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西岭副院长狭窄的额头浮出皱纹,神色不悦地用低哑的声音问道,温和圆胖的脸因为困惑而扭曲。面对突然发生的异常状况,或许是为了安定心绪,他取下茶色边框的眼镜,右手拿着拭镜布不断地擦拭镜片。

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持续施行了十五分钟,并森行彦的心脏总算恢复跳动,那一瞬间,洼岛的心情就像黑暗中有阳光射入一般。不久,患者开始有自发性呼吸,也可以卸下人工呼吸器,改换氧气管,而且也开始流出少量的尿液。但是,喜悦仅止于此——患者完全没有恢复意识。洼岛在并森行彦耳边几乎叫哑了,但他完全没有反应,而且手脚瘫软,不论怎么拍打、掐拧,他仍动也不动。

“心电图显示不是心肌梗塞,送到CT室(电脑断层扫瞄室)做头部CT扫瞄,也没发现脑出血或蜘蛛膜下出血。此外,没有贫血,不可能是开刀部位血管破裂,因为如果大出血的话,在没有输血的情况下,应该不会恢复心跳。最后的一个可能,是血栓堵住肺或脑的大血管。……也就是说,可能是肺梗塞或脑梗塞。”洼岛谨慎挑选字眼回答。

“大概不是吧。如果是会造成呼吸停止的肺梗塞,病患恐怕早就死了。另外,也没有看过这种情况的脑梗塞。”副院长轻叹一口气,然后说道。

“嗯,目前只知道,现在的状态大概是持续停止呼吸所引起的脑缺氧症。至于为什么会停止呼吸?……我也不得而知。”

在外科大楼最内侧的医师室中,副院长和近田坐在兼当床用的塑胶皮沙发上,洼岛隔着被墨水弄脏的桌子,坐在他们对面。

“事到如今,我们不能不检讨一个问题,那就是麻醉。这绝对不是在责怪你,只是在考虑出事的原因时,如果单单避开这一点,是说不通的。怎么样?在解除麻醉的步骤上有没有失误?”

副院长以糖衣包装严厉的质问内容,轻缓而平和地问道。

洼岛早有心理准备会受到这样的质问,虽然问心无愧,但毕竟是他负责麻醉的,被质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绝对没有。我一直都遵照近田医师的教导解除麻醉,今天也不例外。”

“近田,你认为呢?”

正在翻阅并森行彦病历表的近田抬起头来。这是一张轮廓深而冰冷的脸,线条像机械般刚硬,欠缺柔和,不过算得上英俊。

“我一直在旁观看,他的苏醒法没有问题。在第一手术室最后看到患者时,患者已经会应答,肌肉也恢复了力量,也有充分的自发性呼吸。就常识而言,以当时的状态返回病房,不会有任何问题。”

“是吗?”副院长点点头。

“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我不想多说,有一件事我并未确认。”

“什么事?你说。”副院长的音量略微变大。

“施打帕勒斯基鸣的时机。”

洼岛知道近田要说什么,背部顿时冒出汗来。他直想大叫一声“没这回事!”

“怎么说呢?”副院长问。

“我并不知道洼岛指示开刀房护士做帕勒斯基鸣的静脉注射时,患者是不是会自行呼吸了,因为按麻醉袋的人并不是我。”

说完之后,近田调整坐姿,直盯着洼岛,视线尖锐,带着责备的意味。

近田把说话对象转到洼岛身上,继续说:

“这种情况不太可能会偶发其他疾病,而且我确信这不是一般的麻醉事故。最有可能的是:你太早发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指示。也就是说,解除麻醉时,没有清楚确认患者是否有自发性呼吸,就发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指示。注射帕勒斯基鸣之后,一旦麻斯隆的肌肉松弛作用解除,患者就开始呼吸,意识也恢复过来。但是,事实上患者的血液中还残留着手术时注射的麻斯隆,因此离开开刀房,帕勒斯基鸣一失效,麻斯隆便又发挥作用,停止患者的呼吸。”

“不对,我从麻醉袋确认患者有自发性呼吸之后,才指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当时麻斯隆的效力应该已经完全消失了。”

洼岛语气强烈,他自信在这一点上绝对没有失误。

“可是,万一你对麻醉袋的感觉出问题的话呢?事实上患者还没有自行呼吸,而是你感觉错误呢?”

近田的攻击严厉、尖锐,并非始于今日,这之前洼岛不知已被斥骂过几次了。不过,那些大体上都可以接受,洼岛几乎不曾顶撞过,然而今天近田的态度明显和平时不同,根本不是单纯的教育指导,而是含有恶意——手术明明顺利,患者却出了问题!洼岛觉得近田把对此事的愤慨完全投射在自己身上。就算近田是高两届的学长,这么重大的问题也不能要他背黑锅。他不能默默承受。

必须反击才行。

“我能掌握麻醉袋的情况。绝对没有错,患者已经开始自行呼吸了。”

“别说了。”副院长粗声打断二人的争论。“这一点以后再说。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是,要怎么向患者的家属交代。患者是什么背景?好像是建设公司的职员吧。家属的背景呢?请主治医师详细说明一下。”

也许激动的人只有洼岛而已。近田已恢复平常冷静的表情,他把并森行彦的病历放在桌上,翻到入院当时的看护纪录栏。

“并森行彦是真中建设K分店营业第二课的股长。三十岁左右开始罹患十二指肠溃疡,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原本在公司附近的诊所接受药物治疗,不过,因为工作太忙,经常出差,喝酒机会也多,导致最近病状恶化,X光片显示十二指肠狭窄状况更为严重。在自觉症状方面,稍微吃多一些便会呕吐,体重减轻。后来接受动手术的劝告,九月七号被介绍到副院长这儿来。最初由我诊察,接着我请副院长诊察,经副院长许可,由我主治。手术日期是患者本人决定的。患者有一点神经质倾向,不过,应该属于拼命工作,拼命喝酒的普通上班族。家属包括二十九岁的妻子、小学一年级的男孩,一家三口。住所在本市。患者父母都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弟弟,是精密机械公司的职员,目前在加拿大出差。手术前来听取说明,和现在来陪他动手术的,都是他太太,名叫良美。”

“他太太现在情况怎么样?”

“当然很激动。刚才已经在加护病房向她简单说明过病状,不过,我想最好请她到这儿来,再向她说明一下比较妥当。”

“对于在走廊停止呼吸的原因,你怎么说?”

“刚才我只说还在检查中。”

“不能老说在检查中,而且也已经做过脑部电脑断层扫瞄了……”

“要怎么说呢?”

“嗯……”副院长双手按着额头思索。“大概只能说是脑血流障碍吧。脑部有一部分血液突然无法畅流,原因可能是血块堵住脑血管。这种情况X光不能马上照出来……”

“我懂了。”

近田阖上病历,按着桌角站起来,走出房间。不久,他带着穿紫色上衣、茶色裙子的并森良美进来。

洼岛只在上午察诊时见过良美一面。她身高适中,体态轻盈,五官从细致的眉毛到紧绷的嘴线都很端正,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不过,现在脸色极坏,嘴唇和脸颊苍白无血色,而且似乎因震惊而停止思考,眼睛失焦、光彩尽失。

副院长请她入座,良美不知是没看入眼里,还是没听入耳中,无意坐下。近田就站着,开始说明患者的病状。

良美头部低垂,既不质问也没反驳,只是静静地聆听。说明结束时,姿势依旧、沉默依旧。

紧迫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在房间中扩散开来。

终于,良美抬起头,以细弱的声音问道:“我先生会复元吗?”

“嗯……我想大概会慢慢好转。”近田避开肯定的答复。

“能复元的话,以后的事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要能复元……”良美在自言自语之际,情绪似乎激动起来。“真的会好吗?”

“我想应该会。”

近田的声音失去了平常的气势。

“让他好起来,一定要让他好起来……可是,现在他的样子简直……像植物人。拜托!求你让我先生恢复原来的样子。”

声音慢慢升高,最后变成哀号,身体激烈晃动。洼岛急忙上前去,扶住眼看就要倒地的身躯。

护士们将并森良美推到空病房之后,良美的哀号声似乎仍在医师室中盘旋。副院长和近田都坐回原来的位置,静默不语。良美的反应超乎预料地激烈,连洼岛也受到强烈的冲击。

“事情严重了。”

副院长突然出声。

“嗯,看起来个性蛮强的,万一情况不妙,事情就麻烦了。”

近田难得地露出困窘的神情。

“而且时机很不恰当。”

“的确。”

洼岛试着考量副院长的立场。现在的院长是内科医师,因为肝硬化而反复入院、出院,预定明年三月退休。健隆会的草角会长已内定西岭副院长继任,而且医院的实质营运也开始以副院长为中心了。现在发生这种麻烦,恐怕会危及他升任院长的宝座。副院长当然不愿多生事端。

“好吧。”副院长似乎心意已决。“往正面去想吧。患者还没死,应该还有可能恢复意识。问题是怎么做才好?”

“所有必要的处置都做了。脑缺氧症的后续治疗,大概要靠高气压氧疗法了。”

近田回答。

“高气压氧疗法?那只能仰赖J医大或K中央医院了。”

副院长叹气道。

所谓高气压氧疗法,是将患者放置在高气压的氧气槽中一定时间的治疗法,每天重复施行。洼岛只听过,没有亲眼看过。

“据说,高气压氧除了潜水夫病和血管疾病之外,对脑缺氧症也有效。我还听说,上吊或一氧化碳中毒,只要一息尚存,就可以立即放进去抢救。并森行彦的情况也不妨一试。只不过,能否恢复意识和手脚的动作,就很难说了。”

“如果真的要这么做,患者应该送到K中央医院。”

K中央医院除了是大学医院之外,也是J县最大的医院,有许多M大的医师。

“患者太太的想法要考虑,如果匆忙将患者送到别的医院,她会不会对我们失去信任?将患者留置本院,我们尽力治疗,她的感觉会不会好一些?”洼岛对近田说。

“这不是情绪问题。该做的,我们就要做。如果怕被指说不负责任,那我们每天晚上到K中央医院去,不就得了吗?”

“我不希望事情闹大。……要是K中央医院那边的人说了什么闲话,就麻烦了。”

副院长语气忡忡。

“应该不会。”

“这种病症,高气压氧有效吗?”

“其实希望不大,但是没有其他更好的疗法。”

“是吗?”副院长浑圆的脸一时浮现迟疑的表情。“怎么说今天都太晚了,明天早上我打电话拜托K中央医院,如果在这之前意识恢复的话,就不用送去了。”

“是的。”

近田虽然说出意见,但并不愿拂逆副院长的最后决定。

副院长撂下一句“我和草角会长有约”,迳自离开。

近田绕过桌子,走向洼岛。

“晚上不能完全交给护士。这样吧,我在病房待到十二点,之后由你负责值夜到早上。当然,明天还有工作,你假寐一下并无妨。”

“我知道。”

近田正要走出房间,洼岛想起一件因这次的骚动而差点忘记的事。

“医师,‘阑尾’怎么样了?”

“阑尾?”近田尖声回问。

“喔,我是指菊地武史的盲肠,发炎到什么程度?”

急性阑尾炎,也就是所谓的盲肠炎,并没有绝对的诊断方法,因此通常必须靠手术来验证自己的诊断能力。

“啊,是粘膜性阑尾炎。已经肿大,而且血管充血。白血球数多少?”

“五千五百。不是很多,我才有点担心。”

“那一定是阑尾炎没错。我也觉得应该动手术。”

这句话仿佛是混乱的一天中惟一的救命仙丹,一直在洼岛的耳际回荡。

深夜三点,洼岛巡视加护病房。

并森良美坐在病床右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洼岛不想吵醒良美,刻意到并森行彦耳边叫他的名字。虽然可以自行呼吸了,但还看不出意识状态有改善的兆候。接上心电图导线和点滴的四肢,依然像棒子般瘫直在床上。

深夜的静寂中,只有心电图显示器响起传达行彦心跳状况的金属声,节奏有规则,波形也没有异常。

洼岛用听诊器贴着行彦的胸部,听到痰堵住的“喀嗒”声。必须把痰吸出来才行。

护病房只有一张床,患者头部那一侧的床缘顶着墙壁。床的左侧摆了一张贴着墙的侧桌,上面放着装有清洗吸管用的消毒水塑胶罐、酒精泡棉、大钳子等。

抽吸器固定在墙上,垂下细管。洼岛将氧气管从行彦的气管内插管卸下,用钳子夹住细管,放进插在行彦口内的气管内插管中,抽吸气管内的分泌物。

行彦反射地作呕,脸痛苦地扭曲着,细瘦的身体激烈起伏,尽管对疼痛已无反应,但气管反射还在。

声音吵醒了良美。目睹这个景象,良美表情一惊,视线猛然朝下。

“太痛苦了,不能动很痛苦,可是,这样动也很痛苦。”

良美喃喃道。

“抱歉,因为并森先生没有意识,如果不帮他抽痰,会窒息。”

洼岛也很难受,他尽可能不让家属看到这种景象。

“发生这种情况,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简直是恶梦。今天中午以前明明还好好的,他还说出院以后喝酒、吃饭都不用担心了,要比以前更卖力工作。可是……”

洼岛脑中在盘算该怎么回答,却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只好默默站着。

良美缓缓抬头看着洼岛,眼神交杂着怨恨和哀求。

“我们只有他可以依靠,如果他不能复元,我和小孩要怎么活下去?”

洼岛受不了面对良美的压迫感,逃难似地回到护理站。

检查护士对行彦的尿量、体温、血压等状况所做的观察表之后,洼岛交代两名值夜的护士还要去抽几次气管内的分泌物。

“我们会去,可是我们也很累唷!”

安抚护士的牢骚也是件累人的工作。走出护理站,返回医师室时,洼岛在精神上、肉体上都疲惫到极点。

有一小时可以休息,洼岛将沙发放平,没脱下白衣,盖上毛毯躺了下来。

睡魔立刻来袭。

“医师、医师!”

在护士摇晃下,洼岛醒过来。

“并森先生心跳停止了!”

洼岛跳起来,鞋子没穿就在病房大楼跑起来,直奔加护病房。

并森行彦的气管内插管的氧气管已经被取下,罩上手动人工呼吸袋,另一名值夜的护士右手按压人工呼吸袋,左手做心脏按摩。洼岛立刻接过袋子,开始按压。

良美似乎陷入恐慌状态,握住行彦的右手晃着,不停地大声呼叫他的名字。

“怎么回事?”

这句话是问护士的,回答的却是良美颤抖的声音。

“我睡了一下……醒来……我先生就停止呼吸……脸色发青,我就赶紧叫护士……”

护士按摩的手没停下来,以激动的口吻承接良美的话:

“我发觉护理站的显示器心跳稍微加快,突然又变慢了,正想要过来看看,紧急铃就响了。过来一看,心跳已经停止。”

“气管抽吸呢?”

“马上就做了,抽出好多分泌物。”

是痰堵住气管吗?

洼岛怒从中来,可是这股怒气对谁都不能发,绝望如同波涛般涌过来。

是这么芝麻绿豆的事把患者给弄死了吗?

“行彦,你醒来呀!”良美的叫声划破寂静,在深夜的病房中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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