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等到佑介完全说完后,他眯起眼,手指抵着眉间,仿佛若有所思,接着开口:“这是事实?还是玩笑话?”

——岂是玩笑。

“绝非谎言。”佑介回答。

“嗯——这——少小之时目击自焚现场——如果你真的亲眼见到——毕竟会成为心理创伤吧。”

“创伤——吗?”

佑介并不认为。

“你觉得很可怕吧?”

“一点也不可怕啊。也不觉得悲伤。对我来说,这只是个单纯的事实。”

“你虽这么说——”

老人感到困惑。

“——不对,或许你自以为如此,但我认为,这个经验事实上成了创伤。换作是我——唉,这种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恐怕无法真正了解那种感觉吧,至少我就无法想像。对了——令兄呢?他怎么想?”

“兄长吗?他后来没娶其他女人,在阿初死后——大约两年后,早早去世了,是病死的。父亲也在同一年追随兄长逝去。只剩下我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一个个不怎么有趣也不怎么欢乐的日子。母亲后来也在我埋首工作时,没人陪伴下寂寞地过世了——”

佑介想起来了。

“——兄长、父亲与母亲都……”

轻柔。

轻妙地。

“——他们都化作美丽的白烟,从火葬场的烟囱缓缓升天了。只有我替他们的烟送别。最后只剩我留了下来。”

“唉……”牧藏发出叹息。

佑介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管是原本讨厌的兄长、忌惮的父亲、衰弱的母亲,变成烟后都很美丽。讨厌之事尽付祝融了,无论此生的阻碍与丑陋俗世的污秽,皆悉烧得一干二净。净化后,由火葬场烟囱轻妙地——”

牧藏缓慢地张开细长的眼睛。

“你——很疲倦了吧?”

牧藏说,再次张开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些许的怜悯。

“你只是疲倦了。”牧藏又重复了一次。

“嗯,我是很累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孤家寡人,虽然托老爷子的福娶了老婆,我想还是单身比较适合我。受您多方关照还这么说真是对不起。但是,跟老婆过的生活只让我觉得很疲惫,她应该也这么想吧。所以我觉得亏待她了——”

“说什么鬼话。”牧藏拿把玩在手上的烟管在烟灰缸上扣了几下。

“要说没爹没娘,我不也一样?我的爹娘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走光了,可是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跟孩子的娘生活了五十年,现在她死了,我还是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因为我还有孩子、孙子。所以说——我不会要你改变想法,但……”

“已经太迟了。”

“会太迟吗?”

已经太迟了。

“我和她已是同床异梦,我似乎——没办法真心对待她了。”

“这是因为——”说完,牧藏楞了一会儿,接着又难以启齿地开口道:“——因为那个叫做阿初的女人的关系吗?”

“你现在还是——对那个女人——”

并非如此。

“不是的,我并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

“你说愚昧——可是你是真心爱上那个叫做阿初的女人吧?”

那不是爱。

“我再重复一次,我并不是真心喜欢她。我那时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啊。”

“跟年龄没有关系,不论你说是憧憬还是啥,跟喜欢有啥不同?最近不是有些软弱的家伙,明明就老大不小,还一副没断奶的模样吗?”

“我并不是那种人。”

“或许你不是那种人,但是爱上的女人在眼前死去——比被她不理不睬受到的打击更大得多。她这么一死,在你的记忆中只会愈来愈美化哪。”

“您说的是没错……”

“废话,当然没错。那女人到底有多美我不知道,在你年幼无知的眼里想必很美吧。你的老婆也算是十中选一的美女,但跟回忆中的美女一比……”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并不是这样的。佑介并不厌恶妻子,他讨厌的是无法回应妻子需求的自己。“反而应该是我被老婆讨厌吧。”佑介说。

“那是因为你缺乏诚意。你刚刚也说无法发自内心疼老婆,我看就是因为你还执着于那个死掉的女人的关系。这样一来我总算懂了。”

老人略显放心之情。

或许以为自己总算理解事态了吧。

“忘了那女人吧。因为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地想着那女人,你老婆才会反覆重提死掉的孩子。我看你们一起忘记过去,重新来过吧,我会帮你说情的。”

牧藏大声地喊着“忘了吧!忘了吧!”问佑介妻子现在在哪,要去帮他讲情。佑介满脸困惑。并不是这样的。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都快四十了,不至于到现在还被乳臭未干的回忆所束缚。事实上,这十几年来我几乎忘了那女人。”

“真的——是这样吗?”

“直到最近我才回忆起来,跟老婆处得不好则是更早之前。所以说——”

“那么……”

“您没办法理解吗?”

“我不懂啊。”

佑介拎着包袱上的结,放在膝盖上。牧藏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问:“那是?”

“是烟。”

“啥?”

“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我跟老婆离婚的原因。”

佑介抚着包袱。

牧藏屏息以待。

“你——里面——放了什么?”

“就说是烟啊。”

“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这是——对,我本来很迷惘——原本不想拿出来就告辞的——唉,没办法。”

“告辞?走去哪?”

牧藏冷汗直冒。

佑介觉得他有点可怜。

“老爷子。”

“什——什么?”

“之前那个——寺庙的大火。”

“寺庙——啊,山上那场大火吗?”

“对。那场火灾规模很大,箱根分团全部出动——不只如此,附近的消防团也都来了,连神奈川的警察也全体集合。火灾地点的环境很糟,没人想到那里竟然有庙,毕竟连条像样的道路也没哪。虽然庙最后还是烧毁了,但没酿成森林大火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又——怎样?说明白点。”

佑介笑了。

“最早到达现场的是我们分团。地理位置上我们最近,倒不意外。可惜卡车好不容易发配下来,山路崎岖派不上用场。没法子,只好又把大板车拖出来,载着TOHATSU唧筒上山去。”

“是——吗?”

“现场非常惊人。到目前为止,我从没看过那么大的火灾。空中染成一片红,而且是混浊乌黑的暗红色,仿佛——”

佑介闭起眼睛。

“——仿佛世界末日。”

“是、是吗?”

“比起阿初烧死的时候、比起松宫家的火灾还严重得多了,宛如整个世界都烧了起来。而且不同于大地震或空袭时的恐怖感,宁静至极。”

“宁静?”

“宁静、肃穆地燃烧。只不过——现场的警察说寺庙里还有三个人在,多半没救了。他们衣上着了火——”

“衣服上?”

佑介将包袱放在榻榻米上。

“于是——我就说要进去救人,大家都阻止我。当时山门已经烧毁,并逐渐延烧到附近的树林。比起灭火或救人,阻止森林火灾的发生更为重要。但是我一想到——有人……”

——有人着火的话。

“结果你还是进去了?”

“进去了。”

身上浇水。

披着湿透的法被。

冲进熊熊燃烧的寺庙里。

冲进世界末日的烈火里。

“我见到阿初了。”

“什么?”

“一个很像阿初的和尚,全身着火,在巨大佛像前燃烧着——”

牧藏站了起来。

“住口!”

接着大声地说:

“喂,佑介!我不想听你这些无聊故事。我本想闷不吭声,没想到你竟说起莫名其妙的鬼话。你到底想说啥?突然来我这儿,说你跟老婆离婚,我原想不是你外头有女人,就是老婆给你戴绿帽子,所以才耐着性子听你讲,你竟给我瞎诌起天方夜谭!”

“所以说……”

“从头到尾言不及义,不管问你啥你全都否定,回避问题。最后还说起啥鬼烟啊煤啊的——胡扯也该有个限度吧。”

“所以说,就是烟啊。”

“烟又怎么了!”

“那时已经太迟了,那和尚已全身着火,但他不作挣扎,似乎一点也不痛苦。我想,或许他那时早已往生。那个和尚在我面前着火,全身焦黑而死。我又眼睁睁地看着人烧死了。但是——”

佑介抓着包袱的结。

“这次——我等到火熄灭。”

“什么?”

“火势花了两天才完全结束,我在火熄之后,以失踪者搜索队身分率先进入现场。说失踪是好听,根本不可能还有生存者,所以大家都提不起劲。但是我不一样,我急着想找到呢。我直接走向大佛所在之处,那里还不断冒着烟哪。我在附近挖掘,果然被我挖到骨头,虽说已烧成黑炭,总算让我找到那个和尚了。于是我拿出这个罐子——”

佑介解开结。

四角朝四方摊开。

“——采集了那个烧死的和尚的烟。”

“你——你开什么玩笑。”

空无一物的透明药罐。

里面——一片白浊。

白雾茫茫。

“老爷子,你看,烟不会消失,只是会散去而已。所以只要像这样装在罐子里——将之封住,就会永远——留在里面——”

“你不要胡说八道!”

牧藏怒斥。

“一点也不是胡说八道啊。你看,在这里面轻柔飘摇、白雾茫茫的——你看啊老爷子,这就是阿初的脸哪。虽然有点小,因为多余的部分已经烧掉了嘛。这才是阿初的真正姿态,是封装在罐子里的灵魂呢。”

佑介温柔地将罐子拿在手上,递给牧藏。

“你自己看。她——我老婆说我疯了,然后就跑掉了。但是你看,真的有张脸吧?这么漂亮的脸——我怎么可能疯了?老爷子,你自己看个仔细吧。”

“你——你疯了。难怪老婆跑了,这、这种东西——”

轻柔。

佑介弟弟……

“愚蠢的家伙!”

牧藏用力拨掉罐子。

罐子从佑介的手中滑落,在榻榻米上滚动。

盖子松脱。

啊,烟会溜走……

唔哇啊啊啊啊!

牧藏大叫。

一道有如女人脸孔的烟从罐口升起,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飘荡,轻柔地形成漩涡——

“不行,不行,不可以啊!”

女人的脸愈来愈扩大,愈来愈稀薄、模糊。不久由窗户、纸门的缝隙逃离、扩散,终至消失。

最后之际,女人……

——笑了。

而棚桥佑介像失落了什么。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早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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