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为了从天上来到地面却惨遭折断的子。在昏暗天空降下的土砂雨拍击中仍旧保持倾斜。

这里,想作一点回忆。

我没进印刷所之前,由于饮食店不景气,父亲在南边离小仓一里远一个叫北方的地方的兵营前面,摆起了卖糕团的露天小摊。他让我去帮忙,我便跟了去,在火炉上架上铁板烧糕团。糕团是从糕团店里买来的,利润微乎其微。为了不致烧焦糕团,我一边不断地用小竹刀翻动着,一边看着过路人的脚下。一发现有人过来,就觉得是顾客,赶紧从柑桔箱上探出身来迎接。

那时,我有一本岩波文库中的书。其中有一篇翻译过来的唐西尼的《上帝的笑》。我时常从火炉前溜开,爬上练兵所的山坡,掏出怀里的书读起来。那里有枯黄的野草和在寒风中抖动的松树。我们拉着货车往返要走一里路,当买进的糕团又剩了一半拉回去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车上吊着的水桶咔嚓咔嚓地摇晃着,令人焦躁不安。

这辆货车也不是我们自己的,要用每天赚来的钱支付租金。因此,我们赚不到饯。把车还给车主也是我的差使。父亲常常托付我,让我跟人家说这两三天没交的租金,以后再付。我拉着已卸下货的咔啦咔啦啊的空车,去水沟旁边的房屋,四十岁左右的老板娘走出来,检查货车的破损情况,然后挖苦我们说:“要是租金欠多了,就不再借啦!”

父亲不成器,不会算计,不管做什么买卖,都不会成功。情况稍有好转,他马上就穿戴整齐,踏上直木纹的木屐,神气活现地来来往往。他把生意全推给母亲,自己跑到熟人那里大聊特聊。

我上小学六年级时,正是父亲卖鲑鱼的时期,我们在木造的小屋中生活。我的班丰任中村老师曾来家劝说我继续升学。他看到在我家的地上爬着鼻涕虫,大吃一惊,此后再也不提让我复习考试的事了。在我拥挤的家中,只有一个窗户,白天也很昏暗,连站在土地上的(不是能坐的榻榻米)中村老师的脸也看不清楚。

在路边卖糕团是我十七八岁的时候。读布哈林、普列汉诺夫的文学理论书,想来是藏原惟人翻译的,那已是我二十四五岁时,也就是在印刷所学徒时期。要是准备从事文学事业,这决不能算是早的了。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掌握石版画匠的本领,使生活安定下来。于是,有时去向日本画家求教,有时则一个人练习写字。到头来读小说便成了余暇的事情。

——写到这里,为了呼吸夜里的冷空气,我走出来站在房前,猎户星座已经升到头顶,位于一点半的位置。在群星之中,冬天我喜欢猎户座,夏天喜欢天蝎座。这也带给我青年时期的回忆。

忘记是谁教给我认识了猎户座,我觉得象是从短歌开始的。那人高声朗诵着那首短歌,指着天空告诉了我猎户座。在小仓,猎户星从足立山的山顶升上来。象用扦子穿起来的饭团,三颗星星一字排开,周围有四颗星,四边各分布一颗成正方形。其中有三颗星星恰似船上桅杆的信号旗。冬天清澄的夜空很美。星星在夜空中闪闪发亮。

猎户座连结着我过去的生活和感情。从印刷所加完夜班回家,猎户星贴在足立山上。我根据它的高度,可以知道当时的时间。进了报社以后,每年冬天,也是望着星星回家。被拉到部队的时候,在朝鲜又望了两个冬天的星星。朝鲜的天空比日本清澈,因此就更显得美丽。不论身在何方,我只要一抬头看见这些星星,大都会陷入绝望和悲哀中。

在小仓的中岛开办不景气的饮食店时,也就是父母做鱼贩子之前,祖母雅子因衰老去世了。她于庆应年间生人,活了八十多岁。

这个相当父亲峰太郎父母的祖母,是米子人。因为父亲谋生无方,她六十多岁了还去给别人家里当佣人。我的父母一吵架,她一边说:“我说谷呀,一早就吵架,家里兴旺不了呀!”一边给佛坛上供。母亲为祖母只制止她一个人而气愤,不过,母亲为这位婆母尽到了责任。她从未与婆婆吵过架。我也常受到祖母的爱抚。她常说:“你不要作象你爸爸那样的人。”这不是因为父亲没有志气,祖母说:“你爸爸耳朵小,命不好。而且老婆运也不好。男人的女人运要是不好,是不会出人头地的。”她觉得父亲的不走运是天生的,也是不幸的配偶造成的。

我缺零花钱时,祖母叫我别告诉父母,她从后门出去,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让我握住五角钱的银币。这情形有过好几次。这钱不象是从邻居那里借的,她也没有从我父母那里讨零用钱。如果她有一些钱,早就会被父亲全部拿走了,因此,这钱的出处至今仍然是个谜。当时的五角钱是很可观的。

祖母晚年失明,脚也站不起来,只能用手摸索着在狭窄的房间里爬来爬去。七十岁时,作为高龄者,穿上了市政府发给的红色法兰绒短袖衬衣衬裤,爬过来爬过去的,底襟不断地显露出肮脏的火红的颜色。母亲把祖母的头发剪短了,露出光秃秃的额头,只有脑后是乱蓬蓬的白发。

她眼睛失明前,自己从附近的药店买来眼药,扬起下颌一个人点眼药,但那些药是顶不了用的。失明以后,母亲背着她去过澡堂,因为腰直不起来,也常在家里让人用热水擦澡。她耳朵背了,我大声地喊“奶奶!”她便顺着声音慢慢爬过来,亲热地抚摸我。祖母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黑暗的六叠大的房间里。

父亲和母亲要忙店里的事,顾不上照看祖母。母亲一面斜眼看着祖母的样子,一面可怜巴巴地对来客说;“我死之前,可千万别成了瞎子呀。”

母亲后来也衰老而亡。死前三四天,她突然叫起来:“啊,眼睛看不见了!孩子他爸(指我),我这是怎么了!”她与祖母没有什么两样。

祖母去世那天,是个雪天。第二天,去火化时,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火葬场在一里半外的山里。当然,那时也有灵柩专用的汽车,而父亲却没有雇车的资力,只能把白木棺材放在排子车上,由住在附近的母亲的妹夫拉着,走在雪路上。我穿着长靴,与父亲及其他父辈们一起跟在后而。当祖母的棺材被送进火炉时,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奶奶!”

后来,叔父对我说:“你爸爸已经成了没有出息的穷光蛋。”他们认为在邻居面前,没有雇灵柩车是丢了脸面。

我与人素无交往,却经常到一个比我大九岁的H君那里去玩。他是前面提到过的与我一起交换读原稿的伙伴,他不写小说,爱读评论、哲学书籍等。他曾在小仓的陶器工厂工作过。有一次,他与一个来照顾他父亲治病的出诊护士谈起了恋爱,后来不顾他父母的反对,与那人结了婚。这样,他在家里呆不住了,在妻子的劝告下,他为了开办出诊护士会,辞去了工厂的工作,但他的计划进展不顺利,就又回到小仓,借住在小巷里一家理发店的二楼。

H君到市政府从事失业对策的工作,他的妻子还是当出诊护士,我每次来到他居住的只有两间房子的二楼,看到他过去的书都摆在那里,没有卖掉。他对我讲了奥伊肯、纪德和托马斯·曼等人。当时纪德和曼的作品很流行。

他的妻子是个很好的女人,但有些任性,为了早些成家,在出诊护士中,也只是想照料那些法定传染病的患者。她说:“那样可以拿到最高的工钱,虽说辛苦,可想到二元五角钱,也就忍下来了。”日薪二元五角钱在当时算是高薪了。

这位护士因为疲劳过度患了病,那年年底我去探望,看到有个二十二三岁的女人在那里,她对我道谢说:“姐姐给您添麻烦了。”原来是她在大分的医院里当护士的妹妹。后来,H君决定在筑波就职,先离开了小仓,接着,他的妻子和她辞去护士职业的妹妹也跟去了。

我觉得有些寂寞,有时每月我到幸袋的H君那里去两次。他妻子一见我来,就买来牛肉,鸡蛋里掺上切碎了的油炸豆腐,做炖菜给我吃。先不说牛肉,那煮蛋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现在想来,H君以低微的薪金来招待我,也是不轻松的。

他们那里借用农家的二楼,前面有一座寺庙,有一棵很大的白果树,对面是远贺川。远贺川的中流是饭塚、直方一带。

那条河边,绿草覆盖着和缓的土堤。土堤上放牧着牛群,很象一幅牧歌式的图画,使人感觉不到水路的所在。早春时,H君的妻子、妹妹就在这条河边摘芹菜,采笔头菜。正如我写到这里时那样,我还从未感到比此处更欢快一些的心绪。樱花开放时,姐姐让妹妹陪我出去。到了五月,我们两人走在青草茵茵的河堤路上,往返二里左右。河岸边的麦田里,青年人吹着悦耳的麦笛。

我曾经想过和这位护士的妹妹结婚。似乎H君和他妻子也在等着我这样提出来。但是,凭我自己的收入,根本不可能成家。那时,我二十六岁了,从所见到的许多印刷工匠的不安定的生活中,我失去了结婚的自信心。父亲、母亲还在做鱼贩子。我没有勇气把她的妹妹带入这样贫困的家庭。我永远保持了沉默。

夏天,他的妹妹同附近寺庙里的年轻和尚订婚,秋天结婚后去了长崎的寺庙。

这样,我自然只有去看书了,可是工资差不多都要交给父母,我买不起太贵的书。在俄国文学中,革命成功后的作家中,有个皮利尼亚克,他似乎还来过日本,我觉得他的小说很有趣。他对西伯利亚自然的描写很美,我觉得对狼等等的处理很好。

美国的厄普顿·比尔·辛克莱也是那时的流行作家,主要是揭露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内部矛盾。他接二连三翻译着布哈林的革命文学理论。那时候,戏剧方面,金子洋文发表了《飞翔的歌》。

我无心去搞文学创作,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看这类东西。所以,我连《播种人》都不知道,对中央文坛的信息,一窍不通。

就在我做石版画匠的时候,小仓出了《瞭望镜》同人杂志。玉井胜则(火野苇平)、刘寒吉、原田种夫、岩下俊作等,后来的《九州文学》的同人汇集起来,搞得热热闹闹的,当然,这些都与我无缘。还在这之前,成立了北九州儿童文学协会,以九州电气轨道公司(后来的西铁)的职员河南铁郎为主体,叫来了北原白秋、久留岛武彦等人。白秋是柳河生人,武彦是丰后森的藩主的后裔。这个协会的后援者,是一度从大阪到小仓来的一个叫桥本丰次郎的土木建筑商,在中原海岸有别墅。他对于爱好文学的青年人来到桥本别墅,颇引为自豪,不过又象是他有意想让人注意姿色漂亮的桥本夫人。这位夫人在丈失去世后,回到大阪,后来以俳句成名,是写出了《天狼》的桥本多佳子。

我过去工作过的印刷所已沦为店主不能不趁夜出逃的境地。后期买不起印刷用纸,是让一个在市内旧纸批发店工作的年轻店员特别通融来的。这个店员和我是小学同学,他大概想到是他把纸通融给我的店主的,所以,对在店里当学徒的我极为轻蔑,连话都不说。

可是,那家纸店不久也倒闭了。据说店主为一个叫梅若的唱歌唱得很好的年轻妓女赎了身。梅若即后来的赤板小梅。

不管是小仓城里发起的文学运动,还是老店铺的老板玩艺妓的传闻,都与我毫不相干。有谁把我这个身穿皱巴巴的裤子、脚趿木屐、拿着饭盒去印刷所的人放在眼里呢?文学的空气根本吹不到我的身边。我在咖啡馆等地方结识了合唱着《倒下倒下,啤洒杯》的《瞭望镜》杂志的同伴,与社会上的人们是不同的。

回顾自己的青年时代,我愈发对没有喜悦的回忆,感到索然无味。我一心想尽早建立自己的生活。二十岁过后当小伙计,晚上没有十一点前回过家。回家后,还要摊开习字的字帖,为了把字写好一些,独自练笔。字写不好,就没有资格作原版工。我因为从小学时起,习字成绩就不好,所以就是钻进被窝,还要在被子上用手指默写记下来的字帖的字样。一切练习都是与生计相连的。双亲年事越高,越使我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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