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开始自行呼吸了。

洼岛典之左手调整麻醉器气体流量计的氧气和笑气的转钮,一边则感受到右手持拿的黑色橡皮制麻醉袋微妙的起伏。

他让之前持续每分钟强压麻醉袋十五次的右手稍微休息,轻轻搁放在袋子上,右手指尖可以捕捉到袋子微微膨胀之后又凹缩下去的感觉。

刚当外科医生,学习麻醉的时候,还不太能掌握这种感觉。“轻一点!要轻一点触摸袋子!”被高两届的学长近田彻这么一吼,手反而紧张得直冒汗,指尖的感觉变得更加迟钝。冷漠的近田似乎并不讨厌教导比自己年轻的医师,尽管语气严厉,但就某种意义而言,反倒可以说他对麻醉教导心切。

不过,以技术为中心的外科医疗,有许多地方还是经验至上。两年半后的今天,洼岛对指尖的感觉已有相当自信。绝对没错!虽然只是微微起伏,但他的确可以感受到麻醉袋因手术患者自身的力量而振动着。遏止呼吸的肌肉松弛剂失去药效,这便是患者开始自发性呼吸的征候。

“最后打麻斯隆是什么时候?”

洼岛问站在手术台右侧负责护理患者、身材高挑的开刀房护士神田十和子。

患者被固定的右手边,自动血压计的红色文字随时在显示血压的变动,正对面摆放着比手术台略高的木制纪录台,神田十和子瞄瞄摊开在台上的麻醉纪录,确认之后,抬头回答:

“四点十五分,0.25CC。”

麻斯隆是箭毒系(curare)肌肉松弛剂,全身麻醉的腹部手术几乎都使用它。所谓肌肉松弛剂,系指解除全身肌肉紧张,使其柔软的药物。腹部手术之所以使用肌肉松弛剂,是因为如果不使腹壁肌变柔软,便无法让手术切口扩张开来,而且小肠随时会涌出来,手术势必极为困难。使用麻斯隆能使呼吸肌肉松弛下来,因此手术患者便会停止自发性呼吸。这种药物在医药品分类上属于毒药,一安瓿才1CC,依患者体重决定剂量,静脉注射的话,1CC。大概有一小时左右的效力。

洼岛回头看壁钟,确认现在的时间,指针指着下午四点四十分。

他从麻醉用椅上站起来,视线越过悬挂在患者脸部上方的金属棒上的蓝色防覆布,盯住手术部位。开始缝合的时间为四点二十五分,先前从张开的手术切口夹杂着气味暴露出来的蜿蜒小肠团,已被粗粗的肌膜缝线挤进腹腔内。缝合手术就在上面进行,患者皱纹不多且富光泽的腹壁皮肤,尽可能地被缝得美观。皮肤缝合手术已经完成三分之二,近田屈着上身操作持针器,在手术切口两端的皮肤缝上针线,站在对面的西岭副院长则负责结线。近田的手术如同他的个性,严密而正确。在无影灯的柔和光线下逐步完成的缝合手术,其几何学的美丽,每次看都令洼岛叹为观止。只不过,堂堂如近田和副院长,也因长时间的手术而汗湿了整个蓝色手术衣的背部。

对三十五岁的并森行彦所施行的十二指肠溃疡手术,于一九九〇年九月二十五日星期一午后一点二十分起,在高宗综合医院开刀房第一手术室进行。执刀医师近田彻,指导医师西岭治郎副院长、麻醉医师洼岛典之。手术名称为“广范围胃切除术”,借田切除十二指肠的溃疡部分和胃的下方约三分之二部位,减少胃酸的分泌量,以防止溃疡再发,是很传统的手术。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的手术最近比较少,主要是因为内科治疗的进步,大部分都能以药物治愈。但也因为如此,动手术的患者,大都已恶化到无可回天的地步,手术起来也挺麻烦的。并森行彦的情况也属十二指肠溃疡造成变形,肠壁严重沾粘、肿胀,以近田的技术也很难将它剥离,不过,这个部位处理完之后,手术便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切除三分之二的胃,然后依惯例接合剩下的胃和小肠。

应该可以打帕勒斯基鸣了吧?

洼岛再次轻触麻醉袋,确实可以感受到患者的自发性呼吸。

使用麻斯隆这种肌肉松弛剂,在麻醉最后必须静脉注射箭毒系解毒剂帕勒斯基鸣,以解除肌肉松弛,促进呼吸。这一点在学生时代学过,考试也考过,因此在当外科医师之前便知道了。问题是施打帕勒斯基鸣的时机,这部分近田可是千叮万嘱。近田教导洼岛的铁则是:“施打帕勒斯基呜一定要在确认患者有自发性呼吸之后。”洼岛一听再听,耳朵简直要长茧了。

“注射帕勒斯基鸣!”洼岛高声发出指示。

神田十和子离开纪录台,跑向手术室入口处角落的器械处理台。白色器械处理台上并列着注射器、针、点滴瓶、安瓿等。她以灵巧的手法陆续折断安瓿,再以一支玻璃注射器吸入安瓿内的药液,然后走回来,将注射器插入留在患者右腕处的点滴器三路活塞的侧管,接着扭转三路活塞的开关,让药液缓缓流入。

患者的自发性呼吸愈来愈明显,麻醉袋的起伏慢慢变快,已经无须人工呼吸了。洼岛将手抽离袋子。

手术已告结束,蓝色防覆布被移除。并森行彦赤裸的身体整个暴露在手术台上。从嘴巴插至气管的塑胶内插管被胶布层层裹住,紧紧固定在脸颊上,整个脸几乎要歪斜了,看来可怜兮兮的。不过,就是这条经由输送气体的软管连系麻醉器的内插管,在过去三个半小时中撑住了这名患者的生命。接下来,还有拔除这条管子的重大工作等着洼岛呢。

副院长已经离开手术室,近田却只脱下最外面的手术衣,抱着双腕站在手术台左侧,紧盯着洼岛。如果洼岛在步骤上稍有闪失,肯定立刻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洼岛走到并森行彦的耳边,再三大声呼叫他。

“并森先生,张开眼睛!”

并森行彦一副拼命要撑开眼皮的样子,眯开眼睛两三次之后,才完全睁开眼睛。

眼睑的肌力恢复了,接着是手。洼岛握住并森行彦的左手。

“握手看看!”

洼岛的手被用力握了回来,虽然不至于疼痛,但手术后有这种握力已经很够了。麻斯隆已经失去效力。

洼岛拆掉固定气管内插管的胶布,仔细抽吸里面的分泌物之后,才将气管内插管从口中抽出。

“伸出舌头看看!”

舌头猛然伸出。这名患者几乎完全清醒了,至少不会发生舌根松落导致窒息的情况。麻醉至此大致结束,近田也带着满意的神情走出第一手术室。

护士们聚集在患者四周,一面做尿量、血压等的最后测量,一面收拾患者身上的系带和管子。洼岛坐在手术室的地板上,伸开双脚,略事休息。下一台的紧急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休息的时间很短暂。

“帮忙换床好吗?”

神田十和子大声叫唤,洼岛站起身来。神田十和子、石仓护理长和其他四名护士正准备扶起并森行彦的身体。洼岛把手伸至头部下方,在“一、二、三”的吆喝声中,并森行彦的躯体从手术台被移至推床上。外面套着白色床单的电毯盖住赤裸的身体,点滴瓶悬挂在患者右脚旁的架台上,电毯调整器的带子挂在点滴瓶旁边。

洼岛再次检查患者的状况。马上就要进行下一台手术,无法亲自把患者送回病房,所以必须再仔细检查看看。点滴顺利滴落,没有异样。并森行彦的嘴唇略微泛白,但仍有血色;呼吸稳定规律,呼叫他时还会清楚地回应一声“喔”。

好,大概没问题了。

洼岛离开第一手术室,为准备下一台菊地武史的手术,走向内侧的刷手槽。时间是四点五十七分。

“别担心,只是盲肠手术,很快就结束了。”

在里面第五手术室,做完腰椎麻醉和腹壁消毒之后,洼岛瞄了一下菊地武史的脸,安慰他说。菊地武史是年方二十的自由零工,今天上午身着花格衬衫、淡红色便裤,朝气十足地来到洼岛的门诊处。当时身体虽然疼痛,但仍精神奕奕,回话也铿锵有力。可是一旦上了手术台,眼神也难掩不安,脸颊绷得紧紧的。

“是,麻烦医师。”菊地武史小声回答。

洼岛走向执刀医师的位置,向指导医师近田致意之后,开始进行手术。

手术刀在右下腹划开小切口。近田伸出夹钩,分开皮下的黄色脂肪。年轻、富光泽的白色肌膜显露出来。

突然,第五手术室出入口的门开了。洼岛抬起头,护士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洼岛顿时知道有异常状况发生。手术室是干净的场所,除非有要事,否则护士不会衣服都不换,就身着白衣跑进来。一股莫名的凉意窜上洼岛的背部。

“医师,不好了,请赶快来。”

护士是外科病房的梶理绘,她神色苍白、紧张,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什么事?”近田吼道。

“并森先生在推往病房的途中,呼吸停止了。……请赶快过来!”

梶理绘以近乎哀叫的声音说。

近田露出迷惑的神情,但也仅仅一瞬之间,当即就下决断,再次吼道:

“洼岛,快去!这台手术我来做。”

洼岛离开手术台,没换手术衣就尾随梶理绘出去,在光滑的开刀房地板上全力奔跑。

开刀房出入口的坚固铁门外,就是连接新大楼开刀房和外科病房大楼的白壁长廊。在没人往来的走廊中央一带,赫然停放着并森行彦的推床。一名护士就像整个人压在上头似地正在做心脏按摩。

虽然梶理绘的话让人对事态已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但亲眼看到这幅景象,洼岛仍觉得血液从头一直往下降。

怎么会这样呢?

来到推床旁边一看,并森行彦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止。嘴唇和手脚的指甲都失去血色,变成暗紫色。只有摊伸开来的手脚随着心脏按摩的动作上下起伏,身体却一动也不动。显然已经到达再不苏醒就一命呜呼的状态,即使能够苏醒,脑部机能恐怕也无法复元。

不管怎么样,做人工呼吸要紧。

洼岛大口吸气,嘴唇直接贴在并森行彦紫色的嘴唇上吹气,根本没有时间嫌脏。

重复两次、三次。

“怎么样?”

“不行,胸部一点动静也没有。”

施行心脏按摩的护士坂出圆摇头回答。

梶理绘从推床下面的置物箱取出手动的人工呼吸袋,递给洼岛。虽然改用这东西做人工呼吸,胸廓依然没有动静。会不会是舌根松落,或分泌物塞住气管?看来这个方法已经无效了。

再插入气管内插管吸出口中分泌物、注射强心剂及改善血液急速酸化的重碳酸钠……洼岛的脑海浮现各种可能的措施,但是,在走廊中什么也不能做,既无器具、药品,人手也不够。

洼岛要梶理绘跑去叫人、坂出圆继续做心脏按摩,自己则拉着推床,迅速拐弯进入外科病房。聚集在大厅的患者和探病的人投射出好奇的眼光,使他的焦虑加深。经梶理绘通知,四名护士从护理站赶过来。推床被护士们推到护理站对面的加护病房。

到这儿已经延迟了四分钟,停止呼吸大概已经超过十分钟了,还救得活吗?

“插管!”

洼岛的声音听来僵硬。

他使用护士递过来的喉头镜,撑开患者的喉头,插入气管内插管,并立即接上人工呼吸器。人工呼吸器开始发出“咻、咻”的声音,患者的胸部总算膨胀起来。

“快打重碳酸钠!”

梶理绘卸下患者右臂的点滴回路的三路活塞侧管口盖子,插入装满药液的大支玻璃注射器。三路活塞的侧管口原本在“off”(关)的位置,点滴瓶和患者则处于接通的状态,梶理绘转动三路活塞的开关,以便注入药液。

这时候“波”一声,注射器的尖端折断了,似乎急着操作,右手一滑,用力过度了。

“对不起!”

“快换三路活塞!这时候还搞这种飞机!”洼岛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说道。

另一位护士立即拿来新的三路活塞。点滴的接管一接上新的三路活塞后,便开始注入药液。

“换我来按摩!”

洼岛看不惯护士做心脏按摩时没劲儿的样子,索性自己动手。他以上半身的重量连压三次、停一次,并施加人工呼吸,期待患者胸廓膨胀起来。

心电图荧幕只显示出像草书般因心脏按摩而产生的不规则波纹,完全没有心脏自发性跳动的迹象。心脏仍然持续停止的状态。

“注射肾上腺素、正肾上腺素!”洼岛一边拼命压着并森行彦的胸口,一边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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