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了,手机还在耳旁贴了很久。我终于放下了手机,放到身边的沙发垫上。我盯着它。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他说那句话的声音充满恐惧——肯定出事了。

我应该按他们说的做。他们承诺的足够多:这是我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们会给我很多钱,足够我养孩子;我可以陪孩子生活。而我,只需要把那个U盘插进电脑,就跟上次一样。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背负危害特工、危害国家的罪责。并且,我不相信他们的“诚意”,不相信他们再也不会给我安排别的任务的承诺。

他们以为我会感觉别无选择才对,应该感觉自己孤立无援,不够强大,不能独自完成这一切。

但是他们错了——我有的选。

而且一旦牵涉到我的孩子,我比他们想象的要强大。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好怀孕二十周。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正好在我开车上班的时候打了过来。是个当地号码,可能是妇产科打来的。那天早上我又去做了一次超声检查——解剖学扫描,我已经等了好几周的检查。

一排模糊的黑白照片摆在我的座位旁。终于能看出孩子的相貌了,胳膊、腿,还有小小的手指和脚趾。超声医师拍到他们俩一个在笑,一个在吮着大拇指。我都等不及要给马特看了。

那个信封,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写着“性别”。信封密封了,因为我怕自己忍不住会偷看,我要拿回家后让马特、两个孩子和我一起打开。

“你好。”我说。

“米勒夫人?”说话的声音我并不熟悉。不是妇产科的前台,不是负责沟通日常事务的那个人。我的双手使劲儿抓紧方向盘,直觉告诉我应该靠边停车,不管对方要说什么,肯定不是我想听的。我几乎以为一切都安然无恙。

“什么事?”我勉强开口说。

“我是小儿心脏内科的约翰逊医生。”

小儿心脏内科。我忽然感觉身上像压了千钧重物。今天做完超声波之后,又做了胎儿超声波心电图。“不要担心。”护士引导我走过大厅时轻声对我说:“有时怀双胞胎的,他们会再仔细检查一下。”我相信她,我告诉自己不要担心。我相信只不过是超声医师冷淡,按规定不能告诉我任何事,我相信一切都很好。

“其中一个胎儿没有任何异常。”约翰逊医生的声音很沉重。

其中一个胎儿。有一个不祥的预感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那就意味着另外一个有异常。“好的。”我的声音很小,像窃窃私语。

“米勒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另一个心脏先天性严重缺损。”

我不记得当时怎么靠边,怎么停下了车,只记得我已经停在了应急车道上,我打开双闪,别的车子呼啸着从我左侧超过。我感觉肚子上遭到一记重拳。

她不停地说着,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片段。“……肺动脉瓣……发绀,呼吸困难……立即手术……即便如此,还有选择……如果你决定……两个男性胎儿……选择性堕胎……”

两个男性胎儿。这句话留在我脑中。是两个男孩,再也不用在那个信封前挤作一团了,也不会听到卢克和埃拉兴奋的尖叫。但是,反正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我们也不会这样做了。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

“米勒夫人,你还在听吗?”

“嗯——。”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能和其他孩子一样生活吗?他能跑吗?能运动吗?他能活下去吗?

“我知道这个消息很难让人接受,特别是在电话里。我想尽快安排一次预约,你可以来诊所,我们谈一谈各种选择……”

选择。我低头看着身边的照片,一个孩子满脸笑容,另外一个嘴里含着大拇指。我闭上双眼,看到他们在超声屏幕上扭动的样子。听到一个孩子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怦怦,另外一个,怦怦——怦怦——怦怦。我的手放在肚子上,感觉里面在动,他们两个在肚子里争抢空间。

没有什么好选的。这是我的孩子。

“米勒夫人?”

“我要留住他。”

对方顿了一会儿,虽然短暂但我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呃,这样的话,最好坐下来讨论一下可能发生的情况……”

我恨她,我恨这个女人。从今以后每次预约检查,一定不会再找她。肚子里孕育的是我的儿子,他会充分发挥潜能,我要保他安全,我会给他力量。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会去做。

她的话断断续续地夹杂在我的思绪中。“……未来要有很多手术……发育可能延迟……”

我感觉好像又挨了一记重拳。手术、治疗——这些都要花钱——要有稳定的收入,能够持续增长的收入;需要好的医疗保险,就像我们单位提供的那种。不是那种需要自掏腰包,弄到破产,却提供不了同等水平医疗的保险。

在家陪孩子的计划就这样破产了。

但是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会去做——这是我的儿子。

我还盯着身旁沙发垫上的手机,头脑中逐渐形成了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或许可行,但也可能彻底毁掉一切,但是现在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要找到尤里。好在终于有了另外一条线索。

我摘掉手机电池,找出预付费一次性手机,拨通号码,把手机贴到耳边,听到奥马尔拿起电话。

“我要和你聊聊。”我轻声说:“私下聊。”

等到心跳两次后,我听到他说:“好的。”

“倒影池怎么样?明天上午九点呢?”

“可以。”

我顿了一下。“只有你和我,行吗?”

我的目光落到壁炉架上的一张照片上,马特和我在婚礼上的照片。我听到奥马尔喘息的声音。

“好的。”他说。

我比他早到,坐在池子中央的一条长椅上。公园很安静,树木静穆。空气有些凉,但温度里却带着一丝希望。游客在林肯纪念堂附近漫无目的地随意转着,给公园点缀了点点颜色,但是公园的这片区域是荒弃的,偶尔有几个跑步的人经过。水中有三只鸭子,游成一条直线,荡起层层水波。如果能陪孩子来这里该多好啊,他们可以往水里扔一些面包屑,看着鸭子游过去,贪婪地吃着。

直到奥马尔来到我身边,我才发现了他。他坐在长椅的另一头,没有立刻看过来,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就像在电影里,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后他转头看过来。“嘿。”

“嘿。”我匆匆直视了他的双眼。他眼中还有些怀疑,但已经不像几个月以前,我们第一次登到尤里的电脑时那样。我又转回头看向水里。有一只鸭子离了群,向反方向游去。

“发生了什么,薇薇安?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见面?”

我抚摸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一次、两次、三次。我不想这么做。“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沉默了。我吓到他了,这根本不行。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需要你帮我追踪一个电话。告诉我关于这个号码的一切。”

他犹豫了一会儿。“好的。”

我清了清嗓子。这是在冒险。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我知道自己只能想出这个主意,只有通过这个方法才有可能找到尤里。而奥马尔是我唯一可以找的人。“昨晚打到我手机上的未知号码,连线过俄罗斯。”

他惊得张开了嘴,但又很快闭上了。“我可以和我的上司说——”

“不,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他的脸色沉下来,眉头皱了起来。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我也能看出他怀疑的神色。

我能感觉到眉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你记得你说过情报中心有内鬼吗?你们部门也有一个内鬼。中情局正在调查。”我尽力保持着真诚、坦率的表情。奥马尔知道怎样判断谎言,我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他看向别处,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明显有些不安。

“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这件事只能你我知道。”

他直视着前方,看向水池。我也看向那里,那只鸭子已经回归队伍,离我们很远,游得很快。

“你要我做的事情——追踪你手机上的一个电话,但却不做记录——是违法的。”

“我需要帮助,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他摇了摇头,说:“你必须告诉我更多信息。”

“我知道。”我意识到自己又在抚摸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感觉我将要做的是错误的。我听到马特的声音,很久以前他说过的话——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你要忘记我,坚持下去。

“是潜伏间谍的手机,我想很快就能破解。”

“什么?”他低声说。

“有人牵涉其中,”我犹豫了一下,“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

“谁?”他观察着我的眼神。

我摇了摇头。“我得先确认,我暂时还没有准备好说出来。”销毁他们可以用来勒索我的东西之前不能说。

有个晨练的人跑到这条路上,粉色的短裤,耳朵上扣着耳机。我们看着她跑过,脚步在我们身前扬起尘土,渐渐远去。这时我才转身看向他。“我保证会告诉你一切,但是先容我弄清真相。”

他抬起一只手,捋了捋头发,胳膊抬起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衬衫下露出的枪套。我盯着枪套。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做这件事。”他说。

我的目光转回到他的脸上,我真诚地看着他,竭力把内心的绝望都通过眼神表达出来。“求你了。”

“我不会告诉别人,就你我知道。薇薇,我们可以——”

“不。”我顿了顿,“我们是朋友,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你说过如果我需要帮助……”

他又伸手捋了捋头发,看了我很久,目光冷峻又忧郁。他会照办的,是吧?他一定会照办的。

他看起来有些犹豫,非常犹豫,就好像要说不了。我还需要说些别的。足够让他为我放开规则的东西。我回忆起几个月前在电梯里的对话。情报中心有内鬼。

如果遇到麻烦,你知道该到哪儿找我。

我感觉喉头一紧。“情报中心内鬼的事情,你是对的。”我要向他许诺一些东西。我需要争取一些时间。“如果你能帮我追踪这个号码,我就能了解更多。”

“那个号码和内鬼有关?它是潜伏间谍的手机?”

我点了点头。他观察着我的眼神,我能看出他的兴奋和渴望,我在他面前挂起了一根胡萝卜,他很想要,所以此时愿意做任何事。

“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说。

最后他叹了口气。“我去想想办法。”

他会自己去调查这个号码,我知道他会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已经行动了,预设了截止日期,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找到尤里。很快联邦调查局就会介入,我只需要在他们之前找到那些证据。

或许去找奥马尔这件事做得不对,但是我身处绝境,那个电话是唯一可利用的线索,我需要充分利用。

我回到办公室,盯着电话,等着铃声响起。我觉察到自己的无所事事,于是强打精神继续调查潜伏间谍首脑文件夹,这个文件夹稍微薄了一些。每当我听到电话铃声,我都会一惊,但都不是打给我的。我猜测着奥马尔在做什么,祈祷着他不要报告上级,祈祷着他们不要和我的上级通话,这样就会有人找我谈话,就会有人独自追踪尤里,然后我会有怎样的结局?——监狱。

又有铃声响起,这一回终于是我的电话了。我伸手在铃声响到一半的时候拿起了听筒。“你好?”

“我找到你想要的了。”奥马尔说,“一小时后奥尼尔酒吧见?”

“到时见。”

六十分钟后,我准时走进奥尼尔酒吧。推开酒吧门,门上的小铃铛响起,但并没有人抬头看。酒保靠在吧台上,手指连续敲击着手机屏幕,发送消息;有个男人独自坐在酒吧中央,他弓着腰,眼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饮品;前窗旁有一对情侣,亲密地聊着。

我往里走了一些,眼睛慢慢适应着昏暗的环境。我扫视了酒吧一周,里面装饰着十年前流行的霓虹啤酒标志、旧的车辆牌照和纪念品,然后发现他在酒吧最里面,占着一张双人桌,看着我。

我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他面前有一个杯子,里面是透明的液体,有些气泡。可能是汤力水,也可能是苏打水。他不爱喝酒,工作时更不会喝。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很难解读他。不过我想可能是对我有些怀疑吧。我的双手紧紧抓住膝盖。这不会是个陷阱吧?他把我们的对话告诉调查局里的其他人了吗?

“你有什么发现?”我问。

他安静地看了我很长时间,然后从脚边拿起一个包,从里面拿出一张

对折的纸,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能看见上面有个电话号码,用钢笔手写的,是当地区号。

“一次性手机。”他说。虽然有些失望,但我一点儿也不惊奇。“没有其他通话记录。”

我点了点头。千万要有些发现,我可以利用的发现。

“就在这里买的,一周前,西北区的加大版移动电话。没有监控,最多有目击证人。在那里买的一次性手机从来都没有追踪到过。”

我一下就泄气了,用这些信息怎么能找到尤里呢?

奥马尔看着我,我看不懂他的表情。他把那张纸推过来,到我面前。我拿起那张纸,展开。上面有一张地图,一片区域被用红笔圈了出来。我抬头看着他。

“这是拨出电话的区域,根据基站发射的脉冲信号圈出来了。”

我又低头仔细地看着这张地图,华盛顿特区西北,方圆大概十二个街区,尤里就在附近。我抬头看着奥马尔。“谢谢。”

他盯着我,叹了口气。“你打算用这个干什么?能让我帮你吗?”

“你说过会给我时间。”我提醒他,“求你,给我些时间。”

他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要小心,薇薇安。”

“我会的。”我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塞进了脚旁边的包里,向后推了推椅子,起身准备离开。“再次感谢,真的。”

他依然坐在那里,看着我。我把包挂到肩膀上,转过身,正准备迈步离开,又听到他叫我。

“还有一件事。”他说,“关于那个电话。”我转身面对着他,他快速地摇了摇头,“并没有转接过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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