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烧死了。

那是佑介十岁左右的事情。

佑介憧憬那个女人,爱恋那个女人,但心情上并不感到悲伤、寂寞,因为这个恋情打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女人是哥哥的未婚妻。

——和田初。

阿初烧死了。

是自杀。死于大正结束,昭和来临之际。

死因不明。

事后调查才知道,那天恰巧是陛下驾崩的隔日。

虽说如此,阿初的死应该不是——过于悲伤而追随陛下自杀。但理由又是什么,佑介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原因,他也从来没向别人问过。

总之,佑介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二十几年来,佑介一次也不曾思考过阿初自杀的理由。

——现在回想起来。

阿初或许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意与哥哥结婚:或者恰好相反,想与哥哥结婚,但受到无法想像的反对——只好一死。可以想像——阿初应是受到难以跨越的阻碍,才被逼入死亡的深渊。

又或者根本与此毫无关系,阿初只是临时起意,突然萌生自杀念头。总之不管理由为何,现在早已无法确认,即使能确认也毫无意义了。

自杀者的心情,佑介无从了解。

别人的心情原本就无法了解,自以为了解也没有意义,因为根本无从确认。不管关系多么密切,别人永远是别人。即使是恋爱的对象,这道阻碍依然牢不可破。因此佑介对于阿初自杀的动机完全没有兴趣。

面对她的死亡,佑介既不悲伤,亦不寂寞。

只是……

阿初在佑介眼前自焚了。

对佑介而言,这个事实才是真正重要的。

阿初不是本地人。

她讲话的方式、语调与当地人不大相同。当时的佑介并不知道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她来自何方。

反正不知道就不知道,他也不想多问。

因为他觉得刻意去打探阿初温柔的腔调与她的来历,只是一种不解风情的行为。

现在想来——记忆中的阿初语调很明显来自于关西,大概是京都的女性用语吧。但不论是否真确,其实也无关紧要。

不管如何,异地风情的言语、高雅的举动、总是打理得整洁净白的外表、轻柔曼妙的小动作——这些构成阿初的种种要素,在这个小山村中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明显是个外地人,一举手一投足都突显出她与本地人的差别。

因此……

因此在不知世事的山村小孩眼里,阿初是多么地耀眼灿烂啊。十来岁小毛头的爱情,顶多就是如此程度。实在不愿意用恋爱、思慕等词语来形容如此程度的情感。这只是小毛头的憧憬罢了,毫无意义。

是的。

这并不是恋爱。

佑介说不定还没对阿初开过口呢。他不知道阿初成为兄长的未婚妻之经过,也不知她为何在成亲之前便来佑介家。只知道她某一天突然来到家里,在箱根生活了三个月后,于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夕——自焚身亡了。

佑介对阿初的认识就只有这么多。

此时的佑介仍只是个小孩,他没去上学,跟着父亲学习木工。

他不是块读书的料,个性内向,所以也不习惯城市的风雅生活。相反地,他并不排斥继承家业,每天只是默默地削着木片,从没表示过不满。笨拙归笨拙,也还是有样学样地做出了脸盆、杓子等器具。

兄长则与佑介不同,擅长与人交际,有做生意的才能,当时顶着采石场负责人兼业务员的头衔,收入还不错,总想着有一天要离开村子,闯出一番大事业。

或许年纪相差甚多也有影响,两人之间鲜少有对话。

佑介对这个兄长几乎没什么好印象。

父亲——似乎以这个无心继承家业的孩子为荣,反而与唯命是从,心甘情愿继承家业的佑介疏远。事实或许相反,但至少当时的佑介感觉如此。也许父亲是为了将佑介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工匠才严苛以待,也许父亲是一番好意,期望佑介能早点独立。但这只是经过二十年后,总算能体会为人父母心情的佑介之揣测。不管父亲当时的本意如何,至少当时的佑介感到十分不满总是事实。

是故,佑介讨厌父亲,也讨厌兄长。他从来没有将不满表达出来。这并非憎恨或怨怼,就只是单纯的厌恶。就在这样的状况下……

阿初来了。

阿初来的那天——

佑介老是做不好工艺品,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在泥地板的房间角落拿着凿子不断努力练习。

此时,在一个身穿高贵华美、有点年代的服饰的妇人引领下,一名女人静静地走进房间。佑介想,她们一定是兄长的客人,所以对她们在隔壁房的交谈,佑介并没有兴趣。

佑介想,反正很快就会回去了。

她们是谁根本无所谓。

他斜瞟了女人一眼。

如此而已。

但是,阿初并没有回去。

母亲细声向他介绍:“她是哥哥的媳妇。”之后阿初就在家里住了下来。

佑介不知该如何与阿初相处。

于是他更埋首于木工之中。

他从来没有与阿初说过话。

只是……

阿初在父亲或兄长面前并不常笑,反而在佑介面前露出几次笑脸。那应该只是客套的表现吧?不,说不定还是嘲笑呢。

反正怎样都好。

不论阿初对佑介是否有好感,或者瞧不起,或者生疏,对他而言都是相同的。佑介无从得知阿初的真正想法,只能凭藉自己的感受做出判断。对佑介而言,事物的表象就是一切。不管内在是否另有深意,事实就是阿初对佑介笑了。

佑介逐渐喜欢上阿初。

那一天。

从自家后门出去,靠山处有一片略为倾斜的空地,积满了雪。佑介抱着一堆木屑走了过去,他正在打扫工作场地。

不知为何,阿初全身湿淋淋地站在空地正中间。

手上拿着蜡烛跟提桶。

佑介转头,移开视线。

那时,佑介总认为不该正眼瞧阿初。

“佑介弟弟……”记忆中,阿初似乎曾对他呼唤。

或许只是错觉。

闻声,抬起头来。

火……

啊。

阿初着火了。

原来泼在阿初身上的是油。

好美。转瞬之间……

鲜红的火焰包覆着阿初。

装点着阿初肢体的火焰,比起过去所见的一切服装还要更美丽。

艳丽的绯红火焰在纤白的肌肤上窜流、蔓延,与躯体交缠,女体的轮廓在晃动的热气中变得蒙胧模糊。女人的脸恰似陶醉,原本潮红的脸颊于疯狂的红色火焰中染成深红。

阿初小声地哀鸣。

接着,在地面上打滚。

滚滚黑烟升起,油脂劈里啪啦四散,女人痛苦不堪地滚来滚去。

火焰的形状随其动作变幻无穷,轰轰烈烈地赞颂女人之死。

在火焰之中映着形形色色的东西。

佑介只能茫然呆立观看这一切。

完全没想过要阻止或救助她。

虽说,他对全身着火的人也无力阻止、救助。

女人变得全身焦黑死了。

她已不再美丽。

佑介看着烟。

轻妙升起的烟。

大人赶到现场时火已完全熄灭。有人哭泣,有人大叫,现场一片骚动。女人已失去生命,只剩下一具有如燃烧不完全的木炭般的物体。众人将物体搬上板车,不知运到何处去了。

烟——

只有烟留下。

佑介在腥臭、充满刺激性烟味的呛鼻空气里,战战兢兢地……

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再一次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

不小心呛到,咳个不停。

佑介漫无边际地思考。

——烟,究竟是什么?

是气体吗?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烟由物体产生,物体燃烧就会产生烟,烟升往天空。

物体受到火焰净化,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罢了。烟正是物体经粹炼后的真实姿态。烟会散去,却不会消失;顶多是到了某处,绝不会失于无形。烟是这世界上的一切物体的最终真实姿态。烟是——永远。

从那一天起。

佑介就迷上了烟。

烟。

几天后,阿初举行火葬。

大家都在哭泣。兄长嚎啕大哭,母亲啜泣,父亲呜咽,众人悲伤掉泪。

每个人都在哭泣。葬礼会场充满了哀戚,恸哭、哀切、感伤、怜悯与同情,泪水沾湿了每个人的脸。

但是——佑介的感想却只有:“原来烧过一次的东西还要再烧啊……”他真的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悲伤。

接着,

不久,

从像是怪物般耸立的烟囱顶端,

升起一缕白烟。

阿初化作白烟,轻妙地攀向天际。

微风吹打在烟上,烟的形状轻柔变化,形成漩涡,混合扭曲,或聚或散。

最后,变成了一张女性的脸。

可惜大家都低头哭泣,没人发现烟的变化。

多么愚蠢啊。

大家把骨头当宝,但烧剩的残渣有何可贵?骨头不过只是堆硬块,没有必要的部分罢了。

深深埋在地底,至多腐朽。

只知低头的家伙们永远也不会懂。

女人——阿初在空中笑了。

她逐渐变得稀薄。

稀薄之后又浮现。

浮现之后又模糊。

混于空气,女人无限扩展。

不是消失,而是扩散开来。

女人与天空合而为一。

——啊!

好想要这道烟啊。

若有翅膀,好想飞上烟囱的顶端,深深吸一口烟啊——佑介真心地想。

直到太阳西下,火葬场的灯火关闭,四周逐渐昏暗为止,佑介一直楞楞地看着天空。

“你很悲伤吗?你也为我悲伤呢。”兄长问。“别开玩笑了!阿初或许属于你,但阿初的烟却是我的!”佑介想。

第一时间更新《百鬼夜行·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