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

记得是母亲去世的隔年,也就是昭和十五年。相信没有记错。

倒数回去,佑介当时应是二十五、六岁前后。只不过佑介对自己的年龄一向不怎么在意,或许是他独居惯了吧。对普天之下孑然一身的佑介而言,年龄大小根本无须在意。当时的佑介早就失去了会惦记他年龄的家人与亲戚。

那年冬天下大雪。

印象中那天是正月三日。佑介由小涌谷朝向一个更偏僻的小村落前进。

他受人请托,准备将东西送到该村落,谢礼只是一杯屠苏酒。送达之后,果然如同出发前所言——主人端出屠苏酒与煮豆款待。佑介自嘲地想:“这简直跟小孩子跑腿没两样嘛。”

当年物资十分缺乏,恰巧佑介的肚子也饿了,所以他还是心怀感激接受谢礼。

就在回家的路上。

踏雪而行。

不经意地抬起头。

划破晚霞的,是一道……

烟——

黑烟、白烟、煤灰、火星……各式各样的烟。

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原来那并不是晚霞。

突如其来一阵寒意。

或许是——预感吧。

几个村民奔跑赶过佑介。

不久,围绕佑介的紧张气氛化作喧嚣由四面八方传来,声音愈来愈近,最后一堆人涌入,充斥佑介身边。

松宫家的宅邸烧起来了——

这可不得了啊,事情严重了——

——火灾——吗?

前方染成一片橘色。

佑介避开村民向前奔跑。

——啊啊。

燃烧着,赤红地燃烧着。

比起——比起那时的火焰还要强烈上数十倍、数百倍;与那时相同,不,远比那时更激烈地、轰轰作响地燃烧着。

佑介看得出神。

眼睛被火焰染成了赤红。

四处传来“水啊!快拿水来!”的吆喝声。

佑介觉得他们很愚蠢。

杯水车薪,一看便知这场大火已经没救了。即使屋顶穿洞,天公作美下起大雨也无法消解猛火。

人……里面还有人吗——

消防组!快叫消防组来啊——

燃烧的木头劈里啪啦地发出爆裂声。

面向火灾现场,额头、脸颊烤得快焦了,但还是无法不看。突然轰地一声,房内似乎有巨物倒下。隐约传出尖叫与哭泣声等人声。

听起来像痛苦的哀鸣。

——啊啊,有人身上着火了。

佑介确信如此。

接着下一秒背后立刻有人大喊——有人在里面!仿佛受人驱迫,佑介踉跄地向前奔跑。

——有人、有人烧起来了。

佑介如同扑火飞蛾,慢慢地、缓缓地向地狱业火迈进。

抬头一看,大量的烟雾掩盖了天空。

“原来你那时候——在现场啊……”

牧藏很惊讶,旋即变得悲伤,他凝视佑介眉间。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

“记得那次——死了五个人?”

“没错。”牧藏也阴沉地回应。

“松宫家的那场大火是我三十五年消防生涯中最大的污点。那天我真的很不甘心,眼泪流个不停。要是我们到达的时间能再快个一刻钟,说不定至少就能再救出一个人了。因为——牺牲者当中,有三个人因无路可退而烧死,若能帮他们开出一条逃脱路径——”

“您说得没错。”

“没错?——什么意思?”

“在老爷子到达前,村民拼命用桶子、脸盆舀水灭火——但火势实在太凶猛,终究没人能靠近宅邸——”

“这是当然的。”牧藏露出疲惫至极、老态龙钟的表情。佑介脸朝下,踌躇了一会儿,说:

“老爷子,我当时绕到建筑物的背面……”

“背面?可是要绕到背面不是有困难吗?你自己也不是说火势之猛,外行人连接近都有困难,背面的火势想必也相当大吧?”

燃烧着,熊熊烈火燃烧着。

“我那时往熊熊燃烧的屋子走去,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了凶猛的火势。此时,在经过宅邸时,我从窗户看到了……”

“看到什么?”

“有人——趴在窗前,手贴着玻璃。”

哀泣。

“像这样,样子很痛苦。”

牧藏感到惊讶。

“是那个外国佣人……唉,果然——再早一点就好了。”

“他痛苦地挣扎着,或许身体着火了。没过多久你们就到达现场,我到现在还记得老爷子你把门破坏后,全身淋水进屋救人的勇姿,但是我那时真的无能为力。”

“废话。现在的你我不敢说,那场大火根本就不是外行人能奈何得了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葬身火窟,多一具尸体罢了。”

“但是……”

“但是啥?”

“我觉得如果我那时如果打破窗户,或许能救出那个佣人,不,一定能救出来。”

“所以你后来才——”

牧藏在此沉默了。

佑介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牧藏表情茫然地望着佑介。

“——所以,这就是你当消防员——的原因?”

“这也算——原因之一吧——”佑介语带含糊地回答。

“或许这是影响我的原因之一。不过我跟老爷子不一样,个性没那么正面,我一直不把正义感、责任感这些当一回事。但是——嗯……或许就跟老爷子说的一样,人并不是那么单纯的——”

佑介脸侧向一旁,不敢直视牧藏茫然的脸。他望了一眼背后的包袱。

“——因为理由有好几种,造成的结果也有好几种啊。”

牧藏刚才吐出的烟仍残留在狭小的房间,成漩涡状盘旋于空中。

烟。

“是烟。”

“烟……你又说烟——烟到底是什么意思?”

“烟就是烟。”佑介轻轻地吹散漩涡。

“烟是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同时也是老婆跑了的理由。”

“——我不懂。”

——当然不懂。

“基本上,那场松宫家的火灾的确是我当上消防员的契机,但是——”

烟……

那时……

“见到有人着火却无能为力的我,在屋子后面看着老爷子你们灭火。不久,屋子烧毁一半,炽热的空气扑向我的所在位置,我立刻逃向山上。然后——就在小山丘上观看,直到火完全熄灭为止。”

“到火完全熄灭为止——吗?”

“正确来说,是看到烟完全消失为止。”

“烟?”

“我被烟迷住了。我一直看呀看的,看了一整天。”

“你是怎么回事?”牧藏讶异地问。“我就是无法不看。”佑介说了不成藉口的藉口。

因为,这是事实。

“我的目光无法离开烟雾,好几道烟不断涌现,轻妙飞快地升上天空,从烧毁的柱子上……从仍在燃烧的梁上……从烧焦的地面上……即使是在焦黑的尸体被搬运出去、警察到达现场之后,烟仍未止息。就算是尸体身上,也仍然不断冒出烟来。”

“你……”

牧藏感到困惑。

“你究竟……”

“烟。烟烟烟。到处都是烟。那时,如果警察没来现场,我肯定会奔向火灾现场,沐浴在烟雾之中。”

“沐浴在——烟雾之中?”

“老爷子。”佑介身体前倾,说:

“你说烟到底是什么?我没多少学问,什么也不懂。若说烟是气体,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

“烟就是烟嘛。”

“对,烟就是烟。烟生于物体,只要是物体就能燃烧,燃烧就会产生烟。即便是人,燃烧就会产生烟,所以烟是灵魂。烟不是都升到天上吗?物体本身的污秽烧净后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烟才是一切物体的真实姿态。”

“你、你在说什么梦话!烟不过是极细微的煤炭,细小的煤炭被热空气带上天空便成了烟,如此罢了。要说残渣是渣,烟不也是渣?”

“老爷子,您说的并不正确。煤是煤,跟纯白清净的烟不同。而且烟虽然会扩散,却不会消失。烟只会飘走,绝不会消失不见。烟才是物体的真正姿态。”

“佑介,你——”

烟——是永远。

牧藏身体僵直,他僵硬地向后退,眼神透露出不信任感。在牧藏眼里,佑介或许,不,肯定与疯子无异。牧藏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

——太异常了。

“没错——我很异常。就算有种种理由足以说明我为何加入消防团……实际上——多半也是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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