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有个著名的观点,他提出要是把一个婴儿同母亲分开,那么,在经过一个特定的时间段之后,婴儿便会以为母亲从此消失,不再认为她还会再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对母亲存在的感觉可持续x分钟。要是母亲离开的时间超过x分钟,那么,那个无意识意象便淡化了,同时婴儿也停止使用愈合象征的能力了。婴儿觉得焦虑,但是这种焦虑很快就消除了,因为母亲在x+y分钟之后回来了。在x+y分钟之内婴儿并没有发生变化。可是,在x+y+z分钟之后婴儿的心理受到了损伤。在x+y+z分钟之后母亲再回来并不能使婴儿已经变化的状态得到消解。这一损失意味婴儿生活的连续性已经发生了断裂……

温尼科特的见解的深刻之处在于,母亲在婴儿心目中的形象是极不稳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很可能受到无法弥补的损害——母亲如果到海外去十个月,无论她从国外寄回多少礼物,但对儿女来讲,她就像是离开人世一样。与此成为对照的是,成人对离开自己身边的人的生存具有坚强得多的信心。某人的母亲可以去澳大利亚一年,但她的形象仍然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有所损害,即使她没有如自己答应的那样寄回明信片,别人仍然记得她。她不会因为仅仅不在孩子身边就从他们的心目中消失——眼不见不一定会导致心不想。

温尼科特强调,这种“形象的永久性”,即能确保客体在视觉范围之外持续存在的感觉,不是先天的,而是在发育过程中形成的。它不是遗传的,是由我们逐渐习得,是在信心感的基础上逐渐产生的——之所以会有这种信心,是因为迄今为止母亲都会回来,她以及在成人生活中代替她的人(情人和朋友)都会继续这样下去。

除去这一论点,心理学家让·皮亚日发现,在某一年龄段之下的孩子并不知道移出他们视觉范围的物体还在别处继续存在着。你可以在一个八到十个月的婴儿面前摇晃一只玩具熊,然后把熊藏到垫子下面,婴儿不会想到去寻找它,他或她只是认为熊永远消失了。婴儿会对这只熊象征意义上的死亡感到伤心,但却不会抹掉眼泪去找它。但是皮亚日提出,在这一年龄段过后,小孩会逐渐产生足够强烈的意识,能够感觉到所谓的客体永久性,促使他或她去寻找熊。由于习得的信心,孩子知道熊仍然存在于某个地方,从而能把它从垫子底下找出来。

把温尼科特和皮亚日的理论用到艾丽丝和埃里克的关系上也许过于牵强,但重要的是它也有个永久性的问题,不是“客体的永久性”,而是“爱情的永久性”。这种爱情的永久性意味着什么?意味对另一方的爱情满怀信心,它能不受眼前的证据或征象的左右,相信自己的心上人不会移情别恋,尽管情人去米兰或者维也纳度周末了,但相信他或她都不会同另一个异性一起饮卡布其诺咖啡或者吃萨克大蛋糕;相信沉默也就不过是少说几句话而已,并不说明爱情消失了。

艾丽丝为了感觉到埃里克对她的爱,常常需要抱有某种信念,这同婴儿在母亲离开时的信念有些类似;也就是说尽管不在视线之内,也没有什么触摸得到的证据,但仍然不肯放弃。有很多次他们一起吃饭时,她觉得他这个人并不真正在场,他身上最重要的那部分仍然在办公室里或者在更加糟糕的地方,他的心给外汇交易上的危机或者某人闪烁的眸子给拴住了。她会握住他的手问:“一切都顺利吧?”他总会回答:“那当然,”仿佛她提了个犯禁的问题似的。他的话变得没有感情,她会感觉到他对此时此地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说话时仿佛对面没有她这个人一般。他说:“我真的想在周末见到你,”然而他说话的口气却又仿佛在说:“也许还是待在家里好”——这一区别的证据便是他在“真的”这个词的后尾改变语气,而在“你”上面又稍稍低了下来。

然后又会来上一段情意绵绵的时刻: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他会伸出胳膊,拢住艾丽丝,吻她的头顶。这从象征意义上看,表示他像母亲那样回家来了。但是,在时间x(即他沉默下来或者他的话变得空空洞洞的那段时间)和y(即他吻她头顶的时间)之间的那段间歇却使人处在焦虑的状态中。艾丽丝是懂得如何对待这种情况的,她不会像温尼科特提到的婴儿那样把他给忘掉,然而她还是体验到一丝被抛弃的婴儿所感受的初始痛苦,她会可怜巴巴地问自己:“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做错了呢?”

爱情有能力将一个其他各方面都很理智的人转化成一个成天胡思乱想、担心大祸临头的偏执狂病人——“他/她不再爱我了,他/她觉得厌倦了,我敢肯定一有机会他/她就会同我一刀两断……”偏执狂很可能是对爱情的最自然的反应,因为爱情就意味把对方当作宝贝,从而时刻担心有可能失掉对方。但对那些已经饱尝失恋的痛苦的人来说,爱情只能是在伤口上抹盐。

艾丽丝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放心:她担心住所的煤气管会不会漏气;飞机起飞后听到怪声音时她担心会不会是发动机起火了;背上长了个小痣她担心会不会发生癌变,担心她会不会失去记忆失去朋友。

很难追溯这类担忧的根源。它显然同担忧的对象本身无关: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这种担忧只是一种“症状”。如果再回到温尼科特的说法上去,它也许同艾丽丝孩提时期的经历有关。也许,她母亲回到她身边时,已经超过了x+y+z这段时间。她母亲确实很靠不住。她会从她同第三任丈夫居住的迈阿密打电话来,对她说,她是多么爱她,又是多么盼望下次来欧洲时能同她见面。然后她会飞到伦敦来,住在一家豪华旅馆的套房里,打电话给艾丽丝约好见面时间,但是却会迟到一个小时,打招呼说她在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去找了足疗师修脚,没料到那位可爱的女足疗师花了那么长的时间。

艾丽丝在上大学时,曾经同一位留胡子的海洋生物学家有过一段恋情。他们热烈地相爱了几个月。后来,在五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那人突然说:“听着,我想我和你这种男朋友-女朋友的关系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且不说这句话在语法结构上多糟糕,它的内容对她来讲简直如同晴天霹雳。就在前一天,他们还一起在河上荡桨,他还同她开玩笑说,他们俩的皮肤类型很相配,边说边玩弄她的双脚,抚摸她的膝盖。怎么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后,他竟会突然决定再也不能维持他所谓的男朋友-女朋友关系了呢?在她把自己的手伸给他和他握住她的手时,他们俩的感情一定是大不相同的。

这场经历促使年方二十的艾丽丝心中的一些幻想趋于破灭。她由此意识到,有些行为很可能不是出于真心:一个男子可以亲吻她,握住她的手,但这时他心里想的可能完全是另一码事,在表面现象和深层目的之间存在一种几乎是不道德的落差。

这就引发出一个有关信任的问题。她变得越来越不容易相信别人的诚意,她遭遇到的每一次背叛都越发使她坚信背信弃义就是人类的本性,因此必须对人敬而远之。假如说她这会儿出现了偏执狂的症状,假如说她渴望比一般人得到情人更多的拥抱,那么至少一半原因在于她需要治疗过去的经历加在她身上的创伤。

我们可以将爱的永久性比作是一座悬索桥,对爱情的承诺就像是支撑的桥塔,而冷淡的时间就像是两个桥塔之间悬索的距离。在头上的一吻,一个含情脉脉的注视,都可以看成是支柱;而默默无言地一起吃饭,打电话过来不接,这些都可以代表支柱之间的钢索。

令人想来奇怪的是,不同的人所需要的承诺程度有所不同,也就是说爱情关系之间钢索的长度有所不同。要是双方都热情开朗或者只是彼此需要,那么支柱间的距离会非常靠近,也就是说两人之间不断会有情意绵绵的表现,在每两根支柱之间都很少有松弛之处。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可能在很长的距离之间都没有支撑物。

两个支柱之间的钢索的长度往往取决于情人的脾气和经历。有些人认为自己天生就讨人喜欢,他或她不需要对方作出多少承诺,钢索可以长至几百米而不需要支撑。这种人不需要多听对方说“我爱你”,因为可以用“我爱自己”来弥补不足。这种热爱自身的人在恋爱时的基本态度就是:“你怎么会不爱我呢?”“既然我的自我感觉良好,你怎么会没有同感呢?”

但对艾丽丝来说,支柱之间的距离就需要近得多,因为她的基本倾向总是:“你怎么可能爱上我呢?”问题不是艾丽丝不相信埃里克,而是她本人认为“自己”缺乏魅力,无法长时期拴住另一个人的心。她怀疑的主要不是埃里克能不能长期钟情于她,而是自己是不是能够保持足够的吸引力。

信任可以被定义为如何理性地解释对方表现得不够热情。但对艾丽丝来说,眨眨眼睛或者古怪地笑笑马上就会引发出她一系列的恐惧——“他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在笑我?”这其中当然包含有某种自私或者至少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成分。患有偏执狂的人总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别人总是为了“他们的事”发出某种暗号(就连邮局里那个人也在对“他们”眨眼睛)。

然而埃里克确实常常使他俩的关系处在一种完全模棱两可的状态。他看重的是自己的自由,在向别人介绍艾丽丝时,总习惯把她说成仿佛是个萍水相逢的人。在外人面前,他的言行总显得他俩似乎是当天下午刚刚在火车上认识的一样。“难道我就这么差劲,你连我们相好这件事都不肯承认吗?”她常常问。而埃里克一成不变的回答是他们还没有结婚,因此不扯在一起是完全有道理的。

他们最近同埃里克的几个同事一起去西区一家饭店吃饭。艾丽丝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但她听见埃里克在同一个胸脯大得快要把乳罩胀破的棕发女子谈论乳罩的事。

“那么你是喜欢底下衬钢丝的那一种了?”埃里克问。

“嗯,我觉得衬钢丝的很有五十年代的风味,正是为了这点我才喜欢它,不过要知道,要是胸围超过了一定尺寸,我想你就不需要它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乳房很小,那么它会很有用,因为它可以使你的胸部凸现出来,显得你乳房很丰满。不过,对我来说,那就会有点儿太过分了。”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吗?”埃里克同她调情说。

“别讨厌呀,这是真的。我的意思是,我的乳房大,我干吗不肯承认呢?我不在乎,这只是因为我有这种基因而已。”

“对,这绝对算不上什么罪过呀。”

“那当然,这是天生的。”

这时候,饭桌旁其余的人不是停住口就是竖起耳朵听他们这番话——只有艾丽丝独自一人一边把一块色拉沿着盘子边绕圈子,一边在想她何必为这事烦恼。

要是为埃里克找借口开脱的话,不妨说艾丽丝的偏执狂所以会愈演愈烈,正是因为她拒不肯谈出自己的恐惧,她怀疑把它谈出来是否合乎情理。

埃里克服务的那家银行计划在九月份召开一次重要的会议,会后安排有盛大的宴会。那天埃里克的秘书打来电话时,恰好只有艾丽丝一人在他家里,秘书在电话答录机上留下了有关这一安排的细节,并且通知说他出席时应该携带女伴。

艾丽丝处事谨慎,她在埃里克面前没有提这件事,但是心底里暗暗希望到时候他会请她一起去——但是他始终没有提。

“我才不在乎呢。我又不是他的奴隶,那天晚上电视正好放《流动陆军外科医院》,这样也好,”她自我安慰说,“我在家里也会过得很快活。我反正不想去参加什么无聊的会议宴会。”

但是,就在那次宴会前的一个星期,她总没法让自己不去想那件事。他会不会觉得,带我去会使他在同事和老板面前抬不起头来呢?他是不是想要带别人去呢?

可是她始终没有把这些担忧说出口来,因为她又想:我有什么权利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而不安呢?我干吗这样自私?归根结底,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出席这个宴会?

一方面是强烈的失望,另一方面,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并没有理由抱怨,她内心的冲突可想而知。

就在宴会那天晚上,埃里克在动身赴宴之前打了个电话给她,兴冲冲地告诉她说他花了十分钟来系领结,听了这话,艾丽丝只是勉强笑了笑,祝他晚会快乐。

由于苏西不在家,她就到厨房里,从食品柜里拿来一大包饼干,坐到电视机前,《流动陆军外科医院》已经开始了。她望着片头字幕,又自言自语说:“晚上一个人在家里过有什么不好?我倒喜欢换换口味独自待着。”

节目播映了十分钟之后,她东张西望看了一圈,突然意识到厅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埃里克这样做实在对她不起,她只想尖声高叫。

“混账王八蛋,”她没有叫,只是低声咕哝,“他妈的混蛋,同他那该死的领结见鬼去吧。”

可是,她这个人对别人发起脾气来总不会长,于是她立刻怪到自己的头上:“你这个自怨自艾的小东西,只会可怜自己,他快活的事情多得很,哪里会带你这样一个讨嫌的女人出去。”

有几分钟功夫,她打起精神,在椅子上坐正,吃了几块饼干,以不屈不挠的决心盯着屏幕。接着,由于根本撑不下去,她关掉电视,嫌恶地把饼干扔进垃圾桶,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倒在一大堆垫子中间,像个五岁的小孩一样哭得伤心欲绝,最后睡着了。

偏执狂的发展轨迹是一出糟糕的悲喜剧,可分为五个场次:

1.艾丽丝爱埃里克。

2.他不请她出席宴会,使她有理由怀疑他是否爱她。

3.然而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发出听似有理的抱怨。无法表达她的憎恨和失望之情……

4.她开始默默地恨起埃里克来。

5.由于无法承受自己对他会这样反感,她开始恨起自己来,于是上床去了。

情人偏执狂的神秘成分是一种相互作用。在心里,强压下去的恐惧,担心“你爱我不够”同本能的心理规范混在一起,产生了爆炸性的效果。这种规范告诫自己:“我绝对不能以我可笑的不安来麻烦你——结果呢,尽管我尽力使自己保持理性,显得成熟,但这一切还是迫使我默默地发了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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