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了,没有任何关于马特的消息。等到早上,我已经不再期盼。我依然不知道是他离开了,还是他发生了意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特别绝望,为什么我会感觉这一切都不真实。

四个孩子围坐在厨房饭桌前,年纪大一些的两个面前各摆了一碗谷物粥,双胞胎的餐盘里散乱地盛着奥利奥和蓝莓碎。我在操作台上准备卢克的午饭——又是另一些马特经常会做的事情——热第二杯咖啡,我又是一夜没睡。门外有人敲门,轻快的叩击声。埃拉喘了口气,“爸爸?”她尖叫道。

“爸爸不会敲门的。”卢克对她说。她嘴角的微笑一下子就没了。

我打开门,妈妈兴冲冲地进了屋,带来一阵香水味,两只胳膊下各夹着一个鼓鼓的购物袋,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可能是给孩子的礼物。我爸爸紧跟了进来,稍微有些犹豫,比起平时来,有点儿局促。

我没有告诉孩子他们要来,也不确定他们什么时候能到。此时他们到了,孩子们都兴奋异常,特别是埃拉。“姥姥和姥爷来啦?”埃拉看到他们,高兴地尖叫起来。

我妈妈径直来到厨房饭桌前,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边,搂住埃拉,然后搂住卢克,又亲了亲双胞胎的脸颊。我看见她亲到的地方留下了口红唇印。

“妈咪,他们为什么来这儿了?”埃拉转向我问。

“爸爸不在的时候,他们来帮忙。”我说。我在面包上抹着果酱,和妈妈做了极短的眼神交流,便迅速转移目光。爸爸在咖啡机旁边徘徊,好像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埃拉追问道,“爸爸多久能回来?”

房间一下子就安静了。我的父母突然僵住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等待着我回答。我只能看着眼前的三明治,完全记不起卢克喜欢三角形还是四边形的。妈妈突然插话:“礼物!我准备了礼物。”

她俯身伸手往袋子里掏去,孩子们立刻喧嚷起来,渴盼着袋子里的礼物。我慢慢地缓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发现爸爸仍然看着我,他似笑非笑,很不自在,然后看向别处。

孩子们分走各自的礼物——毛绒玩具、彩色图画本、手指绘画用的颜料。吃完早饭时,我已经准备好了埃拉的书包,帮她找到了准备展示的东西——今天要讲的是字母W,我们选定了公主魔杖,闪闪发光的那个。我抱了抱卢克和双胞胎,又吻了他们,然后给旅行杯里装满了咖啡。

随后我告诉爸妈卢克乘坐的公交车的时间,还有站台位置。“你们真的可以照看双胞胎?”我问。他们还主动要求照看埃拉,但是照看两个孩子比照看三个要轻松很多。我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埃拉可以像往常一样上学。

“当然。”妈妈说。

我手里拿着车钥匙,犹豫了一下。“谢谢,”我说,“谢谢你们能来这儿。”我强忍着泪水,低下头,害怕一直这样看着妈妈,泪水就会决堤。我接下来说的话就像在耳语。“我一个人根本做不来。”

“不要这么说。”妈妈拍拍我的手,“你当然可以。”

埃拉还不到一岁,我第三次怀孕了。那真是一次意外,我们根本没有讨论过何时要——或到底要不要——第三个孩子,当然也没有尝试去怀孕。但是我们却收起了孕妇装,打包了婴儿的衣服。这些我都没有扔掉,马特也没有提过。我们不过是把这些东西放进地下室,放进储物区,还有婴儿浴盆和儿童秋千等东西都放在一起。我想我们两个都认为还应该再要一个孩子,不过不要这么快,当然不要这么快。

那天我提前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为埃拉挑了一件T恤衫。那么小的T恤衫真的很难找,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件小小的粉色T恤衫,配着紫色的字母,大姐姐。我给卢克穿上了大哥哥T恤衫,上次买的还能穿得下。马特打电话说已经在回家路上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他会很激动,也会有一点儿害怕,甚至有一点儿不知所措,就像我一样,但还是会很激动。

我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叫来两个孩子,让他们面对着他——埃拉我抱在怀里,卢克站在我身旁。他走了进来,像以往一样开心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弯腰亲了我。然后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到T恤衫上,先是落在卢克身上,然后是埃拉。他的表情僵住了,整个身体都僵住了。我等着他露出笑容,头两次怀孕时他满脸洋溢着喜悦,但这次他并没有笑,他只是问:“你怀孕了?”语气里有责备的意思。

你怀孕了。这个字刺痛了我。前两次怀孕,他都不停地说我们怀孕了,闹得我都有些烦了。我甚至还痛斥过他几次,提醒他我每天会孕吐,我要忍受着胃灼热和背痛。但是现在我极度渴望他能再次说出这句话。那样我们就是共同承担了。

“是的。”我说,尽力掩饰内心的想法。他在震惊中,他很担忧,给他一些时间,让他调整一下,容他兴奋起来。

“你怀孕了。”他说,脸上依然没有笑容,然后补了一句毫无感情的“哇哦。”

那天晚上我开始出血,我记得内裤上的血,记得当时有多恐惧——最开始是褐色的,抽搐之后变成红色的。我给医生打了电话,这种情况我们都会这样做的,对吧?电话对面是很沮丧的声音。已经无能为力了。然后提出了流产的概率,四分之一。好像这样就能让人好受些一样。我记得在浴室冰冷的瓷砖上蜷成一团,没有吃止痛药,因为我想感受这痛苦,这是我欠她的。

她。她是个女孩,我能感觉得到,我能看到她那小小的脸庞,那永远也无法降生的小生命。

我不能叫醒马特,告诉他这个噩耗,在他对我怀孕的消息有那样的反应之后。回想他的表情,他说的话——他不可能像我一样心碎,我敢肯定。我需要自己去承受这一切,失去我的孩子,哀悼我的孩子。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而我想独自承受。

对不起。我对着她低语道,抽搐越来越剧烈,疼痛几乎难以忍受,眼泪从我的脸上簌簌流下。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可能是马特的反应。在极为短暂的存在里,她感受到的难道不应该只有爱,只有兴奋,只有喜悦吗?真的对不起。

然后是痛,我以为不可能更痛了,却真的更痛起来。我完全直不起腰,不能动,全身流汗,紧咬着牙关才没有尖叫起来。我感觉要死了,就是那么糟。到处都是血,特别多的血。没人告诉我这和生孩子一样,会那么痛,我再也忍不住了。正当我准备喊叫的时候,马特出现在我的门口,他抱起我,就好像他可以感觉到我的痛一样。

“好了,好了。”他轻声说,但是他说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一点儿都不好,这一切都不好。他随着我摇晃,在地板上前前后后地摇晃着。这时我内心所有的情绪都喷涌而出,我低声啜泣了起来,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不想让他在这里,因为我失去了孩子,因为生活不公。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他问。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前,我能听到他的心跳,他说话时的振动,比说话的声音还要响亮。

我脱开身,抬头看着他,低声说了真话:“因为你不想要她。”

他往后一缩,瞪大了双眼,我能看出他眼中的痛苦。愧疚如洪流般涌遍我的全身,这也是他的孩子,他当然想要她,我还能说出比这更伤人的话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他问,说话的声音很小。

我低头看着地面,看着瓷砖间的灌浆,周围的气氛很是凝重。

“我当时吓到了。”他承认说,“我的反应不对。”我抬头看着他,但是他眼神中的苦痛远非我能抚平,于是我背靠在他胸口上,他的T恤沾满了我的泪水,湿冷的。我感觉到他在犹豫,之后他抱住了我,那一夜我第一次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不起。”他低声说,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从来都不该做最糟的假设,我从来都不该独自承担。“我爱你,薇薇。”

“我也爱你。”

下午晚些时候,妈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从学校接走了埃拉,爸爸从公交车站陪卢克走回家,卢克不知怎么弄丢了背包,但所有人都回家了,平安无事。我如释重负。她第三次提到背包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有些恼怒地告诉她,我不在乎那个背包,我们可以给他再买一个。我关心的是孩子的安全,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等她的电话,等着确认接孩子的过程是否顺利。

这一天我疯狂地工作,在搜索栏里输入名字,梳理记录,拼命地要找出间谍首脑,要取得些进展,要掌控局势。但毫无结果,又是徒劳的一天。又浪费了一天。

工作八小时后,我准时下班,到我们家的街道时,已经暮色降临。我把车开进私人行车道,然后停了下来,我向房里看去。屋里的灯亮了,透过窗帘能看到我爸妈和孩子的身影。

这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门廊里有个人影,坐在一把椅子上,躲在暗影里。

尤里。

即使没有看到他的身形,我也知道是他。这是第六感。

我的心七上八下,他在这里做什么?在这里,我的家里,离我的孩子就几步之遥。他想要什么?我想都没想,拔出了车钥匙,伸手抓起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从车里出来,向门廊走去。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观察着我。他本人比照片里更高大,更凶恶。他穿着牛仔裤,黑色衬衫,最上面两个纽扣没有系上,脖子上戴着金链子,上面挂着一个坠子,脚上穿着黑色的靴子,是军靴。我在他面前停下来,心里希望门不要开,这样孩子就能躲在屋里面。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来坐下,薇薇安。”他说话有些口音,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重。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椅子,让我坐在那里。

“你想要什么?”

“谈一谈。”他顿了一下,看着我,等着我坐下,但是我并没有。而后他略微耸了耸肩,站了起来。他伸手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他的臀部别着一个坚硬的东西,透过衬衫能看到轮廓。

可能是手枪套。此时我的心跳加速了。

他拿起香烟盒在手掌上敲了敲,一次,两次。还一边打量着我。“我会很快的,我知道你的孩子在等你。”

他提起孩子惊得我一阵颤抖,我的目光不由得转向他的臀部。

他打开了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又合上了烟盒。他的动作并不快,一举一动都不快。“我要你去解决U盘的问题。”

一瞬间有个想法从我脑中闪过——他不应该在这里点烟,我不想要香烟的味道在门廊里弥散,不想让孩子们吸到烟。这种时候我竟然还会去关注这种事情。

他把香烟放在两唇之间,伸手从前兜里掏打火机。他的衬衫衣角翘起来,正好露出臀部的黑色塑料套,很明显是一个手枪套。“你做完这件事,我们各取所求。”他说话的时候,香烟在嘴里上下摆动着。

“各取所求?”

他点了打火机,一下、两下,火焰燃了起来,他把火送到香烟前,直到烟头闪烁起橙色的光。然后他看向我,耸了耸肩。“当然,我的程序载入了,你就可以回归自己的生活,可以和孩子们一起生活。”

孩子们。不是丈夫和孩子们。“那马特呢?”我脱口而出。

“马特?”他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然后他笑了起来,把烟从嘴里抽出来。“啊,亚历山大。”他笑着摇了摇头。“你真是幼稚啊。但那时亚历山大利用的就是你的幼稚,对吧?”

我心里一阵恶心。他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些烟雾。“不就是他把你牵扯到这里面的吗?不就是他背叛了你吗?”

“他不会背叛我的。”

“他已经背叛了,”他又笑了一会儿,“你告诉他的事情,他全都告诉了我们,很多年了。”

我摇着头。不可能。

“你的同事?他们叫什么来着,玛尔塔?特雷?”

我感觉肺挤作一团。马特否认做过这些,他发过誓,而且我也敢发誓他说的是实话。

尤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留下冷冷的表情。他眯起眼,把烟从嘴里拿开。“我们不要废话了,像专业情报人员一样谈谈吧,你不想这一切都结束吗?”

他等待着我的回答。“想。”我说。

“你知道你别无选择。”

“我有选择。”

他嘴角一翘,似笑非笑的。“坐牢?你真想这么选择?”

我心跳加速。

“如果你拒绝合作,我有什么理由不向当局举报那些搜索结果呢?”

“马特。”我低声说,但是就算我这么说,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个理由。

他笑了,又使劲儿吸了一口烟。“你的丈夫早就走了,薇薇安。”他的话从一团烟雾中飘出来,

那烟雾像能渗入一切东西里。

“我不相信。”我低声说,尽管我也不知道到底该相信什么。

他盯着我,脸上是我读不懂的表情。他又弹掉了香烟头上的烟灰。“不过他想要我们照顾你。”

我紧随着他的目光,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会付钱给你,足够你养孩子,可以用很久。”

我盯着他,看着他又吸了一口烟,从鼻子里慢慢地喷出烟雾,看着他看向街道。他把烟头扔到门廊上,用靴子跟捻灭了烟头,目光犀利地看着我。“你是孩子的唯一依靠。不要忘了。”

那次流产之后,我一心想再要一个孩子。失去那个孩子令我心碎,那个小姑娘的面容还时常落入我的梦中。每次我看到孕妇,都会把她们的肚子和我本该有的模样对比,每到那时我的心都会痛。我想成为那个穿着弹力裤、脚踝肿起来的人,我想把客房改成育婴室,折叠新生儿的小衣服。

最重要的是,我想重新要一个孩子。我知道永远也得不到那个失去的孩子,但是我还想要一个。有个婴儿可以拥抱,可以抚养,可以去爱,可以去保护。我想要再有一次机会。

两个孩子上日托所我们还负担得起,但是三个就困难了。马特立刻就指出了这一点,而我也一直无法忘怀他在我上次怀孕时的反应。所以虽然我很想怀孕,但还是等卢克上了幼儿园才开始再次尝试。

这一次,验孕棒的线变成蓝色时,我心里很害怕。害怕又失去这个孩子。害怕马特的反应会跟上次一样。所以我一个人保守着秘密,过了一天、两天。我一直等着再次流血,直到最后也没有发生,我这才决定告诉他。

我没有特别筹划,大姐姐T恤衫那一次是一段痛苦的回忆。孩子们睡去之后,只有我们两个,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举起验孕棒,等待着。

他看了看验孕棒,又看了看我。“我们怀孕了。”他低声说,他的嘴慢慢咧开,笑了起来。随后他抱住我,抱得太紧,我都担心会挤坏肚子里的小生命。

几周之后,我们做了第一次妇科检查。我一直数着日子,急切渴望这次能够确认一切都好,每次上厕所都怕会看到血。我坐在超声仪旁的椅子里,头脑中又涌起新的恐惧,我害怕孩子没有心跳,害怕会出问题。

布朗大夫开始做检查。马特抓住我的手,我看着超声仪屏幕,一阵惊慌,我也紧紧抓住他的手。我们看着她挪动超声仪探头,寻找着合适的位置,选择恰当的角度,等待着画面从模糊变清晰。我急不可耐,想要看到肚子里的活动,想要看到跳动的心脏。终于,我看到那个小团子,是心脏在跳动。

在那个跳动的心脏旁边,还有另外一个。

我紧紧盯着屏幕,心底清楚地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然后我转过头看向马特,他也能看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冲我笑了笑,但笑得很不自然。

他可能有些害怕、紧张,不管怎样,我都非常兴奋。双胞胎,不止一个孩子可以抱抱,是两个。就好像给了我一次机会,使我得到一年前丢掉的那个孩子。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想着各自的事情,最后还是马特先开了口。“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是说供养四个孩子,还是在夜里照料两个婴儿,亦或是钱的问题或别的什么。我猜想着他思虑的问题,这也恰恰是我心里想的,于是我说:“我待在家里。”

马特紧紧地抓住方向盘,抓得太紧,我都能看到他指关节上抻得紧紧的皮肤。

“至少要待一段时间——”

“可是你不会怀念工作吗?”

我看向风挡玻璃外,“可能会。”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自己会怀念工作,会怀念为国家做出贡献的渴望,会渴望看到自己开发出的新方法是否真的帮我们找到了潜伏间谍。“可是我会更想念孩子。”

“但是最后——”

“最后我会回去工作的。”反正我希望能回去。等孩子都上了学,等我不再感叹时间流逝时,等我能真正专注于工作,能投入足够的精力,不再感觉生命中的一切事情都做得不够满意时。

“可是你能回得去吗?”他扫了我一眼。

我没说话,其实,根本不敢保证我能回去。早有传闻说削减预算的提案就要通过了,招聘也处于停顿状态。如果我离开了,可能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医疗保险恐怕是个问题,”他说,“但我们幸亏有你的保险。”他摇了摇头,接着说:“我的保险范围小,保费也太高。”

我扭开头,看向窗外,他说的也是实情。马特的工作有很多好处,但医疗保险不好。“我们很健康。”我说,我不想现在就杞人忧天。

“只不过双胞胎有时会有并发症……”

旁边车道上有一辆车呼啸而过,开得太快。我没有回应他。

“而且只有一份薪水也要适应一段时间。”

我的胃忽然有些不舒服,胸口也有些闷,一时间我忽然有些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压力太大,我要平静下来,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而且你也知道,孩子总会长大的。”他说。

“我知道。”我说,声音很小,外面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如果这次我不是从职业阶梯的攀升中暂时休息一下呢?如果我再也上不了这个阶梯了呢?工作是我身份的一部分。我准备好放手了吗?

我两样都想要。既要陪孩子,又要有成功的事业。但这似乎不可能。

过了一段时间,他拉住了我的手。“我只不过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轻声说,“我只希望我们能过上好日子。”

我看着尤里离开,走向街对面停的一辆黑色四门轿车,华盛顿特区的车牌——红、白、蓝三色。我读了车牌号,默念着,一遍、两遍。我看他发动车子,开出路边,沿着街道一路远去,直到尾灯也不见了,便立刻从包里拿出笔和一张碎纸,匆匆记下车牌号。

记下车牌后我就瘫坐到地上,双臂抱住双膝,我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刚才的一切是真的吗?

我之所以陷入这些麻烦,就是因为要保护马特,让他陪着孩子,尽可能维持正常的生活。可现在,他却走了。

他在玛尔塔和特雷的事情上骗了我。他和尤里说过他们,他肯定说过。我怎么能如此轻信他?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真相?他的面容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忘不了他发誓从未对外透露情报时的样子,没有一丝伪装。我真的无从辨别哪个是谎言,哪个不是。

还有孩子,天啊,我们的孩子。你是孩子的唯一依靠。尤里说得对,不是吗?如果我进了监狱,他们会发生什么?

我听到身后的门开了,门嘎吱嘎吱响,听上去真该修修了。“薇薇安?”是妈妈的声音。接着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伏到我身旁,身上的香水味飘来。“噢,宝贝。”她轻声说。

她抱住我,长大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这样抱过我。我的头埋到她温柔的怀抱中,变得像个孩子。

“薇薇安,宝贝,怎么了?是马特吗?你有他的消息了?”

我感觉就像快要淹死了一样。我摇了摇头,依然偎依在她的怀里,她抚弄着我的头发。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爱意,也能强烈地感觉到她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想要带走我的痛苦,能感觉到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我慢慢地挣脱开,看着她。在暗夜中,屋里的灯光透过门窗洒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因忧虑而有些变形,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她老了很多。她和父亲还能健康地生活多久?肯定不够照看我的四个孩子,不够把他们养大。

如果我进了监狱,真不敢想象他们会怎样。

“会有消息的,宝贝。我敢肯定会有消息的。”但是她脸上却写满了犹疑。我熟悉这个表情,是在怀疑自己。可能是意识到马特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她原以为马特不可能是那种突然消失不见的人。我不想看到这样,不想看到怀疑,也不想听安抚我的谎言。

她换了个姿势,坐了下来,紧紧地靠在我身旁。我们安静地坐在那里。她一只手抚着我的背,温柔地抚摸着,就像我对我的孩子一样。我听到蝉鸣。一辆汽车车门开了,又关上了。

“发生了什么?”她轻声问,我知道从我第一次打电话时她就想问这个问题。“马特为什么离开了?”

我直视前方,是凯勒家的房子,蓝色的百叶窗拉上了,有几扇窗户里透出点点灯光。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事。”她说。

我真的想说一说。我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一吐为快,把一切都说出来,把秘密与人分享。但是让我妈妈承受这样的负担不公平。不,我不能这么做。这是我的问题,我要独自承受。

但是我必须告诉她一些事情。“他过去有些事情。”我小心地措辞,“从来没和我讲过的事情。”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在点头,好像我说的恰和她预料的一样,不是很令人吃惊。我想象着我打电话的那个晚上她和爸爸闲坐在一起,努力想要弄清发生的事情。我克制住想笑的冲动。噢,妈妈,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在你们相遇之前?”她问。

我点了点头。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应我,好像在整理思绪。“我们都犯过错。”她说。

“错在没有告诉我实情。”我轻声说,因为这话是真的,并非一时的软弱使我们落到今天的地步,是吧?那是十年谎言的结果。

我看到她又在点头。她还在抚摸着我的背,不停地转着圈。凯勒家有间房子的灯灭了。“有时,”她略有些迟疑,“我们会想,隐藏事实才能更好地保护深爱的人。”

我盯着黑下来的窗户,那小小的长方形窗户变成了黑色。我现在就在这样做,不是吗?想要保护我的家庭。我回想自己在电脑前工作的样子,光标悬在删除键上。

“当然,我不了解细节。”她补充道,“但是我知道马特是个好人。”

我点了点头,泪水刺痛了双眼,只能强忍着不要流下来。我知道马特是个好人,不会突然玩失踪。

但是,如果我们所了解的马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他呢?

孩子们都上了床,妈妈和爸爸进了临时客房——房间一个小角落摆着的一张折叠沙发——我独自一人坐在家庭娱乐房里,周围一片沉寂。

尤里来我家了。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像对玛尔塔和特雷一样对我。

我做了违法的事,而他们有充分的证据,能把我送进监狱。

他们拥有我。

尤里的警告一直在我脑中回荡——你是孩子的唯一依靠。确实如此。马特离开了。我不能一直这么等着他,等着他突然出现,扭转局面。我需要自己解决这件事。

我要抗争。

我不要坐牢。

只要尤里手中有我的把柄,想要自由就不可能。只要尤里手中有证据。这个想法惊醒了我。如果他手上不再有证据呢?

中情局手上没有任何我的证据,只有俄罗斯人有,只有尤里有。

放在我们家信箱里的东西,他肯定有副本——能够证明我看过马特照片的打印文件——他就是用这个勒索我的。如果我找到他手中的副本,然后销毁呢?他就没有筹码了。当然,他还是可以向当局告发,但那时我们就能势均力敌。

就这样定了。就这样解决,我可以避免牢狱之灾,陪孩子一起生活。我这就去销毁证据。

这就意味着,我得找到他。

肾上腺素突然涌上来。我站起身,走向门厅,在工具袋里翻出记下了尤里车牌号的纸片。

然后我来到双胞胎房间的衣帽间,从最顶层的架子上拉出一个塑料盒。里面装着穿不下了的衣服。我四处翻找,看到那个预付费一次性手机。我回到家庭娱乐房,找到奥马尔的号码,卸掉手机电池,用一次性手机拨通了电话。

“我是薇薇安。”他一接通电话我就说,“我要你帮个忙。”

“说。”

“我要你帮我查一个车牌号。”

“好的,”这时他略微有些犹豫,“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今天有一辆车开到了我们住的地方。”到现在我还说的是实话。“就停在那里。看起来很可疑,可能也没什么,但我觉得有必要查一下。”撒这个谎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

“好,当然。稍等。”

我听到电话另一端有脚步声,想象着他打开电脑,登录到调查局的数据库,从那里可以调取任何地方的车牌登记信息。所有数据都在里面。通过这个车牌号能够找到名字和地址,如果运气好的话,即使尤里在美国使用各种化名也能找到他确切的地址。如果找不到,

至少也能有一条线索,可以继续追踪。

“好了。”奥马尔说。我把车牌号念给他,听到他敲击键盘的声音。顿了好久,接着又是敲击键盘的声音。然后他又向我重复了一遍车牌号,问我是否确定。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张纸片,告诉他,确信。

“嗯,”他说,“这就奇怪了。”

我屏住呼吸,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以前从没遇到这种情况。”

我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怎么了?”

“记录里根本没有这个车牌号。”

第二天早上,我在橱柜里拿咖啡杯时注意到那个双壁马克杯,闪亮的金属,置于架上。我僵住了。

车牌号是我找到尤里的唯一线索,除此之外,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找到他,怎样销毁可以把我送进监狱的证据。

我慢慢伸手,把双壁马克杯从架子上拿下来,放到操作台上。

我可以这样做。我可以带那个U盘上班,插进电脑里,就像上次一样。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马特这样说过,尤里也这样说过。

我们会付钱给你,足够你养孩子,可以用很久。尤里的承诺在我脑中回荡,这也是我一开始没有告发马特的重要原因之一——害怕他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养不起孩子。现在他已经走了,尤里给了我一条路。

还有马特很久之前说的话,那天在车里说的——如果我遭遇任何意外,薇薇,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照顾好孩子。

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薇薇安?”

我转过身,看到我妈妈。我都没有听到她走进厨房。她正看着我,满脸担忧。“你还好吗?”

我回头看着双壁杯子,在杯子上看到我的投影,那个扭曲的形象。我不是这样的人吧?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更坚强。

我扭过头,又看向妈妈。“我还好。”

我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放了一杯咖啡,顶上还漂了一些咖啡末。我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份谍报,随机打开的。这样有人看过来时,我就好像在读报告一样,但其实并没有。我很努力地想要集中精力。

我必须要找到那份证据。我必须销毁它。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奥马尔又查了别的数据库,但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车牌号。“薇薇安,发生了什么?”他问。“一定是我记错了车牌号。”我应道。但是我知道没有记错,而车牌号没有任何记录这件事也令我害怕。

一时间我还冒出带着孩子逃走的念头,但这不可能。俄罗斯人很厉害,他们会找到我们。

我需要留下来,抗争。

这天深夜,孩子和我爸妈都睡了,我一个人在家庭娱乐房,有电视里不用动脑的节目相伴,借此来逃过弥漫整座房子的沉寂。电视里播放着一个相亲节目,很多女人争一个男人,每一个都疯狂地爱着这个男人,尽管谁都没有确切地、真正地了解过他。

我的手机在振动,在我旁边的沙发垫子上轻轻地晃动着。是马特。我想。我开着手机就是为了等马特的电话。但是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却是“未知号码”。不是马特。手机继续振动着,嗡嗡的,让人不安。我把电视调成静音,伸手拿起手机,接通电话,小心地放在耳边,好像手里拿着的是危险的东西。“你好?”

“薇薇安。”对面的人说,声音很特别,是俄罗斯口音。我的胃像打了结。“又过了一天,但是你还是没有完成任务。”他的语气很友好,像聊天一样,但还是令人不安,因为说的都是威胁、指责的话。

“今天没有机会。”我撒谎。此刻,拖延时间才是唯一的选择。

“啊。”他说,他故意拖长了音,是想我明白他并不相信我。“好吧。我准备给你接通一个人”——他顿了顿,好像在寻思恰当的词——“他或许能说服你找到机会。”

我听到电话里咔嗒一声,又一声。好像有脚步声。我紧张地等待着,然后听到了。马特的声音。“薇薇,是我。”

我的手指紧紧抠住电话。“马特,你在哪儿?”

对面顿了一下。“莫斯科。”

莫斯科。不可能,莫斯科就意味着他离开了,就意味着那天是他故意丢下了没人看管的孩子。直到这一刻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依然对他还会回到我们身边抱有希望,他还没有真正离开。

“听我说,你需要去做这件事。”

我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莫斯科。这一点儿也不真实。

“想想孩子。”

想想孩子。你竟敢说这种话。“你想过吗?”我问,语气生硬。我回想起马特消失的那天,卢克独自一人在厨房的饭桌前;回想起三个小一些的孩子在学校前台等待的模样。

电话另一头没有回应。我感觉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或许是尤里的呼吸,我也不确定。在沉默中,我回忆起我们两人在婚礼上跳舞时,他在我耳边说的话。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还能再相信什么。

“他们会给你钱。”他说,“就算你不工作,这笔钱也足够生活。”

“什么?”我说。

“腾出更多的时间陪孩子。就像你一直期望的那样。”

这不是我期望的,根本不是。“我期望的是,我们在一起。”我低语道,“你和我。我们一家人。”

电话对面又顿了顿。“我也想。”他的声音有些沉重。我能想象出他的面容,额头上爬满皱纹。

我的眼里含着泪水,视线也模糊了。

“求你了,薇薇安。”他说,语气急迫、绝望,那声音令我感到恐惧。“为了孩子,去做了这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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