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因“赤色嫌疑”被小仓警察署逮捕,印刷所的雇主并没有因此解雇我。换了大企业,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这是身在小企业的值得庆幸之处。

印刷所的店主还年轻,与我只相差四岁。这个人过去在门司的胶版印刷厂里当过工匠。为了和现在的妻子结合,私奔到了东京。他的妻子经常提起东京或小田原。夫妇二人好象在小田原的印刷厂也工作过。我这个离不开小仓的人,听她很自豪地谈起东京。

在东京,虽然父亲的弟弟依然健在,但同我们已不通音信。

那时最头痛的工作是压商标模型和上金粉。我虽是画图案的学徒,但因为是这样一个印刷店,工匠只有三四人,最下等的活非得由我全部包下来。现在,听说出模子也实行了机械化,当时却要一件一件地用手使用装订厂用的手动式裁切机。我把一张印有几十种椭圆形、梅花形、樱花形的纸,摞上几十层,转动裁切机的手把。这活儿很需要力气,不用劲就切不透底下的。

上金粉时,先用渗有青漆的茶色墨水刷上去,然后在棉花上蘸上金粉涂上去,再用羽毛掸子掸完后,有墨水的地方就沾上了金粉。所谓金粉,自然是些铜粉之类的,极轻。干这个活儿,不管用布怎样掩住脸和身体,金粉都会飞进来,弄得一鼻子金粉。这工作因为要一张一张地上金粉,数量越多越辛苦,与现在不同,现在可以使用机器了。

父母的生意每况愈下。尽管我不愿意,可还是必须干这个工作。忙起来的时候,要加班到将近夜里十二点,而且每天晚上不断。

不知不觉中我已到了二十五岁,却依然是学徒待遇。有时遇到过去的小学同学身穿西装走在大街上,便觉得自己太悲惨了。我身穿和服,脚趿木屐上班,在印刷所里,再换上脏乎乎的工作服。

不久,那家印刷所也倒闭了。印刷所的技术不错,遗憾的是因为没有资本,才不得不去承包别的印刷所的活计。虽是一个劲儿地忙碌着,却赚不到钱。加上店主沉迷于打麻将,置工作于不顾,情形就更加困难,最后两口子象趁黑夜逃跑私奔似的逃到东京去了。

到那时为止,我见到过很多流浪工匠。那时石版印刷最受重视的是“色版画工”。所谓分色版,就是把三色印刷、四色印刷的印刷物分别画上颜色,制出原版,在原色版不发达的时代,就是这样靠大家手绘分解。浓淡的渐浓渐淡,是在叫做“胶片”的膜的网眼上擦上墨水,从上面拓到版上的。掌握浓淡法非常需要技术,技术不好的工匠,不会很好地印出印刷物。其效果,取决于工匠的感觉和本事。

不管哪个石版印刷所,都苦于色版画工短缺。画匠了解到这一点,四处游逛,雇主让他们干两三次,测验后雇用。这样的手艺人能拿到很多的钱,因此很多人过着放荡的生活。

那些工匠,让主人相信了自己的本事后,转眼就去妓院或三等莱馆搞女人。人们刚说怎么两三天不见他们影子啦,马上就会有人来找雇主,让雇主支付他们逛妓院的钱。他们也是抓住了雇主的弱点。还有的家伙早晨出来时,竟然满不在乎地把女人的腰带当成自己裤子的皮带系了来。他们在一个印刷所呆不长,总以为有了本事,在日本国,天理和饭菜都会跟着而来。他们手拿一把刻刀,四处流浪。刻刀是制版的一种工具,这同服装店的裁缝手拿剪刀、理发店的理发匠怀揣剃刀四处奔走,是一样的。

流窜的工匠中也有上了年纪的。其中也有人觉得自己是个画匠,也象画家似地穿上黑大褂。似乎荒废的生活不会使任何一个男人感到直爽。但因为他们聊起天来天南地北。我着实羡慕他们,他们不象我,被父母束缚着,十年如一日,连小仓的街道都走不出去。

一天晚上,我受印刷所店主的吩咐,带着一位这样的工匠去旅馆。

工匠们大都长期借宿供应伙食的房子,眼下让他住在一个破烂的旅店。当我拿着那个工匠可怜巴巴的一点行李通过黑暗的过道时,我禁不住感到冷清。

印刷店的店主夫妇从小仓车站去了东京,我和一个青年机械学徒工去车站送行。那女人有一个哥哥,过去在乡下作过细木匠,后来来到兄弟夫妇这里,跟着搞装订。他是细木匠,所以手很巧。

“真够奢侈的啊!”哥哥来到兄弟夫妇家的二楼客厅,环视着四周。就摆设家具而言,当时奢侈的东西他家都齐备了。他这个哥哥在别的地方过着贫困的生活。我和这个人虽然年纪上差了一截,但却很合得来。他脾气好,但多少有些狡猾。

店主夫妇往东京逃的时候,我在车站月台上悄悄地送行。店主的妻子为了弱小的后代,把辛尔牌缝纫机的部分零件带走了。因为他们债台高筑,怕被人拿走。然而,这对青年夫妇没有一点儿阴郁的表情。

这家印刷所垮台后,我不得不重返以前呆过的那家印刷所。那时,我已经多少象个工匠了。前面讲过,因为技术水平太低,我曾进过博多的岛井印刷所当学徒。

在博多的生活中,我感到了一种初次离开父母身边的自由。那时我工资很少,休假日连看电影的钱也没有,只能在市里转转作为消遣。

父亲经常给我来信。到换季时,便把我的衣服打成小包裹寄来。母亲因为不会写字,父亲信中总夹带着母亲的叮嘱。

对博多那种寂寞的生活,我终于忍受不了了。五月初,我又回到了小仓。我穿着皱皱巴巴的斜纹哗叽衣服,从火车窗口眺望着香惟一带油菜花正在开放的景色。今后将如何生活下去。我对前途感到渺茫。

在博多时,我大约一个月回来一次。母亲别提有多高兴了。但是生活越来越艰难,最后我从博多回到家里,又在过去干过的印刷所工作,那时父亲也由于欠债所迫,终于干起了卖鱼的行当。这时,父亲已年近六十。想来,父亲得意一时的时期,就是在前面市场附近的那家饮食店了,规模虽小却很兴隆,他还曾幻想着将来增建房屋。那时,我家楼下是普通的饮食店,二楼虽然脏,把它作了进出顾客的客厅。

店中有个待客周到的女佣人,因此出入过往的顾客很多,以后女佣人回到她的老家佐世保以后,店里顾客减少了。那个女佣人有个男人。父亲曾特意去佐世保乡下找那个女佣人,徒劳地求她无论如何回来干。父亲这次确实急躁不安。但是生来无忧无虑的父亲并不那么沮丧,他回来后兴致勃勃地讲着佐世保的见闻。父亲打着手势,对随便什么人都讲着;“九十九岛等等简直就象松岛。”似乎游览时还是那个女佣人作的向导。

父亲和母亲到这般年纪又开始做鱼贩子,是由于有了开办那家饮食店的经验。这买卖是把鱼箱装上两轮车,到离小仓三里或四里远的农村出售。母亲走不了太远的路,便在二里左右的乡下转。

市场位于过去我家全盛时期那个饮食店附近。因此,如果被过去的邻居们看见,肯定会很不好意思。不过,这恐怕只是母亲的心思,父亲似乎并不觉得难堪。因为他体格魁梧,单手握住铁把子,那已是习惯的动作了,摇着肩头,拉着两轮车,形象并不逊于年轻人。

但是在开始时,鱼卖不出去,几乎全都剩回家。到那么远的地方,跟过去的同行者混在一起,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就这么硬挺着,顾客范围一点点地扩大。顾客多是在山里,要去旁边的村子,还得有半里或一里的距离。父亲已经六十岁了,回来时却并不显得很累,只是身上有股强烈的鱼腥味。

父亲照例喜欢发议论,卖鱼时大概顺便也对乡下的顾客们吹嘘过他的“博学”。他回家后,时常引以为自豪。虽然赚不到多少钱,但家计总算有所好转。

另一方面,我也可以拿到多少象个工匠的工资了。从那时起,委托印刷的商店开始重视图案设计,象我这样的人也受到了印刷所店主的重视。他甚至避开别的工人,给我一点特殊的补贴。

然而,我干活的地方依然在厨房的后门。在那里放上机器,晚上工作到很晚。我工作的地方离不开咸菜的气味和打洗澡水的声音。

尽管我的收入有所增加,可并不富裕。我依旧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和磨秃了的木屐去印刷所上班。

这家印刷所的铺面是旧店中常有的榻榻米的账房,有三四个事务员坐在那里。经营方法是旧的一套,店主辛勤工作,不辞辛劳地活动着肥胖低矮的身体,到各个公司去定货。他的脸总是红红的,因此他的名字“金太郎”倒象是绰号。

店主一回到工厂,就大声训斥工人。印刷所的主体是活版,石版是附属性的。从活版伙计混出来的店主,不怎么了解石版,所以多少有些怵头。

一次,我有事去店里,看见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穿西服的矮胖的男人,正站在房间没铺地板的土地上,向主人请求着什么。他是新来的画匠,也是流浪工匠,他有妻室。因此他规规矩矩的,不同于那些放浪形骸的单身汉。然而,看到他带着妻子到一个又一个印刷所求情的样子,我真忍受不了。我明白了,置身子这种工匠世界的可怕。

只要没有资金,就必须一辈子过着印刷所工匠的生活。实际上,活版那边有好几个已经秃头了的工匠。他们日子艰难,一贫如洗。冬夜,坐在厨房阴冷的工作地方,我也不得不想到自己的下场,但又没有办法摆脱这种生活。

仅有一点聊以自慰,我绘的图案多少被定货的主人看上了。一次,一家漂亮的西式糕点店要在小仓开张,它的包装纸决定请著名的东京画家来画。好象是老板的侄女出身于福冈女专,因为与画家熟识,拜托了画家。听说这些以后不久,我被叫到印刷所的二楼。

印刷所的二楼是店主家属的住房,家具摆设在我眼中奢侈之极。十二叠大小的客厅,正中间放着紫檀木桌子,那位来自东京的年轻画家,翻着象是图录似的东西,他是个很象早川雪洲的漂亮男子。店主的两个女儿和女专毕业的侄女站在他身边,诚惶诚恐地伺候着画家。

东京的画家从古董店的图录中选出象是陶器似的纹样,命令我把这些东西适当地展开,画成包装纸的图案。这是怎么回事?这不过是只拿图录的画配合一下吗?那个画家说:“不过字由我来写。”当时,他算是立体派什么的,被人评为二流的新进作家。

不知不觉之中,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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