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很喜欢说违反逻辑的话,”纪思哲低声说,“你先指控我是共犯,然后又说凶手是也不是我们其中一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等你们听完我的解释,就会明白我所说得一点也没错。”若平说,“请你们回想一下礼拜五晚餐前的一幕场景。那时候李劳瑞先生有事要先到蜡像馆参观,一起前往的有纪思哲、李劳瑞、我、莉迪亚、梁小音。上电梯之后,因超重的关系,纪思哲便先留在一楼,让其他人先上去。注意,当时最后一个上电梯的就是纪思哲。而在徐于姗命案中,同样的一批人上展览馆三楼时,电梯竟然没有发出超重警讯!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最后一个上电梯的也是纪思哲。为什么第一次他的体重让电梯超载,第二次却没有呢?”

现场一片沉寂。

若平继续说:“纪先生本人的体重不太可能改变,那么问题就是出在另外一个随他进入电梯的物体。当我第一次看到他坐在那张轮椅上时,便有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为什么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下半身而且瘦小至极的老人需要这么巨大的轮椅?而且这轮椅是很‘厚实’的,简直就像一座移动的沙发。这不是徒然增加不方便吗?为什么轮椅两次的重量不同呢?显然第二次的时候,有东西从轮椅里面消失了……我说到这里应该够明白了吧?”

纪思哲沉默地往后退,轮椅向后滑动。若平看见老人与椅子的正面轮廓,就如同一条挺立的怪虫耸立在雄伟的洞窟中。

若平下了最后的结论。

“密室杰克——冰镜庄杀人事件的凶手,就在你们之中,他就坐在那张轮椅里面。”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冻成无形的硬块,然后崩解落到地面上。李劳瑞、莉迪亚两人转向右侧,用惊异的眼神看着纪思哲,好像他是博物馆中的镇馆之宝一样。

一阵祟动声从纪思哲所坐之处传来,那是被闷住的移动声,然后是一些不知名的杂音,好像有东西被拉开了。声响持续了一阵之后,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纪思哲后方,他似乎是倒着从椅子中退出来,先蹬坐到地板上,然后才站起来。那道人影缓慢绕到轮椅另一边,即老人的右手边,凝视着若平。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留着短发,面颊瘦削,五官斯文秀气,双眸虽明亮,脸庞却萦绕着阴郁的氛围。他穿着黑色长裤与灰色圆领衫,形象就像暗夜中的蝙蝠。

“这个人是谁?”莉迪亚问,她的嗓音略微颤抖。

若平看着那名嘴角扬起的男人,说:“他是纪思哲的长子,纪劭贤。”

“你竟然还记得我,”他说,嘴角的微笑持续着,“我们不是只见过一次面?”

“见过一次就够了。”

纪劭贤拉开纪思哲右侧的椅子,优雅地坐了下来,他那双锐利的眸子盯着若平。“你的演讲还没结束吧?把它说完。”

若平接住对方的视线,然后别开。

“我不知道你父亲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密室杰克,总之,他为你搭建了冰镜庄的杀人舞台,并成为你的共犯。你是主角,但你的计划是当一名隐形的杀手,为了不让我联想到你,你跟我见面时还特意跟我强调你即将离开台湾回美国去,真的是高招的一步棋。”

对方只是保持沉默,微笑以对。

“虽然隐身在冰镜庄中,但身为凶手,你还是得掌握庄内所有人的言行与动向,而且你得知道他们的长相……我想那张轮椅椅背顶端的那道金属片,应该是单向玻璃吧?这样在椅中的人就可以越过纪思哲的头部看到外面了。简言之,你必须熟悉这些宾客。为了让自己身在人群中又不被发觉,你才想出了藏身轮椅的办法。如果只是单纯的偷窥或窃听,限制非常多,也没有办法得到全面的信息,贴近你的猎物更能满足你那种想成为神的欲望吧。God''seye——神之眼,就是能够洞悉所有事情的能力。你注视着万物,却没有人知道他们被你注视。我猜,当你藏身在轮椅中时,一定常常进行一些上帝式的内心独白,嘲笑着我们。那带给你无比的刺激与兴奋。”

“当然了,你并不是从头到尾都待在轮椅中,杀人前后你总得找机会溜出来,但只要一有空档,你就回到上帝的宝座,凝视着不知自己悲惨命运的蝼蚁。”

“你似乎很了解我。”纪劭贤两手交叉胸前说。

“因为你的人格特质太明显了……对了,昨天在蜡像馆打算偷袭我的就是你吧?”

“哦,那个啊。我可没什么偷袭的打算,只是没料到你会突然上蜡像馆。”

“我猜你那时正在布置徐于姗命案的纸条吧。”

“呵,被你猜中了。”

“你拿凶器是想杀我吗?”

“只是以防万一。我以为我的脚步声已经很轻了,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

“我对声音很敏感的。”

“我后来不小心把刀掉了,快速绕到另一侧躲藏,还好你们没有跟过来,要不然游戏就要被迫中止了。”他用带着揶揄的表情看着若平,“继续你的解谜,我还想再听呢。我相信在我离开轮椅前,你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从密室杰克的最初三件案子到冰镜庄的五件谋杀案,有一个疑点一直让我不解,就是留在现场的推理小说,为什么非得是英文书不可?这些作品大多有中文译本,要取得很方便,为什么凶手非得放英文书呢?”

“他该不会是有忠于原味的癖好吧?”李劳瑞右手扶着镜框说,“因为那些故事原本都是用英文写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在徐于姗命案应该留下中文书才对,因为我的那篇作品原来就是用中文写的,他竟然还特意放了一本很难买到的英文杂志,这真是令人百思不解。当我推理出纪思哲是共犯,以及凶手很有可能是躲在轮椅之中后,我便开始思考这个人可能会是谁。从逻辑的观点来看,这个人可能会是地球上除了冰镜庄宾客外的任何一人,但从经验跟常理来看,这个人跟纪思哲的关系应该很亲近,他才会让他在自己的地盘大开杀戒,并允许他躲在自己坐的轮椅里面。”

“想到这里,一个连结突然浮现,密室杰克只放英文书会不会是因为他不方便取得中文书呢?或者是因为他个人的习惯只看英文书,并且早就拥有这些英文书?与英语世界有深层关系,并与纪思哲有密切关系,这样的人,至少就我所知,只有纪劭贤符合资格。”

纪劭贤微笑,“很直觉的推理法,不过被你猜对了。”

“当演绎法行不通时,总得试试归纳法。虽然冒险,但大多数时候都能找到正确的路径。别忘了,科学是靠归纳法建立起来的。”

“算你厉害,不过这还不是全部的谜底吧?还有第五件凶杀案未解。”

“是的,还有刘益民的胶带密室之谜。”若平深深吸了一口气,振作起精神,“这最后的戏码可是你的得意作品呢。”

“那个贴满胶带的房间可是完全密室呢,”纪劭贤文风不动地说,“你真的知道我在杀人后是怎么逃出去的吗?”

若平迎着他挑战的眼神,回答:“那我们就来看看我的解答对不对吧。”

莉迪亚不安的眼神落在若平身上,她紧抿双唇,长发在面颊上形成阴影;李劳瑞两手交握在桌面上,表情沉静,镜片后面的双眼带着探询;纪思哲依旧沉在轮椅之中,看起来老了100岁,他低着头,犹如正痛苦地沉思;纪劭贤带着冷笑盯视着若平,嘴角扬着犀利。

“我想,”若平对纪劭贤说,“你的确是个艺术家,因为你坚持的艺术理念很明显可看出来。”

“怎么说?”

“你重视一致性与融贯性。”

“哦?”密室杰克挑挑眉毛。

“假设在一幅画作里面,有三棵树,看起来完全不相同,呈现出来的感觉迥异,让人误以为是用不同的画法绘出的,甚至,是用不同的画笔画出的,但事实上,画出这三棵树的技法都是一样的,只是画者做了些包装,让它们看起来各不相同,但背后是有某种一致性在支撑的。”

“既然你我都是推理小说迷,我就用推理小说来打比方。设想一本推理小说有三件密室凶杀案,三件案子看起来根本是用不同的方法所完成的,这时候追求一致性的作者便会设计出融贯的解答,也就是看似相异的三个案子,背后的手法其实都是共享一个核心的概念,或者至少有很大程度的相关性;这样一来,整个犯罪的诡计就是一个融贯的整体。比起三个密室配上三个毫无关联的犯罪手法,融贯性的设计有种一次将所有线头收拢的快感,有种贯穿首尾的美感。有融贯的整体才有灵魂可言,你是这样想的吧。”

对方笑而不答。

“在冰镜庄的五个案件中,前三件性质比较像,都是密室中不可能的出现与消失;第四、五件则各自独立,因此这五件案子可分成三种不同的类型,乍看之下是用三种完全不同的手法所完成,但早先我已经说明,前四件命案都是利用旋转大厦所完成。既然凶手是一位追求一致性的艺术家,他当然也不会放过第五件案子,换句话说,第五个密室还是得仰赖旋转大厦才能完成。”

“可是,”莉迪亚说,“刘益民是死在左翼建筑,这跟旋转大厦怎么会有关系?”

“关系可大了,让我从头仔细说明整个过程。当今早我们吃过早餐后,所有人都陷入昏迷状态——当然,除了纪思哲。确定每个人都一觉不醒后,纪劭贤便现身,将所有人搬入展览厅,接着,他们让整栋展览馆三个楼层顺时钟移动一格,到达最后的I5。纪劭贤把梁小音搬出展览馆,置于月神像底下,再推动雕像杀了她。这些都完成后,他进入左翼建筑。”

“我想刘益民的案发现场是早就布置好的,凶手应该没有笨到在今早才布置现场,因为他无法肯定昏迷的我们何时会醒来;如果我们过早醒来,那他根本就没有余裕布置密室,因此刘益民一案的基本布置是在我们被下药之前,凶手就已经找时间布置完成。”

“好,凶手杀死梁小音之后,前往刘益民的房间,这时窗户早就上锁,也贴满胶带,电脑中的遗书也写好摆在桌上了。刘益民的手杖、帽子也都放在床上。而刘益民本人仍陷入昏迷状态,穿着礼服被捆绑在床上。凶手迅速用绑人的那条绳子勒毙那个可怜的人,然后把披风套到他身上——这件披风是凶手准备的,不是刘益民的物品,披风的作用我稍后解释。凶手把尸体吊起来,戴上帽子,把手杖摆地上,弄倒椅子,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再从胶卷撕下四条胶带,贴在门的内侧,然后带上门,离开房间。这样一来,这个密室就完成了。”

“什么?”莉迪亚哑然道,“怎么可能?这样的话,内侧的胶带根本没有贴牢啊!”

若平点点头,“的确,这样的话不可能完全贴牢,顶多只有半牢。”

“但你说你确定门内侧的胶带是贴死的,难道是你看错了?”

“不,我没有看错,胶带的确是贴死的。凶手没有贴牢案发现场的胶带,以及我确定胶带是贴死的,这两件事并没有冲突。”

“若平,你又在打哑谜了,”李劳瑞说,“怎么会没有冲突呢?这不是矛盾吗?”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句推理小说书腰带上的宣传词:‘眼睛所见并非真实’。我的想法正好相反,眼睛再诚实不过了,它忠实呈现我们所看到的,是人类的思考将所见的真实做出了错误的解读,我们才会误以为是眼睛在欺骗我们。”

“各位,回到案子上来,当我们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发现梁小音被杀,紧接着我们很自然地发现了什么事?你们还记得吗?”

“少了一座雕像。”女孩说。

“没错,我记得当时提起雕像数量的人就是纪思哲,他试图让我们注意到少了一座雕像,这样的话,我们才会去搜寻雕像,进而发现刘益民的案发现场。注意,借由找雕像来发现杀人现场是十分重要的。第一,如果不是借由找雕像的话,我们根本不会知道刘益民死在他的房内;除非我们进入他的房间,或者从窗户外面发现,才有机会看到尸体。如果要被动等待我们发现尸体,显然会拖很久的时间,而这是凶手不乐见的。第二,就算我们真的偶然发现尸体,我们只可能从窗外发现,或是打开房门发现,凶手希望我们从窗外发现,因为如果是打开房门才发现的话,对我们而言,我们会无法确定门内的胶带是否有贴牢,这样就失去密室的效果了。借由找雕像这件事,使得我们只可能从窗外发现尸体,因为我们会随着地上的脚印去追索雕像,而脚印则会把我们带到凶手希望我们发现尸体的地方……这正是雕像留下脚印的作用!重点是,从窗外发现尸体这件事确保了在我们的认知中,那个房间的确是被胶带封死。”

“这些听起来都没有问题,”李劳瑞摊手,“可是谜团还是没被解开,凶手到底是怎么逃

出密室的?你早先说他直接带上门就走了,但胶带又是黏牢的,这根本说不通啊!”

“凶手的确是带上门后就走了,而胶带也不可能贴牢,但这两件事并没有矛盾,如我先前所说过的,眼睛不会欺骗我们,会欺骗我们的是做出错误判断的理智。”

“老天,若平,”莉迪亚绝望地说,“给点明白的提示吧,我真的想不出来。”

“听好了,既然门内侧的胶带不可能黏牢,而我看到的门内侧是黏牢的胶带,结论不就很明显?我所看见的那扇门,并不是凶手离开的那扇门。”

“什么!”他的听众一阵骚动。

“换句话说,”若平放慢语调,“我从窗户外面看进去的房间,不是后来我们发现尸体的房间。”

纪劭贤冷笑一声,李劳瑞与莉迪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把话吞回去。他们大概是正在试图消化若平所说的话。

“刘益民住5号房,凶手离开5号房后,立刻进入隔壁的4号房待机,那个房间是空房,原本就没有人住,而房内被布置得跟隔壁的5号房一模一样:桌上有笔电、床上有英文书,另外还有一件跟刘益民身上同样款式的礼服、大礼帽以及手杖;套在吊灯支架上的绳圈也已设置好。凶手进入这房间后,将门关上,拿起胶卷,拆了四条胶带将门黏牢,至于窗户,在先前就已经锁上并用胶带封死了。我相信凶手会事先把可以做的工作处理好的,以便节省时间。”

“贴定门框上的胶带后,凶手披上另一件披风,开始等待。当纪思哲看到我绕过左翼往后边去搜查时,他立刻偷偷拨了通手机给纪劭贤——他的手机当然没有被偷,我猜当纪劭贤不在轮椅内时,纪思哲会用手机跟他报告案情进展吧。纪劭贤当然不必跟纪思哲通话,只要察觉手机震动一下,就可以把它切掉了。收到通知后纪劭贤马上把绳圈套上脖子,再戴上大礼帽,手杖握在手中,背对窗户站着。”

“礼帽、披风、手杖这三个魔术师的配备全部都有其不可或缺的作用。这些道具除了在第一案用米栽赃之外,在第五案会派上用场。正是因为如此,凶手才会要刘益民到蜡像馆赴约时,把礼帽跟手杖带着。在第五案中,礼帽可以遮掩头部,避免被人从背后认出;长及地板的披风则是要遮掩腿部,因为凶手不可能真的把自己吊死,他的脚不可能悬空,但因为刘益民并没有穿披风的习惯,凶手只好自行替他加上一件。幸好魔术师的行头中有披风并不奇怪,但这件多出来的披风仍然成为一个破绽。”

“披风也可以掩盖凶手手上戴的手套。掩盖手套这点是我的猜测,凶手应该不想在房内任何东西上留下指纹,所以需要手套;更何况他手中还握着一枝手杖,但因为刘益民平常不会戴手套,因此他必须借着披风把戴着手套的双手隐蔽起来。”

“凶手估算好时间,当他确定我差不多来到左翼房后,接近雕像时,他马上放倒手杖,让手杖重重敲击地板。这么做的目的是要吸引我往房内看,以便让我发现房内的‘伪造现场’。另一方面也是不让我继续往前走,因为我再往前的话,下一个房间是真正的刘益民死去的地方,那整个伎俩就穿帮了。”

“凶手在放倒手杖这件事上出了纰漏,大概是力道跟方向没控制好,手杖倒下后的位置跟他在5号房内布置的手杖位置不同。在刘益民的案发现场,手杖是笔直躺卧,杖头指向房门,尾端指向窗户;而凶手放倒手杖后——也就是我从窗外望进去时——手杖在地上的状态是歪斜的。这一点疏漏成为这个密室的另一个漏洞。”

这个脚注似乎没有为纪劭贤年轻的脸庞增添任何不悦,他仍旧愉悦地聆听着若平的解说。

侦探稍作停顿后,又继续道:“我透过窗户往内看的景象,当然是一个完全密室,而且墙上有着跟刘益民房间一模一样的文字:JacktheImpossible。这非常重要,因为有这行文字的存在,目击者才能瞬间反应‘这是刘益民的房间’,而没有想到他眼前所看到的房间是另一个。”

“由于窗户是上锁的,目击者一定得绕到左翼正门从房间的门进去,这样绕了一大段路,再到5号房前,没有人知道房间的相对位置是不一样的。目击者在建筑后面发现尸体的房间是5号的右一间,4号房。因为在左翼的房间实在太多了,这两个关键房间又刚好夹在中间,非常适合玩弄这种错觉把戏。这就好像当我们爬楼梯上大厦时,如果大厦的每一层楼布置得一模一样,你爬到八楼,别人告诉你这是七楼,你可能也不会察觉有异。”

“等等,”李劳瑞插话,“这样做不是太冒险了?万一你离开时是从另一个方向绕到左翼正面,也就是从展览馆那个方向,那你一定会经过真正的案发现场,只要你稍微一转头就会发现隔壁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现场啊!”

“没错……一开始我要去找雕像时,因为是循着地上脚印去的,比较不可能从展览馆那个方向进入左翼后部;不过离去时就有可能从那里出去了。这么一来真正的现场就会先被发现……不过实际上我是不可能从那里出入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了……”莉迪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雕像!有雕像堵在出入口!”

“正确答案。那座女妖雕像封死了出入口。Siren石像的形象是女妖侧卧在长方形大石上,以宽度而言,正好可以堵住出入口,若是其他石像就不行了,这正是凶手在此处选择移动Siren石像的原因。”

“我发现凶手伪装的尸体之后,远远望去看见雕像挡在对边,我也只能从来时之路再绕到左翼正面,这就是雕像为什么必须被移动,因为这是为了让目击者在第五案中的出入路径缩减到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但是如果只移动一座雕像的话,很容易就会被看出背后的目的,因此凶手使用‘藏叶于林’的方法,也移动了其它几座,并制造脚印,营造出雕像自动走路的错觉,混淆了那座关键雕像被移动的理由。这就是我一开始所提到的,雕像移动的关键在于它的位置,而不是方法。雕像移动一次就是一步棋,四步棋加起来成为一记完美的‘将军’。”

密室杰克——纪劭贤似乎十分满意这样的恭维,他略微阴沉的面孔起了一阵涟漪,“若平,你的课堂的确很精彩,若不是已经离开学生生活了,我还真想再考进大学去当你的学生呢。不过,你刚刚的理论看似完美,却还是有致命的漏洞,这个漏洞可以让你的推理完全崩溃。”

若平淡淡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还是请你先说明吧。”

“你说这个胶带密室基本上是用‘案发现场误认’的诡计来完成的,其实也就是跟前三件凶杀案,甚至手机魔术背后的本质是一样的。”

“没错。”

“但以刘益民凶杀案的事实来看,你从窗户外面看进去的房间,不可能跟你们后来发现尸体的房间不一样。”

“理由是?”

“理由是窗外的那具雕像,它一直都躺在固定的位置不是吗?你们发现尸体之后,应该有注意到石像还是躺在窗外吧?那具地上的石像,我猜你也检查过了,是货真价实的花岗岩石雕,不可能被移动的……你之前揭露的石像移动方法,本质上也不是真的去移动石像,那只是一种错觉罢了,而那种错觉,很明显地不适用于此处。既然地上那座石像不可能被移动,那么结论就是密室杰克根本没有使用孪生房间的伎俩,也就是说,跟此案有牵涉的房间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如此一来,密室的问题还是存在。”

若平点头,“你说得没错,可是如果雕像能移动的话,那我的解释还是可以成立。”

“但显然雕像不可能被移动啊。”纪劭贤的嘴唇抿成一道坚持的弯线。

“不,”若平温和地纠正对方,“应该说雕像不可能被‘人力’移动。”

纪劭贤的微笑转化成冷笑,“那么,难道你要说是被神力移动?”

“也不需要用到神力,事实上,一般移动这种雕像,我们都是借助机器的力量吧?”

“机器?”纪劭贤摆摆手,“冰镜庄里面可没有吊车或推车之类的东西。”

“是没有吊车,”若平冷冷地说,“不过冰镜庄有一台大型机器,它的力量可是不输给吊车。”

“哦?有这种东西?”纪劭贤双手交握,“请恕我愚昧,这样的东西在哪里呢?”

“我们现在就在那台机器里面,就是这栋旋转大厦。”

“用旋转大厦让雕像移动?”李劳瑞碰碰眼镜,“这怎么可能办到?”

“主要是利用旋转大厦旋转时的拉力,”若平说,“凶手事先准备了一条尼龙绳,将一端缠在石像的脖子上,他多绕了几圈,以防绳子脱落;另一端沿着岩壁拉到展览馆,绑在大门的把手上。这些是事前工作,后来我发现刘益民尸体、从左翼后部奔出来时,纪思哲马上按下扶手上的控制钮,让展览馆一楼顺时钟旋转一小段距离,躺在地上的雕像受到拉扯,往前前进了一个房间的长度,来到了隔壁房间的窗外。旋转的幅度及雕像前进的距离、绳索勾搭在门上的位置当然都是事先演练好的。我万万也没想到当我绕了一圈再来到5号房前时,不但是来错了房间,连窗外的雕像也已经偷偷移动过了。”

“那么重的雕像,”李劳瑞说,“那条尼龙绳应该耐不住吧?500公斤的拉力一定会让绳子断掉。”

“这就要说到那具人马兽的雕像了。”若平神秘地说。

“人马兽?”

“是的。雕像被移动的目的除了堵住左翼后部出入口外,其实还有一个,就是要让人马兽雕像位于躺在地上的石士兵与展览馆之间。”

“这是什么意思?”莉迪亚皱眉。

“我想大家都听过滑轮这种装置吧?”若平说,“我画的这个简图是四分之一省力装置。如图所示,要拉动100公斤的重物只需要出25公斤的力。

“我后来发现人马兽的前脚跟后脚被做成滑轮的装置,还有立正士兵的头部也是。显然在I5之中,这两具雕像的构造不太一样,这也可以当成破解雕像移动之谜的一个线索……发现雕像产生变化,因此推出有不同雕像组的结论……总之这里的重点是,凶手用这些雕像上的滑轮制造省力装置。在这里凶手做的事很简单,他完全模仿上图的装置,只除了加了一个定滑轮改变施力方向,以及把整个装置放倒在地上运作。凶手把绳子缠在石士兵头部的双滑轮后,再把绳子绕过人马兽的前脚跟后脚。记得吗?人马兽的四只脚被雕成两支圆柱的形状。绕过双圆柱后,才把绳子拉到展览馆大门固定。看看这张图(图21)。”

“这张图(图22)是上一张图的简图,请对照着看。想象一下这个装置放倒在地上,图中的a是人马兽的前脚所形成的定滑轮,把原本的施力方向改变到相反方向,也就是d标示的旋转大厦施力方向;b是人马兽的后脚形成的另两个定滑轮;c是士兵头部的两个动滑轮。施力后,石像会往e的方向移动。依照这个装置,要拉动500公斤的雕像只需要出125公斤的力道,这个力量由旋转大厦来提供绝对绰绰有余,而绳子也绝对耐得住。如果是三分之一省力的装置,绳子能不能承受我就不敢说了。”

“真是高招的设计,”李劳瑞评论,“希腊神话结合物理学所形成的犯罪诡计……”

“可是,”莉迪亚用不敢置信的语气说,“那石像……缠着那样一条绳子,难道你一开始时不会注意到吗?”

“我当然注意到,”若平说,“这就是为什么石像必须被打扮成死者的样子。”

恍然大悟的神情在听众的脸上扩散开来。

“现在你们终于了解了吧?在我发现石像颈部缠着一条绳索时,我当然会觉得奇怪,但当我一转头发现窗内的吊死尸体时,我立刻做了最直接的联想,亦即,那具石像代表的是里面被吊死的人!”

“这又是另一个藏叶于林的手法,如果只有最后一件案子的石像上套着绳索,那会显得相当奇怪,因此凶手干脆把所有的雕像都‘上妆’,并选择‘吊死’来处理刘益民的尸体,这样才能跟缠着绳索的石像符合。更何况,前四件凶案中有两人都是被勒死,石像颈部缠着绳索似乎也不显得那么突兀……每一个细节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过,”李劳瑞说,“难道你发现雕像时没有注意到那条绳索很长吗?”

“绳索大半都被藏在草丛中,所以我很难察觉。”

“当我们试图进入刘益民的房间时,在隔壁的凶手立刻拆下窗户的胶带,打开窗户跳了出去,他弯身到雕像旁,用瑞士刀割断绳子,然后再往回走,绕了一圈左翼到展览馆门前,收起剩余的绳索,启动身上的遥控器把展览厅转回来,进入展览厅把绳索藏入展览柜中,然后等待。当我们离开刘益民的房间后,他再回到4号房,把房内的东西收拾

干净并带走,并处理掉墙上的文字……我想那大概不是喷漆文字,只是用颜料涂上去的吧。”

“这不是有点冒险?”李劳瑞说,“我是说,如果我们离开刘益民的房间后,又顺道检查隔壁房间,那把戏就穿帮了。”

“我承认这里凶手有点冒险,可是,在凶手跳窗出去剪断绳索前,他可以先将房门上锁,避免之后有人进来,而到时纪思哲也可以推说找不到钥匙。当然凶手出去前会关好窗户并拉上窗帘,尽量避免让人从外面观看就能发现里面的不对劲。”

“最后要补充的是,左右翼建筑的构造对凶手来说其实相当方便,如果没有封闭式的回廊,那么任何人只要一开门便能望见广场及对边建筑的状况,甚至当我们在交谊厅并将大门敞开时,也能注意到广场上的动静,这对凶手的行动来说是相当不便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两边的建筑才故意建成封闭式回廊……以上,便是冰镜庄杀人事件的所有真相。”若平停顿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的听众。

“动机呢?”李劳瑞说,“就算是遗书上所说的那样,纪思哲为何又会牵扯进来?”

若平回答:“动机部分只是我的猜测,我猜大概是这样吧,纪先生偶然发现自己的儿子是连续杀人魔,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纪思哲决定在自己的儿子因绝症而不久人世之前帮助他完成轰轰烈烈的最后奇迹,因此造就了这次的杀人事件。”

“可是纪劭贤不是一直在美国吗?”李劳瑞又问,“他怎么在台湾犯下冰镜庄之前的案子?”

“这我就不晓得了,为了筹划密室杰克的杀人事件,他也许已经偷偷回国好几年。”

“为了这些杀人事件,”女孩说,“所以建造了冰镜庄,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想冰镜庄原本就是纪思哲的别墅吧,旋转大厦也是原本就有的设计,只是为了因应杀人诡计,才把冰镜庄切成五个部分,并制作额外的雕像。这样反过来想,才会让整件事比较合理一点。好了,密室杰克先生,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纪劭贤紧盯着若平,脸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若平这才注意到对方似乎正将某种东西收进长裤口袋。

“基本上你全部都说对了,只除了动机的部分跟你想象的有些不同,不过这不打紧,我仍然认为你已经成功地解释了冰镜庄的奇迹,因为这样,所以我愿意放你们自由。在你刚刚说话的同时,展览厅已经转回I1的位置了,也就是说,当你们踏出这栋建筑后,你们又会看见那敞开的隧道口,满溢着光明。”

若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游戏结束了,你输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纪劭贤冷冷地看着他,“输?是的,谜团被你解开,我是输了,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扬起一丝冷笑,“你不算真正抓到我。”

“什么意思?”

纪劭贤沉默了半晌,才说:“现在,我跟纪先生想静一静,请你们先出去。”

“你别想逃。”

“请你们出去。”

“照他的话做吧,”纪思哲抬起他的头,脸色看起来像秋天的枯叶,“相信我,你们不可能逮住他的,别忘了他手上有枪。”

双方对峙了半晌,若平叹了口气,李劳瑞与莉迪亚默默站了起来,三人交换了眼神,然后往展览厅出口移动。

当他们踏出展览馆后,背后传来上门闩的声音。

外头吹着冷风,五座雕像又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了,仿佛时间转回两天前的晚上。

若平转身看着展览馆大门,其它两人也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起先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当他注意到双扇门之间的门缝开始往左偏移时,他才意识到整个一楼正在顺时钟旋转。由于展览馆三层的外观都是暗蓝色,也没有什么特别图样区隔三层楼,若不是因为大门位置的改变,实在很难看出楼层正在移动。

在这无语的夜幕下,他们静静注视着这栋建筑奇迹;在这奇妙的片刻,谋杀的奇迹反而被遗忘了。一段时间之后,大门整个没入左侧的岩壁,取而代之的是整片暗色的壁面。

“他打算逃掉吗?”莉迪亚不安地说。

“能逃去哪里?”李劳瑞说。

“对密室杰克而言,没有不可能的事,”若平望着展览馆,“不过纪思哲说得也对,我们是不可能逮住他的。”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女孩问。

“等待黎明到来吧。”若平说完,在地上坐了下来。

三人就这样默默坐在展览馆前,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口。他们在夜的凝视下不知道坐了多久,展览馆大门又缓慢旋了回来。若平率先起身,他上前去推了推门,其它两人也随后跟上。门没上闩,若平把门往内推,走了进去。

圆桌上的电脑还开着,纪思哲仍坐在他的轮椅中,头部低垂,而纪劭贤不见人影。

他快步上前,来到老人的身边。若平稍微碰触了一下对方的肩膀,那瘦小的身躯立刻崩塌,斜倒在轮椅中。

一个小玻璃瓶从老人手中滑落到黑色的皮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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