郡政府办公室的一些纠纷。不过还得先去挖点东西才行。”

“那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值得的,”欧罗瑞说。“我会叫亨寇——就是那个《观察家报》的家伙——把事情弄得具体点。你只要把材料告诉他,让他写就成了。我们可以从泰勒·亨利的谋杀案开始。这件事情最称手。”

奈德·波蒙特用大拇指的指甲刷刷小胡子,喃喃道:“也许吧。”

薛得·欧罗瑞笑了。“你是说,我们应该从那一万块开始?”他问。“那倒是有眉目。”他站起来,穿越房间走到刚刚让狗进来的那处门,打开来走出去,在身后关上。狗还是躺在那张酒红杂金色的椅子前,没有起身。

奈德·波蒙特点燃雪茄,狗转过头来盯着他瞧。

欧罗瑞带着厚厚一扎绿色百元大钞回来,束着钞票的棕色纸带上用蓝墨水写着10,000。他把那束纸钞在手上重重拍了拍,说:“亨寇现在就在这里。我已经叫他进来了。”

奈德·波蒙特皱起眉头。“我得先在心里把事情理清楚。”

“随便想到什么就告诉亨寇。他会理清的。”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他吐出雪茄烟雾道:“好,没问题。”

欧罗瑞递出那迭钞票。

奈德·波蒙特说,“谢了,”把钱收进外套内里的口袋。平坦的胸部隔着外套鼓起一块。

薛得·欧罗瑞说,“我也要谢你。”然后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奈德·波蒙特从嘴里抽出雪茄。“不过我想到,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他说。“你设计让沃特·伊凡斯杀掉威斯特的事情,保罗倒是没那么伤脑筋。”

欧罗瑞好奇的看了奈德·波蒙特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为什么?”

“保罗不会让俱乐部的人给他不在场证明。”

“你是说,他会命令俱乐部的人忘记伊凡斯待在那里过?”

“没错。”

欧罗瑞咂着舌头弹了两声,问道:“他怎么会想到我对伊凡斯下了工夫?”

“嗯,我们已经猜到了。”

欧罗瑞微笑。“你是说,你猜到了,”他说。“保罗没那么聪明。”

奈德·波蒙特扮了个谦虚的表情问道,“你对他下了什么工夫?”

欧罗瑞低笑。“我们送那个呆瓜去布瑞伍买了那把旧手枪。”他的蓝灰色眼睛忽然变得严厉而尖锐,然后一抹愉悦又回到他的眼中,他说:“嗯,反正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保罗会坚持跟我作对。不过就是这件事让他开始看我不顺眼,不是吗?”

“对,”奈德·波蒙特告诉他,“不过这大概也是早晚的事。保罗认为是他让你在这边起家,你应该待在他的羽翼下,不能壮大到反抗他。”

欧罗瑞微微一笑。“我会让他后悔曾经让我起家,”他说,“他可以——”

门打开,进来了一名男子。他年纪很轻,穿着松垮垮的灰色衣裤,耳朵和鼻子都很大。乱糟糟的棕色头发该理了,脏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深深皱纹。

“进来,亨寇,”欧罗瑞说。“这是波蒙特。他会把材料告诉你。等你们写好了,让我看一看,明天的报纸我们就发出第一炮。”

亨寇笑了,露出一嘴烂牙,对奈德·波蒙特咕噜了几句听不清的客套话。

奈德·波蒙特站起来说:“好,现在回我那儿去进行吧。”

欧罗瑞摇摇头。“在这里比较好。”他说。

奈德·波蒙特拿起帽子和外套,微笑道:“抱歉,不过我还得等几个电话,处理一些事。亨寇,去拿你的帽子吧。”

亨寇木然站着,眼神恐惧。

欧罗瑞说:“波蒙特,你得待在这里。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你在这里,我们会好好保护你。”

奈德·波蒙特笑得极甜。“如果你担心的是钱——”他手探进外套内侧口袋,拿出那迭钞票来,“你可以先留着,等我把内幕讲完再给我。”

“我什么都不担心,”欧罗瑞冷静的说。“不过你现在的状况很危险,如果保罗知道你来找过我,我不想冒任何风险,让你被干掉。”

“那你就得冒冒险了,”奈德·波蒙特说。“我要走了。”

欧罗瑞说:“不行。”

奈德·波蒙特说:“行。”

亨寇迅速转身走出房间。

奈德·波蒙特转身走向另一扇门,刚刚他就是从这扇门进来的,毫不犹豫直直走过去。

欧罗瑞朝脚边的牛头犬说话,那狗很吃力的匆匆起身,蹒跚的绕过奈德·波蒙特走向那扇门。牠四脚大张站在门前,凶狠的瞪着奈德·波蒙特。

奈德·波蒙特抿着嘴微微一笑,再度转过脸来看着欧罗瑞。那迭百元大钞在奈德·波蒙特手上。他举起手,说,“你留着用吧。”然后把那垒钱扔向欧罗瑞。

奈德·波蒙特的手一垂下,那只牛头犬笨拙的一跳,咬住了。牠的下巴箝住奈德·波蒙特的手腕。奈德被扯得往左一倾,而且被狗的重量拖得单脚跪了下来,手臂几乎碰地。

薛得·欧罗瑞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亨寇离开的那个房门,打开门说:“进来一下。”然后走向奈德·波蒙特,波蒙特仍单脚跪着,试图把手从狗的嘴里抽出来。那只狗几乎趴在地板上,四只腿抽紧,紧咬着他的手。

威士忌和另外两个人进来了。其中一个长得像猿猴的是那个曾跟薛得·欧罗瑞去小木屋俱乐部的O型腿男子。另一个是个十九、二十岁的沙褐色头发小伙子,矮胖结实,粉红脸颊,一脸阴郁。阴郁小子绕到奈德·波蒙特身后,挡在波蒙特和门中间。O型腿恶汉把右手搭在奈德·波蒙特仍被狗咬住的左臂上。威士忌则站在奈德·波蒙特和另一扇门之间。

然后欧罗瑞对着那只狗说,“佩蒂。”

狗松开奈德·波蒙特的手腕,摇摇摆摆走回主人身边。

奈德·波蒙特站起来,汗淋淋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看着被撕破的外套袖子和手腕,鲜血直流到手上。他的手在抖。

欧罗瑞用他悦耳的爱尔兰腔说道:“你等着瞧。”

奈德·波蒙特抬起看着手腕的眼睛,盯着白发男子。“没错,”他说,“要阻止我离开这里,还得给我瞧更多。”

※ ※ ※

奈德·波蒙特呻吟着睁开眼睛。

那个粉红脸颊、沙褐色头发的小伙子转过头来咆哮:“混蛋,闭嘴。”

猿样黝黑男子说:“红毛仔,别管他了。搞不好他又想要逃走,那我们又可以找点乐子。”他朝着肿起的手指关节露出牙齿笑了。“出牌吧。”

奈德·波蒙特喃喃说着费汀克什么的,坐起身来。他所在的那张床很窄,没有任何床单或床罩。空荡荡的床垫上染了血渍。他的脸不但肿了起来,还有瘀青,沾了血污。干的血块把他的袖子黏在手腕上被狗咬过的地方,手上结着干掉的血块。这是个黄白两色的小卧房,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抽屉柜,一个壁镜,床边还有三张白色画框的法国版画。正对着床尾的一扇门开着,看得见铺着白瓷砖浴室的一角。还有另一扇门,关着的,房里没有窗户。

猿样黝黑男子和粉红脸颊、沙褐色头发的小伙子坐椅子上,正在桌上玩牌。桌上有大约二十元的纸币和银币。

奈德·波蒙特棕色眼中满是恨意,那股阴沉的光芒来自极深层,他瞪着那两个玩牌的人看,开始爬下床。下床对他来说困难极了,他的右臂无用的垂着,只能靠左手撑着,一次伸出一腿构过床缘,他还摔回去两次,只好用左手再把身子撑起来。

中间有一度,那个猿样男子眼光离开手上的牌,斜乜了他一眼,打趣问道:“老哥,你在忙什么?”除此之外,两个坐在桌边的人都没理他。

最后他终于颤抖着在床边站起来,左手扶着床缘稳住自己,然后站直,定定的看着他的目标,朝那扇关着的门踉跄走去。快到的时候,他绊倒了,双膝跪了下去,但左手拚命抓住了门钮,然后脚撑着再度站了起来。

然后猿样男子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牌放在桌上说:“时候到了。”他笑了,露出漂亮的大白牙,嘴巴张得可以看清里头是假牙。他走到奈德·波蒙特身旁。

奈德·波蒙特使劲拉着门钮。

猿样男子说,“当心了,魔术大师。”然后使尽全力一个左拳轰在奈德·波蒙特脸上。

奈德·波蒙特被打得往后摔在墙上。后脑先击中墙,接着身体整个撞上去,然后沿墙滑到地板上。

粉红脸颊的红毛仔还坐在桌边,手上拿着牌,阴郁但不带情绪的说:“耶稣啊,杰夫,你会打死他的。”

杰夫说:“他?”一边往波蒙特的大腿不轻不重的踢了一脚。“打不死的,他硬得很。这硬小子才爱这套呢。”他弯腰,双手抓住已然昏迷的波蒙特的上衣翻领,把他拖成跪姿。“宝贝,你是不是很爱呀?”他问道,一手提着波蒙特,另一手握拳打他的脸。

门钮从外头发出咔答声。

杰夫叫道:“谁?”

薛得·欧罗瑞愉快的声音:“我。”

杰夫把奈德·波蒙特拖到可以让门打开的地方,放下,然后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门。

欧罗瑞和威士忌进来。欧罗瑞看着地板上的人,然后看看杰夫,最后眼光转到红毛仔身上。他的灰蓝色眼珠阴沉起来。开口问红毛仔:“杰夫又打他找乐子吗?”

粉红脸颊的小伙子摇摇头。“这个波蒙特是个狗娘养的,”他阴郁的说。“每次一醒过来,他就起床东惹西惹。”

“我可不希望他死,时候还不到,”欧罗瑞说。他往下看着波蒙特。“看能不能弄醒他,我想跟他谈。”

红毛仔从桌边站了起来。“不知道,”他说。“他昏迷得很严重。”

杰夫比较乐观。“当然没问题,”他说。“你看着好了。红毛仔,你抬他的腿。”他把手放在奈德·波蒙特的腋窝下。

他们把昏迷的波蒙特抬入浴室,放进浴缸里。杰夫堵上了塞子,把上方莲蓬头和下方水龙头的冷水都打开。“他马上就会醒来唱歌了,”他预测道。

五分钟后,他们把他从浴缸里捞起来,脚放在地上之时,奈德·波蒙特已经可以站了。他们又把他带回卧室。欧罗瑞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抽雪茄。威士忌已经走了。

“把他放在床上。”欧罗瑞命令道。

杰夫和红毛仔把人扶到床边,转过来,推着他坐下。他们一松手,他马上背朝后直直倒下。他们再度把他拉起来成为坐上,杰夫又给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来一巴掌,说道:“拜托,窝囊废,醒醒吧。”

“是喔,这样他就会醒来。”阴郁的红毛仔喃喃抱怨。

“你以为不会?”杰夫开心的问,又再度甩了奈德·波蒙特一巴掌。

奈德·波蒙特睁开那只还没肿到睁不开的眼睛。

欧罗瑞说:“波蒙特。”

奈德·波蒙特抬起头,试着环视房间,可是似乎没有迹象显示他看得到薛得·欧罗瑞。

欧罗瑞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波蒙特面前,弯腰把脸凑到离他只有几吋的距离。他问道:“波蒙特,你听得见吗?”

奈德·波蒙特那只睁开的眼睛中有茫然的恨意,看着欧罗瑞的双眼。

欧罗瑞说:“波蒙特,我是欧罗瑞。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艰难的挪动肿胀的双唇,吐出了一声浓浊的“可以”。

欧罗瑞说:“好。现在你仔细听着,你会把保罗的内幕告诉我。”他说得字字清晰,声音没抬高,也完全不失他声调中的音乐感。“也许你以为你不会,可是你会的。现在开始,我会好好款待你,直到你说为止。你明白了吗?”

奈德·波蒙特微笑。他脸上的伤使得这个微笑很恐怖。他说:“我不会的。”

欧罗瑞往后退,说道:“动手吧。”

红毛仔还在犹豫,长得像猿猴的杰夫已经把奈德·波蒙特举起的手打到一边,把他推倒在床上。“我来试试看。”他抓起奈德·波蒙特的双腿,摔在床上,然后往他身上凑过去,双手忙着修理他。

奈德·波蒙特的身体和手脚都扭曲痉挛起来,呻吟了三声之后,他就躺着不动了。

杰夫直起身,双手离开床上的人,猿嘴重重的呼吸。他半是抱怨、半是抱歉的低吼道:“现在不妙哦,他又昏过去了。”

※ ※ ※

奈德·波蒙特醒过来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灯开着,他像之前一样辛苦的爬下床,穿过房间到门边。门锁着。他正胡乱摸索着门钮时,门猛然打开,把他撞到墙上。

杰夫穿着内衣,赤脚走进来。“你有病啊?”他说:“老是玩花样。撞地板撞得不累吗你?”他左手扣住奈德·波蒙特的喉咙,右手握拳捶他的脸。捶了两下,不过没像之前那么重。然后把他往后推到床上,摔在上面。“这回你给我乖一点。”他低吼道。

奈德·波蒙特双眼紧闭,躺着一动也不动。

杰夫出去了,在身后锁上门。

奈德·波蒙特痛苦的爬下床,又走到门边。他试了试,然后往后退两步,试着用力撞,又继续摇晃着往后退。他不断试,直到门又被杰夫猛然打开。

杰夫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这么喜欢挨揍,也没碰过我这么喜欢揍的人。”他往旁边深深一倾,拳头从膝盖下方出手往上击。

奈德·波蒙特茫然的站着迎上拳头,那拳击中他的胸膛,他往后飞过整个房间,然后躺着不动。两个小时之后,威士忌进来,他还躺在那儿。

威士忌从浴室里盛了水把他给弄醒,帮着他躺上床。“你用用脑袋吧,”威士忌哀求他。“这些流氓会杀了你,他们才不在乎呢。”

奈德·波蒙特用那只呆滞充满血丝的眼,迟钝的瞪着威士忌。“随他们。”他艰难的说。

之后他睡着了,直到被欧罗瑞、杰夫、红毛仔给叫醒。他拒绝告诉欧罗瑞任何有关保罗·麦维格的事情,于是被拖下床打昏过去,又躺上了床。

接下来几个小时,这个过程不断重复。没给他吃任何东西。

最后一次被揍过后,他醒来,手脚并用的爬进浴室,看到洗手台支架后头的地板上有一片窄窄的安全剃刀片,上头生着红色的老锈。他花了十分钟才把那刀片从支架后头拿出来,他的手指失去知觉,掉了十几次才勉强把刀片从瓷砖地板上拾起来。他试着用刀片割自己的喉咙,可是刀片只在他下巴刮了三道浅浅的伤痕,就掉在地上。他躺在浴室地板上,啜泣着睡着了。

再度醒来后,他可以站起来了。他用冷水浸湿头部,又喝了四杯水。那水让他觉得恶心,喝完后他开始冷得发起抖来。他走进卧室,躺在染了血的光秃床垫上,但几乎又立刻爬起来,绊了一

下,蹒珊颠跛着匆匆又回浴室,膝盖跪下来摸索着地板,找到了那块生锈的剃刀片。他坐在地板上,把剃刀片放进背心口袋。塞进去时,手指碰到了打火机,他掏出来注视。看着打火机时,他睁开的独眼中闪过一丝狡狯,随即消逝。

他抖得牙关都咔咔作响,从浴室地板上站起来,再度回到卧室。当他看到猿样男子和粉红颊小伙子在上头打过牌那张桌子底下的报纸,不禁发出刺耳的笑声。他用手把报纸撕开、弄破、捏成一团,然后堆在门边的地板上。在抽屉柜的每一个抽屉里,他各找到一张折起来垫底的纸。他把这些纸揉皱,放在靠门的报纸堆里。然后用剃刀片在床垫上划上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抓出一大把床垫里面塞的灰色粗棉,也堆到门边。现在他不抖了,走路也不跌跌撞撞了,而且双手灵巧得很,没多久他掏床垫掏得差不多了,拖出剩下厚厚的一把,放在门边。

然后他咯咯傻笑起来,点了两次,终于在第三次成功的让打火机点燃。他把火放在靠门那堆纸的底部。一开始他站得离纸堆很近,蹲着看,等到烟愈来愈浓,逼得他不情愿的逐步往后退,边咳边往后撤。没多久他进了浴室,用水浸湿一条毛巾,蒙在头部,遮住眼、鼻、口。然后跌跌撞撞的回到卧室,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只看得到一抹影子靠着床低了下去,坐在床边的地板上。

杰夫进来的时候,发现他就在那儿。

杰夫边诅咒边咳,用手帕捂着口鼻走进来。开门时,他把大半堆烧着的火往后推了些,然后踢开一些清出道路,又踩过其它的去抓奈德·波蒙特。他抓住奈德·波蒙待的后领,把他拖出房间。

到了外头,杰夫手仍抓住奈德·波蒙特的后衣领,踢他的脚,把他赶到走廊的另一端,推进一个敞开的门,大吼道:“我回来要吃掉你一只耳朵,你这混蛋。”又踢了他,然后抽身回到走廊,摔上门,锁起来。

被踢进房间的奈德·波蒙特扶住了一张桌子以免跌倒,他稍稍直起身来,四周看了看。那条毛巾现在像围巾似的绕在他脖子和肩膀上。房里有两扇窗,他走到离自己较近的那扇,试着推上去,窗子锁上了。他松开锁,把窗子往上推,外头已经是黑夜了,他一脚跨过窗台,然后是另一脚,腹部朝下越过窗台,慢慢朝下放低身子,直到靠双手悬在那里,他用脚探着找寻支撑,底下什么都没有,然后他松手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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