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德·波蒙特从那列带领他自纽约返乡的火车下来时,是个眼神清亮的高挺男子。只有平塌的胸部可以看出身体不甚健康。他一脸好气色,迈着灵活的大步伐,轻快踏上连接月台和平地的水泥楼梯,经过候车室,对服务台后头的熟人伸手,然后穿过一扇车站的门,走出车站。

携着行李在人行道等脚夫的空挡,他买了份报纸。等到出租车载着他和行李驶往伦铎大道时,才打开报纸。他看着头版一则半栏高的新闻:

第二个兄弟被杀害

弗朗西斯·威斯特在其兄死亡地点附近被谋杀

相隔不到两星期,悲剧再度降临北艾克兰街一三四二号的威斯特家族,昨夜三十一岁的弗朗西斯·威斯特被射杀,距离他上个月目睹其兄诺曼被一辆疑似私酒车撞死的街区,不到一条街。

弗朗西斯·威斯特是洛克威餐馆的侍者,根据这椿悲剧的目击者指出,他是刚过午夜下班返家途中,被一部高速冲向艾克兰街的黑色旅行车突击,那辆车驶近威斯特时转向人行道,对着外头开了据说超过二十枪。威斯特身中八枪倒地,几乎当场死亡。据说那辆死亡汽车并未停下来,立刻加速消失在包曼街角。由于目击者的说法互相矛盾,且无人看见汽车里面的人,警方迄今仍未查出那辆车。

威斯特三兄弟中唯一幸存的波依德,上个月也曾目睹诺曼的死亡,他想不透弗朗西斯为何被谋杀。他表示,他的兄弟从未树敌。而住在贝克街一九一七号的玛丽·薛培德小姐原定下周即将与弗朗西斯·威斯特结婚,她也同样想不出有谁会想置她的未婚夫于死地。

上个月涉嫌开车撞死诺曼·威斯特的提姆·伊凡斯拒绝接受记者采访,他现被收押在市立监狱,不准保释,等待过失杀人的审判。

奈德·波蒙特小心翼翼的折起报纸,缓缓放进外套口袋。他的双唇微微往下沉,眼睛因思索而发亮。除此之外,他一脸沉着。他往后靠在出租车的一角,玩弄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

到了住处,他没停下来脱帽子或外套,就直奔电话拨了四个号码,每次都问保罗·麦维格在不在那儿,或者知不知道哪儿能找到他。打完第四通电话后,他放弃寻找麦维格。

他放下电话,拾起刚刚放在桌上的雪茄,点燃了,再度放在桌缘,又拿起电话,拨了市政厅的号码,要求转到地检署办公室。等候的当儿,他用脚钩了把椅子,拖到电话边,坐下,把雪茄塞进嘴里。

然后他对着话筒说:“喂,法尔先生在吗……我是奈德·波蒙特……是的,谢谢。”他缓缓的吞吐着烟雾。“喂,法尔吗?……几分钟前才知道的……是的,我现在可以见你吗?……是的。保罗跟你谈过威斯特命案的事情吗?……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唔,我有个主意想跟你讨论一下……是的,那就半个小时……好。”

他放下电话,走过房间,检查门旁桌上的信件。有几本杂志和九封信。他迅速的浏览信封,再度扔在桌上,一封都没拆,进自己的卧室脱衣服,然后去浴室刮胡子洗澡。

※ ※ ※

检察官麦可·乔瑟夫·法尔四十来岁,身材矮胖。光鲜的平头短发下是一张红润好斗的脸。他那张胡桃木书桌的桌面上,只有一具电话和一个很大的绿色条纹玛瑙笔插,上头是一个金属裸体人像单足而立,往上举着一架飞机,两侧各一支黑白钢笔,以一种潇洒的角度往两边倾斜。

他伸出两手和奈德·波蒙特握手,按着他坐进一张绿皮椅子,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坐在椅子里往后晃,问道:“旅途愉快吗?”友善的双眼透出好奇的光芒。

“还可以,”奈德·波蒙特回答。“关于这个弗朗西斯·威斯特,他出了事情,那起诉提姆·伊凡斯的案子怎么办?”

法尔有些错愕,然后把惊跳的动作转得似是故意扭着身子,在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个嘛,不会有太大的不同,”他说,“也就是说,不会翻案,因为还有另外一个兄弟作证不利于伊凡斯。”他刻意不去看奈德·波蒙特的脸,而是注视着胡桃木书桌的一角。“怎么?你有什么想法吗?”

奈德·波蒙特勇气十足的看着眼前不敢直视他的男子。“只是好奇罢了。不过如果另一个兄弟可以指认提姆的话,我想就没问题了。”

法尔依然没抬头,说道:“是啊。”他把椅子前后轻轻摇晃个五六次,幅度只有一两吋。肉呼呼的双颊泛起一丝波纹,掩住了下颚的肌肉。他清清喉咙,站了起来,这会儿善意的双眼看着奈德·波蒙特。“你等一会儿,”他说。“我有点事得去处理一下。如果我不好好盯着,他们什么都会忘。别走,我想跟你谈谈德斯潘。”

检察官离开办公室时,奈德·波蒙特喃喃道:“不急。”然后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就独自平静的坐在那儿抽雪茄。

法尔回来的时候皱着眉。“抱歉这么撇下你,”他边坐下边说,“可是我们实在被工作压得透不过气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双手比个绝望的姿势,替这句话收了尾。

“没关系。泰勒·亨利的案子有什么是进展吗?”

“我这边没有。所以我才想问问你那个——德斯潘。”这一回,法尔还是完全不看奈德·波蒙特的脸。

一抹对方无法察觉的嘲弄微笑在奈德·波蒙特的嘴角闪过。他说:“仔细一查,他涉案的证据并不多。”

法尔对着书桌一角缓缓点头。“或许吧,可是他当天夜里匆忙离城,这一点看起来可不太对劲。”

“他另有理由,”奈德·波蒙特说,“理由好得很。”那个微弱的笑又一闪即逝。

法尔再度点头,一副很愿意被说服的样子。“你觉得他没有半点可能是凶手?”

奈德·波蒙特故作不经意的回答:“我不认为是他干的,不过什么事都有可能,如果你要的话,有大把证据可以逮他。”

检察官抬头看着奈德·波蒙特。脸上的微笑融合了谦逊和友谊,他说:“如果我管得太多,你就直接叫我去死没关系,可是老天在上,保罗干么派你跟着柏尼·德斯潘追到纽约去?”

奈德·波蒙特回答前先想了想,然后轻轻耸了耸肩说:“他没派我去,而是让我去。”

法尔一言不发。

奈德·波蒙特深吸了一口雪茄,又吐出来,然后才说:“柏尼欠了我一笔赌帐没还,所以才跑路。泰勒·亨利遇害那天晚上,佩姬·欧图跑了个第一,而我正好在那匹马上押了一千五百元。”

检察官急忙道:“没关系,奈德。你和保罗做了些什么,不关我的事。我是——你晓得的,我只是不太确定,德斯潘会不会碰巧走运在路上遇到亨利,敲了他一记?我想或许该把他抓起来关一阵子比较保险。”他厚而突出的下唇弯出一个微笑,带着讨好的意味。“别以为我是刺探保罗的事情,或是你的事情,只不过——”那张红润的脸夸张又发亮。他突然弯腰猛拉开一个抽屉。手指翻着一迭纸。然后手抽出来,越过书桌送到奈德·波蒙特面前,手里是个白色的信封,一端封口已经拆开。“来,”他的声音厚重。“你看看,告诉我你的想法,是不是蠢得要死?”

奈德·波蒙特拿起那个信封,没有立刻看。他的双眼此刻又冷又亮,定定的看着检察官的红润脸庞。

法尔的脸在对方注视下转为暗红,他举起一只肥手比了个安抚的手势,用安抚的语气道:“我不认为这封信有什么重要,奈德,可是——我的意思是,每个案子都会有一大堆这种垃圾跑来,而且——哎,你先看看再说。”

奈德·波蒙特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光从法尔移到那个信封,上头的地址是打字的:

本市,市政厅

检察官

M.J.法尔先生亲启

邮戳上的日期是上周六。里面是一张白纸,上头只有三句话,没有开头的称谓,信末也没签名。

为什么泰勒·亨利被谋杀后,保罗·麦维格偷了他一顶帽子?

泰勒·亨利被谋杀时戴着的帽子怎么了?

为什么自称第一个发见泰勒·亨利尸体的人,成了你手下的一员?

奈德·波蒙特折起那封信,放回信封,扔在书桌上,伸出一根指头,用食指指甲顺他的小胡子。从中间刷到左边,又从中间刷到右边,平静的看着检察官,语调平静的说:“怎么?”

法尔的双颊再度泛起波纹,盖住下颚的肌肉。蹵起的眉头撗在辩解的双眼上方。

“看在上帝份上,奈德,”他郑重的说,“别以为我把这当回事。每次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就收到成捆成捆这种废物。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而己。”

奈德·波蒙特说:“只要你继续这么想就没问题。”他的眼神和声音仍然保持平静。“你跟保罗提过吗?”

“你是指这信?没有。今天早上收到信之后,我还没见过保罗。”

奈德·波蒙特拿起桌上的信,放进外套口袋。检察官看到那信被放进口袋,好像不太舒服,可是什么都没说。

奈德·波蒙特收好信,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根有斑点的细长雪茄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跟他提起这信。他要操心的事情己经够多了。”

法尔没等奈德·波蒙特讲完,就急着说,“那当然,你说得对,奈德。”

之后两人都好一会儿没说话,法尔又去瞪着书桌的角落,而奈德则思索的瞪着法尔。这段沉默被检察官书桌传来的温和铃声给打断了。

法尔拿起话筒说:“是的……是的。”突出的下唇慢慢朝外移,抿住上唇边缘,红润的脸蒙上阴影。“见鬼他才没有!”他咆哮道。“把那个混蛋带来,让他和他当面对质,看他是不是没替他做事……对……快去办。”他把话筒摔回去,瞪着奈德·波蒙特。

奈德·波蒙特暂停点雪茄的动作。一手拿雪茄,另一手拿着的打火机还亮着火。他的脸正稍稍往两手间凑近,双眼闪闪发光。他舌尖探出双唇间,又缩回去,动了动嘴角,微笑中却完全不带喜悦。“有什么新闻吗?”口气却不是很起劲。

检察官的声音很粗暴:“波依德·威斯特,指认伊凡斯的那个弟弟。刚刚我们谈的时候,我刚好想到这事情,就安排看他是不是还可以指认他。那个混蛋,现在居然说他不确定。”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似乎觉得这个新闻很意外。“那你怎么搞定呢?”

“他别想脱身,”法尔咆哮道。“他曾经指认过他,到了陪审团面前非坚持到底不可。我现在正派人找他过来,等我修理过他,他就会乖了。”

奈德·波蒙特说:“是吗。如果他不乖呢?”

检察官的书桌被他的拳头捶得一抖。“他会的。”

奈德·波蒙特显然不为所动。他点燃雪茄,把打火机的火关掉,收进口袋里,吹出烟雾,用微带消遣的口气问:“他当然会,可是万一他不呢?假设他看着提姆说:‘我不确定就是他’呢?”

法尔又再度赏了书桌一记重捶。“他不会的——等我修理过他就不会——他不会做任何事,除了站在陪审团面前说:‘就是他’。”

奈德·波蒙特脸上消遣的意味消失了,有点懒散的说:“他会推翻自己的指认,你心里明白。那你还能怎么办?也没办法,不是吗?这表示你起诉提姆·伊凡斯的案子吹了。你找到他留下的那一整车私酒,可是唯一能证明他开着这部车撞死诺曼·威斯特的证据,就是死者两个弟弟的目击者证词。如果弗朗西斯死了,波依德又怕得不肯讲,这个案子就不能成立,你清楚得很。”

法尔气得直着嗓门:“如果你以为我会坐着——”

可是奈德·波蒙特拿着雪茄的手比了个不耐的手势打断他。“坐着,站着,或去骑脚踏车,”他说,“反正你输了,你自己心里明白。”

“是吗?我是这个市和这个郡的检察官,而且我——”法尔忽然停止咆哮,清清喉咙咽下了后面的话。他眼中的好斗之气没了,首先代之以困惑,然后是某种类似害怕的东西。他横过书桌往前靠,忧虑得无法掩饰他那张红润脸上的忧虑。他说:“你当然知道,如果你——如果保罗——我是说如果有任何理由让我不该去——你知道——那这件事我们可以算了。”

那个丝毫不带喜悦的笑容再度在奈德·波蒙特的嘴角勾起,他的双眼透过雪茄烟雾闪闪发光。他缓缓摇头,用一种不悦的甜蜜语调缓缓开口:“不,法尔,没有任何理由,有也不是那种的。保罗会承诺选后要放伊凡斯出来,可是,信不信由你,保罗从没下令杀过任何人,就算有,伊凡斯也没重要到要为他杀人。不,法尔,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不希望你认为有。”

“看在老天份上,奈德,别误会我,”法尔防卫道。“你清楚得要命,这个城里再没人比我更支持保罗和你了。你应该晓得这点。我刚刚说的话没有任何别的用

意,只是想告诉你——呃,你永远可以信任我的。”

奈德·波蒙特说,“那就好。”口气不怎么有热度,然后站起来。

法尔也站起来,绕过桌子,伸出一只红润的手。“干么这么急?”他说。“你何不留下来,看他们把这个威斯特带来后,他有些什么反应?或者——”他看看手——“你晚上有事吗?跟我一起去吃晚饭吧?”

“抱歉,没办法,”奈德·波蒙特回答。“我得去忙了。”

他让法尔的手挥上挥下,喃喃说了句:“好,我会的。”以回应检察官坚持叫他常来,说要找时间一起吃晚饭的邀约,然后走了出去。

※ ※ ※

奈德·波蒙特走进木箱工厂时,身为工头的沃特·伊凡斯正站在其中一排操作敲钉机的工人旁。他马上看到奈德·波蒙特,举起手招呼他,下到中央的通道,可是伊凡斯中国蓝的眼睛里和圆脸上,喜悦之情似乎表现得力不从心。

奈德·波蒙特说,“沃特,好。”然后稍稍转向门的方向,避免得去握或明显忽略稍矮的沃特所伸出的手。“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吧。”

伊凡斯说了些什么,被金属器械发动金属敲进木头里的嘈杂给淹没掉了,他们走到奈德·波蒙特刚刚进来那扇开着的门。外头是用坚固原木铺成的宽阔高台。一道二十呎长的木梯往下,连接到地面上。

他们站在木头高台上,奈德·波蒙特问道:“你知道昨天晚上有个作证不利你哥哥的证人被干掉了?”

“是—是的,我在报—报—报上看到了。”

奈德·波蒙特又问:“你知道另一个证人现在不确定能否指认提姆了吗?”

“不—不,我不晓得,奈—奈德。”

奈德·波蒙特说:“你知道如果他不指认的话,提姆就可以出来了。”

“是—是的。”

奈德·波蒙特说:“你看起来好像没那么高兴。”

伊凡斯用衣袖揩揩额头。“可—可—可是我很高兴啊,奈德,老—老天在上,我真的很高兴!”

“你认识威斯特吗?被杀害的那个?”

“不—不认识,只去找—找过他一次,去—去拜托他好心点别为难提—提姆。”

“那他怎么说啊?”

“他不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伊凡斯挪了挪脚,再度用衣袖揩脸。“两—两三天—天前。”

奈德·波蒙特柔声问:“沃特,你知道谁会想杀他吗?”

伊凡斯剧烈的大幅度摇着头。

“那你知道会是谁杀了他吗,沃特?”

伊凡斯摇摇头。

一时间,奈德·波蒙特只是思索的瞪着伊凡斯的肩膀。十呎外的那扇门传来敲钉机的铿锵敲击声,另一层楼也传来锯木头的呼呼声。伊凡斯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奈德·波蒙特把目光调回来,再度注视着稍矮的伊凡斯中国蓝的眼眸时,态度转为同情。他微微俯身问道:“沃特,你还好吧?我是说,会有很多人以为是你射杀了威斯特,好救你哥哥一命。你有没有——?”

“昨天晚上我—我—我整夜在俱乐部,从八点到—到—到今天凌晨两—两点,”沃特·伊凡斯在他口吃可以允许的范围内尽快的回答。“哈瑞·史洛斯和班—班恩·佛瑞斯和柏瑞格都—都可以跟你证明。”

奈德·波蒙特笑了。“你运气真不错呀,沃特,”他愉快的说。

他转身背对着沃特·伊凡斯,走下木头阶梯来到街上。没注意到沃特·伊凡斯非常友善的说:“再见,奈德。”

※ ※ ※

从木箱工厂出来,奈德·波蒙特走了四个街区去一家餐厅打电话。他拨了那天稍早拨过的四个电话,还是找保罗·麦维格,没能找到,就分别留话请麦维格回电给他。然后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门边桌上的信件堆又多了几封信。他挂好帽子和大衣,点了根雪茄,拿着信坐在最大的一把红绒布椅子里。他打开的第四个信封跟检察官给他看过的那封信很像,里头只有一张信纸,上面用打字机打了三个句子,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

你是在泰勒·亨利死后才发现他的尸体,还是他被谋杀时,你也在场?

你为什么等到警方发现他尸体后才报案?

你以为可以栽赃给无辜的人,好拯救有罪的人?

奈德·波蒙特对着这封信瞇紧了眼睛,前额绷出了皱纹,猛吸雪茄。他把这封信和检察官所收到的那封比较,信纸和打字方式都一样,而且两封信都写了三句话,邮戳上时间也相同。

他皱着眉头,把信放回各自的信封,收进口袋,可是又立刻拿了出来,重新阅读审视。雪茄吸得太快以致燃烧不均匀,一侧都烧偏了。他把雪茄放在身旁的桌子边缘,同时嫌恶的作了个表情,手指神经质的挑着小胡子。然后再度把信收起来,往后靠进椅子里,啃着指甲朝天花板凝视。他用手指顺顺头发,一根指尖塞在颈子和领子之间。然后坐直了,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信封,可是看都没看又放回去。他咬住下唇,终于不耐的摇摇头,开始看其它信件。看到一半,电话响了起来。

他过去接电话。“喂……保罗,好。你在哪儿?……你会在那儿待多久?是的,好,你顺路过来一趟……好,我会在这里。”

然后他又回去看信了。

※ ※ ※

保罗·麦维格抵达奈德·波蒙特住处时,对街灰色教堂的祈祷钟正好响起。他进门时元气十足的说:“你还好吧,奈德。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身的灰色斜纹软呢罩住他的庞大身躯。

“快中午的时候。”奈德·波蒙特边跟他握手边回答。

“都搞定了吗?”

奈德·波蒙特满意的微笑,微微露齿。“拿到我要的东西了——一毛也没少。”

“好极了。”麦维格把帽下扔椅子上,在火炉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奈德·波蒙特坐回自己的椅子。“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吗?”他说着拿起手肘边桌上银色摇杯旁一个半满的鸡尾酒玻璃杯。

“我们解决水沟工程的烂污了。”

奈德·波蒙特啜了口鸡尾酒问:“得砍预算吗?”

“砍太多了。比起原来该有的利润差太多了,不过总比在离投票日这么近冒险出个什么漏子来得好。明年赛伦街和栗树街拓宽工程进行时,我们会弥补过来的。”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他看着金发男子伸长交叉的脚踝,说道:“你穿斜纹软呢,不该配丝质袜子的。”

麦维格直直举起一只脚来看看脚踝。“是吗?我喜欢丝的质感。”

“那就别穿斜纹软呢。泰勒·亨利下葬了吗?”

“星期五。”

“会去参加葬礼吗?”

“会,”麦维格回答,又有点自觉的加了句:“参议员要我去的。”

奈德·波蒙特把杯子放在桌上,从外套胸袋里掏出一条白色手帕擦擦嘴。“参议员还好吧?”他斜瞥了金发男子一眼,没有隐藏眼中的消遣意味。

麦维格的回答还是带着几分自觉的味道:“他还好。我一整个下午几乎都在陪他。”

“在他家?”

“嗯。”

“那个金发祸水也在吗?”

麦维格眉头似皱不皱。他说:“珍娜也在。”

奈德·波蒙特拿开手帕,喉咙里冒出一个咳嗽似的咯咯声,然后说:“嗯——现在叫她珍娜了。跟她有进展吗?”

麦维格脸上回复镇定,他平静道:“我还是打算娶她。”

“她知道你这个——这个高尚的意念的吗?”

“老天,奈德!”麦维格防卫道。“你打算审问我多久?”

奈德·波蒙特笑了,拿起银摇杯,摇一摇,又给自己倒一杯。“你觉得弗朗西斯·威斯特被杀的事情怎么样。”他手上拿着玻璃杯坐回椅子时问道。

麦维格似乎有那么一刻的迷惑。然后脸色恍然大悟说:“喔,昨天晚上在艾克兰街中枪的那个家伙。”

“就是那个家伙。”

一丝更为模糊的困惑阴影回到麦维格的蓝色眼珠中。他说:“他啊,我不认识他。”

奈德·波蒙特说:“他是指认沃特·伊凡斯他老哥的两个证人之一。现在另一个证人波依德·威斯特不敢去作证,所以杀人罪名就不成了。”

“那很好呀,”麦维格说,可是最后一个字才脱口而出,一抹怀疑的神色回到他眼中。他收回伸长的双腿,身体前倾。“不敢?”他问。

“对,或者你比较喜欢用‘惊恐’这个词。”

麦维格的脸更为凝重专注,蓝色眼珠瞪得又圆又硬。“奈德,你想说的是什么?”他率直问道。

奈德·波蒙特喝光了饮料,杯子放桌上。“你告诉沃特·伊凡斯没法在选举之前把提姆弄出来之后,他就去找薛得·欧罗踹帮忙,”他故意用一种平板的语调,好像在朗读课文似的。“薛得派了手下几个流氓去恐吓威斯特兄弟,不让他们作证对付提姆。其中一个没被吓到,他们就把他给做掉了。”

麦维格皱皱眉,反对道:“薛得干么在乎提姆·伊凡斯的麻烦?”

奈德·波蒙特伸手去拿鸡尾酒的摇杯,暴躁的说:“好吧,我只是猜的。算了。”

“别这样,奈德。你知道你的猜测对我有好处。如果你心里有什么想法,说出来。”

奈德·波蒙特没倒酒就把摇杯又放回桌上,开口道:“这可能只是猜的,保罗,但我看起来是这样。大家都知道沃特·伊凡斯是第三守卫厂里头替你做事的,而且也是俱乐部的一分子,诸如此类的种种,如果他开口的话,你会不惜一切把他哥哥从监狱里弄出来。好吧,每个人,或至少大部分人都会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让作证不利他的目击者被射杀,或者吓得他们闭嘴。圈外人、你最近愈来愈怕的妇女团体,还有那些可敬的市民都会相信的。至于圈内人——他们大半不在乎你做了没——则会当成真的一样传来传去。他们会晓得你手下的人去找薛得摆平,薛得果然替他摆平。这就是薛得让你难看的地方——或者你不认为他会这么做来让你难看吗?”

麦维格咬牙低吼道:“我很清楚他会的,那个烂痞子。”他往下恶狠狠盯着脚边地毯上织的一片叶子。

奈德·波蒙特专注的看着金发男子,继续道:“还可以找另一个观点。也许不会发生,但你要提防薛得会这么搞。”

麦维格看着他说:“是什么?”

“沃特·伊凡斯昨天一整夜都在俱乐部,直到凌晨两点。这大概比他之前的最高纪录晚了三个小时,除了选举夜或宴会。懂了吗?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不在场证明——在我们俱乐部。假设——”奈德·波蒙特的音调一沉,暗色眼珠变得圆而严肃,“薛得把杀害威斯特的证据栽赃给沃特?那些妇女团体和所有喜欢说长道短的人,就会认为沃特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是我们捏造出来替他遮掩的。”

麦维格说:“那个烂痞子。”他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口袋里。“老天,真希望选举结束了,或者还早。”

“那么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麦维格往房间中央走了两步。喃喃抱怨道:“他真是该死,”然后站住,对着卧室门边架上的电话皱眉头。大胸膛随着呼吸而起伏。他没看奈德·波蒙特,话从嘴角吐出:“找个方法防止这个观点发生。”他往电话走了一步,又停住。“算了,”他说着转身面对奈德·波蒙特。“我想我会逼薛得对我们这个小城松手。我已经厌倦有他在这里,我会马上逼他松手,就从今晚开始。”

奈德·波蒙特问:“比方呢?”

麦维格笑着露出牙齿。“比方说,”他回答,“我会让伦尼注意狗屋和天堂园和任何薛得或他的朋友有兴趣的地下酒吧。我想我会让伦尼好好轰掉一大排酒吧,挨家挨户,今天晚上一口气都给关掉。”

奈德·波蒙特犹豫道:“你这是让伦尼为难。我们的警方一向不太在乎禁酒令的。他们不会太喜欢这样。”

“他们可以替我做一次,”麦维格说,“他们欠我太多了。”

“也许吧。”奈德·波蒙特的脸和声音还是很犹豫。“可是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就像用旋风炸轰开一个保险柜的门,其实随便弄弄就可以毫不费工夫的打开。”

“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吗,奈德?”

奈德·波蒙特摇摇头。“都没有什么把握,可是稍等两天也无妨——”

现在轮到麦维格摇头了。“不,”他说。“我要行动。我不懂开保险箱那些鬼玩意儿,奈德,但我懂得打仗——打我这种仗——要用双手去打。我学不会开保险箱,每次试都失败。所以我们就给欧罗瑞先生旋风炸吧。”

※ 

※ ※

那个戴着角框眼镜精瘦的男子说:“所以你就不必担心那个了。”他得意的往后靠坐在椅子上。

他左边的男人——瘦骨如柴,唇上的小胡子很茂密,脑袋上的头发倒是没那么多——跟左边另个人说:“该死,这听起来不怎么对劲嘛。”

“是吗?”精瘦男子转头透过眼镜瞪着骨瘦男子。“保罗不必亲自出马来我这儿办——”

瘦巴巴的家伙说:“啊,神经病!”

麦维格对着那个骨瘦男子问道:“布尔,你看到帕克没?”

布尔说:“有啊,我碰到他,他说五,可是我想我们还能从他身上多榨出两个。”

那个戴眼镜的轻蔑道:“老天,我就知道!”

布尔冷笑着横他一眼。“是吗?你又怎么知道的?”

三记叩门声在大橡木门上响起。

奈德·波蒙特从跨坐的椅子上起身过去开门。打开不到一呎宽。

敲门的是个小额头男人,肤色暗黑,穿着该烫的蓝衣。他没进门的意思,想压低声音说话,可是却兴奋得整个房间都听得见。“薛得·欧罗瑞在楼下。他想见保罗。”

奈德·波蒙特关上门,转过身来看着保罗·麦维格。房里的十个人似乎只有他们两个没被那小额头男人的宣告所惊动,其它人都没有明白露出兴奋——其中几个可以从他们忽然故作漠然看得出来——可是没有一个的呼吸跟之前完全一样。

奈德·波蒙特假装不知道没必要重复,用一种表达适当兴趣的语气说:“欧罗瑞想见你,他在楼下。”

麦维格看看表。“告诉他我现在有事绊住,但如果他肯等一下,我会见他。”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打开门。“告诉他保罗现在正忙着,”他吩咐先前敲门的那个人,“可是他如果暂时待在这儿,保罗会见他。”然后关上门。

麦维格正在问一个方脸苍黄肤色的男子有关栗树街另一头多争取选票的机会。方脸男子答说他觉得会比上次多出“一大票”,但还不足以影响对手票数太多。他说的时候,眼睛不时盯向房门。

奈德·波蒙特又回到临窗的椅子上跨坐,吞吐着雪茄。

麦维格又问了另一个人预计从一个姓哈维克的人都儿募到多少竞选经费的问题。这个人没看房门,可是回答得漫不经心。

麦维格和奈德·波蒙特的冷静态度,或是他们对竞选问题的认真专注,都无法压低房间里逐渐高涨的紧张感。

十五分钟后,麦维格站起来说:“好吧,我们还没到轻松获胜的地步,不过渐渐有进展了。继续下工夫,我们就能得分。”他走到门口,跟每个要走出去的人握手,人人都走得有几分匆忙。

奈德·波蒙特没离开座位,等房里只剩他和麦维特时,他问道:“我该留下还是走人?”

“待着吧。”麦维格走到窗边,往下看着阳光照耀的唐人街。

“两手的工作?”奈德·波蒙特暂停了一会儿问道。

麦维格从窗口转过身来点点头。“其它我不晓得”——他朝跨坐的那个男子稚气的笑了——“只知道两脚可能也会用上。”

奈德·波蒙特正要开口,却被门钮转动的声音打断。

一个男子开门走进来,个子中等偏高,身材合宜加上外貌整洁,给人一种虚弱的错觉。虽然梳得光鲜的头发已经全白,但或许超过三十五岁不会太多。他的眼睛是极清澈的灰蓝色,嵌在一张长窄却轮廓分明如雕像的脸上。他穿了一件暗蓝色的大衣,里面是暗蓝色西装,戴着黑手套的手上拿着一顶圆顶窄边黑帽。

跟着他进来的是个身高差不多的O形腿恶汉,肤色黝黑,大肩膀的斜度和粗手臂的长度、还有平坦的脸,看起来都有几分像猿猴。他的灰色软呢帽没摘下来,关了门靠在上头,双手插在格子呢的大衣口袋里。

领头进来的男人此时已往房里走了四五步,把帽子放在一张椅子上,开始脱手套。

麦维格双手仍插在裤口袋里,亲切的笑着说:“你好吗,薛得?”

白发男子说:“很好,保罗。你呢?”一口中气十足的男中音。极轻微的口音听起来别有特色。

麦维格的头朝着坐椅子上的男子轻轻一点,问道:“你认得波蒙特吧?”

欧罗瑞说:“认得。”

奈德·波蒙特说:“认得。”

奈德·波蒙特没向对方点头,也没站起来。

薛得·欧罗瑞手套已经脱下,塞在大衣口袋里,他开口道:“政治归政治,生意归生意。我一向花钱做事,往后也乐意继续花,可是我希望花的钱有回报。”他的声音变了调,不再那么愉悦真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麦维格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问道。

“我的意思是,城里一半的警察一向都从我和我一些朋友这里拿银子,得了不少好处。”

麦维格坐在桌旁。

“所以呢?”他问,依然是满不在乎的口吻。

“我希望我花的钱有回报。我花钱买清静,希望得到清静。”

麦维格低笑道。“薛得,你该不会是说,你来抱怨,是因为那些警察不肯继续受贿?”

“我是说,杜伦昨天夜里告诉过我,关掉我那些店的命令,是直接来自于你。”

麦维格再度低笑起来,转头对奈德·波蒙特说:“你看呢,奈德?”

奈德·波蒙特微微一笑,但是没说话。

麦维格说:“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杜伦队长工作太累了,该有人给杜伦队长放个长假,记得提醒我这件事。”

欧罗瑞说:“我交了保护费,保罗,所以我希望有保护。生意归生意,政治归政治。两件事要分开。”

麦维格说:“不。”

薛得·欧罗瑞的蓝色眼珠朦胧的看着远处的什么。他的微笑里有淡淡的哀愁,说话时略带爱尔兰腔的男中音语调哀伤。他说:“这就表示要杀人了。”

麦维格的蓝色眼珠深不可测,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难解。他说:“如果你解释成要杀人的话。”

白发男子点点头。“一定是表示要杀人了,”他说,仍然语带哀愁。“我太大了,碍到你了。”

麦维格往后靠在椅子上,两腿交叠。讲话的语调加了点重量。他说:“也许你是太大了,不愿意放弃。可是你会放弃的。”他皱起嘴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你很快就会放弃。”

薛得·欧罗瑞眼中的朦胧和哀愁迅即消失。他把黑帽戴上,拢好大衣领口。对着麦维格伸出一只白色的长指说:“今天晚上,狗屋,会重新开张,我不想被打扰。你来打扰我,我就一报还一报。”

麦维格放下交叠的双腿,伸手拿桌上的电话。他拨了警察局的号码,找到了局长,然后告诉他:“喂,伦尼……是的,很好。你家里人都还好吧?……很好。伦尼,我听说薛得打算今天晚上重新开张……是的……是的,狠狠的让他们关门大吉……对……没问题。再见。”他挂回电话,跟欧罗瑞宣布道:“现在你清楚自己的情势了吧?你完了,薛得。你完蛋对这个地方有好处的。”

欧罗瑞柔和的说,“我懂了。”转身,打开门,走出去。

那个0形腿恶汉暂停下来,故意朝面前的地毯啐了一口,挑衅的瞪了麦维格和奈德·波蒙特好一眼,然后才出去。

奈德·波蒙特用手帕擦擦手掌,没说话。麦维格询问的双眼注视着他。奈德·波蒙特的眼光沮丧。

过了一会儿,麦维格问:“怎么样?”

奈德·波蒙特说:“错了,保罗。”

麦维格站起来走到窗边。“耶稣基督啊!”他回头抱怨:“就没有一件事称你的心吗?”

奈德·波蒙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房门。

麦维格从窗边转过身来怒问道。“你要再添一桩天杀的蠢事吗?”

奈德·波蒙特说,“对。”然后走出房门。他到楼下,拿了帽子,离开小木屋俱乐部。走了七个街区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到纽约的车票,预定午夜班车的座位。然后搭车回住处。

※ ※ ※

门铃响起时,一个身材矮胖浑圆的灰衣女人和一个圆呼呼的半大男孩,正在奈德·波蒙特的监督下整理他的一个旅行箱和三个皮制袋子。

跪着的胖女人咕哝着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她把门大开。“哎呀,麦维格先生,”她说。“快进来。”

麦维格走进来说着:“你好吗,杜文太太?你愈来愈年轻了。”他的眼光扫过旅行箱、袋子和那个男孩。“你好,查理。现在可以去开水泥搅拌车了吗?”

那个男孩羞涩的笑着说:“你好,麦维格先生。”

麦维格的笑脸转向奈德·波蒙特:“要出门吗?”

奈德·波蒙特礼貌的微笑。“是的。”他说。

金发男子环视房间,看了看袋子和旅行箱,又看看椅子上堆着的衣服和开着的抽屉。胖女人和男孩又重新埋头工作。奈德·波蒙特在椅子上的一堆衣服里面发现了两件有点褪色的衬衫,便拣出来放在旁边。

麦维格问道:“有半个小时的空吗,奈德?”

“我时间多得很。”

麦维格说:“去拿你的帽子吧。”

奈德·波蒙特拿了帽子和大衣。“能装多少尽量装,”他跟麦维格往门口走,一路交代那女人,“剩下的可以跟其它杂物一起送去。”

他和麦维格下楼来到街上,两人往南走了一个街区。然后麦维格说:“你要去哪里?奈德?”

“纽约。”

他们转进一个小巷弄。

麦维格问:“有好处吗?”

奈德·波蒙特耸耸肩。“离开这里就有好处。”

他们打开一栋建筑后方红砖后墙上的绿色木门,走进回廊,通过另一扇门来到酒吧间,那里有半打人正在喝酒。他们跟酒保和三个酒客打了招呼,走进一个摆了四张桌子的小房。里面没人,他们坐在其中一张桌边。

酒保探头进来问:“两位,老样子喝啤酒吗?”

麦维格说,“对,”然后等酒保走了,他问:“为什么?”

奈德·波蒙特说:“我烦死乡下小城的无聊事了。”

“你指的是我?”

奈德·波蒙特什么都没说。

麦维格也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叹口气说:“这种时候丢下我,我可惨了。”

酒保带着两杯淡啤酒和一钵卷形椒盐饼干进来。他再度出去,门在身后关上后,麦维格叫道:“老天啊,你真难伺侯,奈德!”

奈德·波蒙特动了动肩膀。“我没说过不是。”他举起啤酒杯来喝。

麦维格把一块椒盐饼干剥成小片。“你真的想走吗,奈德?”他问。

“已经要走了。”

麦维格把椒盐饼干碎片丢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他撕下一张支票,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枝钢笔,在支票上填写。然后搧干了丢在奈德·波蒙特面前的桌上。

奈德·波蒙特往下看看那张支票,摇摇头说:“我不需要钱,你也不欠我什么。”

“不,我欠你的远不止这些,奈德。我希望你收下。”

奈德·波蒙特说,“好吧,谢了。”然后把支票收进口袋。

麦维格喝啤酒,吃椒盐饼干,又开始喝啤酒,把吃了一半的椒盐饼干放在桌上,然后问:“除了下午俱乐部的事情,你心里有什么想法——或者抱怨吗?”

奈德·波蒙特摇摇头。“别这样跟我讲话,没有人这样过。”

“要命,奈德,我又没说什么。”

奈德·波蒙特依然一言不发。

麦维格又喝了口酒。“为什么我处理欧罗瑞的事情错了,不介意告诉我吧?”

“告诉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你讲讲看。”

奈德·波蒙特说:“好吧,可是说了也不会有好处。”他椅子往后倾斜,一手握着啤酒杯,另一手是椒盐饼干。“薛得会跟我们拼,非拚不可。你把他逼急了。你告诉他最好放弃这里,现在除了孤注一掷,他别无选择。如果这次选举他有机会击败你,他就会不择手段去赢。反正如果你赢了选举,他就得离开。你用政治整他,他就得用政治反击,非这样不可。这表示你们会展开一波犯罪潮,重新争夺这个小城的行政权。在选前,给他们来一波犯罪潮,看来一波就会叫他们手足无措,而且不会让他们看起来太有效率,他们——”

“你觉得我应该向他低头?”麦维格皱眉怒问。

“我倒不这么想。我觉得你应该留个余地,给他一个出口。你不该逼得他无路可退。”

麦维格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我不懂你讲的那种战争。是他开战的。我只知道你把对方逼到墙角

时,就该乘胜追击消灭他们。到目前为止,我用这一套都无往不利。”他的脸有点红。“我不是自以为是拿破仑或什么,奈德,但我是老时代替佩奇·佛拉德在第五街跑腿出身,到今天才混出点名堂来的。”

奈德·波蒙特喝光啤酒,椅子的前腿放回地板上。“我告诉过你,这样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他说。“你就照你自己的方式去做。继续认为在第五街的好法子可以行遍天下吧。”

麦维格开口时,声音里有一些忿恨、一些谦卑,“你不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一流政治家,对不对,奈德?”

现在轮到奈德·波蒙特脸红了。他说:“保罗,我没这么说。”

“可是你的评估就是这样,不是吗?”麦维格坚持。

“不是,但我的确认为,这回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开始你让亨利一家人哄着去挺参议员。你有机会进入那个圈子,解决掉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敌人,可是偏偏这个敌人有个女儿和社会地位等等等,所以你——”

“别说了,奈德。”麦维格抱怨道。

奈德·波蒙特的脸变得空无表情。他站起来说,“好吧,我得走了。”然后转向门走去。

麦维格跟着立刻站起身,一双手放在他肩上说:“等一下,奈德。”

奈德·波蒙特说。“把你的手拿开。”头也不回。

麦维格另一手握住奈德·波蒙特的手臂,把他转过来。“看着我,奈德。”他说。

奈德·波蒙特说:“放手。”他的嘴唇苍白而僵硬。

麦维格摇摇他,说道:“别这么傻了,你和我——”

奈德·波蒙特左拳击中麦维格的嘴。

麦维格手松开奈德·波蒙特,往后退了两步。等到脉搏大概堪堪跳三下,他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脸惊愣。然后他的脸因愤怒而转暗,嘴巴闭紧,下颚因此而僵硬且不断起伏。他抡起拳头,弓着肩膀,往前一晃。

奈德·波蒙特的手往旁边一扫,抓住桌上一个沉重的玻璃啤酒杯,可是没拿起来。除了拿酒杯时,身体略略往酒杯那一侧倾斜之外,他整个人正对着金发男子。他的脸绷得又紧又硬,嘴巴周围一道道白色沟纹,暗色眼睛狂怒的瞪着麦维格的蓝眼珠。

他们如此僵持着,相隔不到一码——一边是金发男子,高而壮,往前倾得厉害,大肩膀弓起,大拳头握紧了;另一个头发和眼珠都是暗色,高而瘦,身躯稍稍侧弯,弯着那边的手抓着沉重的玻璃啤酒杯——除了他们的呼吸,房里没有任何声响。那扇薄门另一头的酒吧间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杯觥交错的撞击声或谈话的嚓嚓声,也没有水溅起来的声音。

过了足足两分钟,奈德·波蒙特放下手上的啤酒杯,转身背对着麦维格,他脸上表情不变,只有眼睛离开麦维格之后,里面的愤怒代之以冷酷无情。他不慌不忙的走向房门。

麦维格哑着嗓子从心里喊出来。“奈德。”

奈德·波蒙特停了脚。他的脸更苍白了。可是没转身。

麦维格说:“你小子疯掉了。”

然后奈德·波蒙特缓缓的转身。

麦维格一拳出去,把奈德·波蒙特的脸打得歪向一边,冲得他失去平衡,赶快伸出一腿撑着且一手扶住桌旁的椅子。

麦维格说:“我该把你打死的。”

奈德·波蒙特温驯的笑了起来,挣扎着坐上刚刚扶着的椅子。麦维格面对他坐下,用啤酒杯敲敲桌面。

酒保打开门探头进来。

“再来点啤酒。”麦维格说。

透过开着的门,外头酒吧间传来人们交谈和玻璃杯彼此撞击和敲着木头桌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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