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需要弄清某人是好是坏之时,我们总是希望能够有十足的把握得出结论。我们指望,这个人要就是很好,要就是很坏。当然,如果他为人不错,他向我们提建议,记得我们的生日,那就最好了。但如果他为人很坏,心肠不好,也许还很恶毒,那么我们只要不同他打交道就行,我们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幸运的是我们不必同这类人待在一起。

难以理解的是,有的人可以对手下的秘书很好,但对自己的配偶却很坏;有的人可以在数学上极其出色,但在感情问题上却很低能;有的人做蛋奶酥是一把好手,烧羊肉却一塌糊涂。即便为了减轻人的过失而加入保护野生动物组织,我们也一定不乐意听别人说希特勒也喜欢儿童和动物;即便自认为感情丰富,看《白雪公主》时会掉眼泪,我们一定不愿听人说,那也是伊迪·阿明最喜欢看的影片;即便喜爱德国文学,可听说在解放奥斯威辛时,指挥员发现党卫军军官遗留的物品中就有歌德的著作,我们一定会觉得心烦意乱。就因为《诗与真》中的文字使自己大受感动,就可以摆脱参与大规模屠杀的罪责,这岂不太妙了吗?

在翻阅福楼拜的另一部传记时,我们发觉传记作者把这位著名的作家称之为“怪物”,他的身上“充满了矛盾”:

他热爱秩序、安逸和等级制度,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布尔乔亚,正因如此,他就更加讨厌布尔乔亚。他谴责所有的政府,但当下层民众起来与政府对抗时,他却受不了他们的过激行为……他同神职人员是死对头,但对宗教问题却很感兴趣;他醉心于女性的魅力,但却拒绝拜倒在女子的石榴裙下;他在艺术上是个革命派,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十分保守;他渴望友谊,但大部分时间却离群索居……

特洛亚先生决定把这些称之为“矛盾”,这同修女假装天真有些相似,她们在突然见到狂欢场面时,往往会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因为人性看来并不完全符合她们的期望。它隐含着一种依恋之情,就是希望能出现一个“不”矛盾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那些醉心于女性魅力的人都会不知不觉地自动堕入情网,拜倒在他们心上人的脚下;每一个对宗教问题感兴趣的人都自然而然地想要同神职人员一起喝茶;那些渴望交朋友的人会立刻参加桥牌俱乐部。

福楼拜的情况似乎与此完全不同,他的心灵(用哲学家阿美里·洛蒂的说法)就像是“会计学中的复式记录体系”,一些互不相容的东西分列在平行的铁轨两侧。

人们可能会指责写传记的人分析人性时往往不愿意采取这种铁轨式的方法,而是企图发明种种巧妙的说法来抹去笔下人物性格上的矛盾。如果某个革命家喜好美食,那么他也只是出于阶级斗争的需要才这样做:“托洛斯基喜好鹿肉和嫩牛里脊肉,他这样做只是以一种巧妙的方式来同吃素的议员对抗,因此加速了资本主义国家的垮台……”理性主义哲学家卢梭在作品中赞美儿童,但却不肯抚养自己的子女,他这样做也没有什么自相矛盾之处:“卢梭对自己的子女表面上似乎很不好,但在他心底里却满含爱意,因为这其实是想培养他们接受社会的严酷考验……”

当矛盾之处有可能对传记对象造成严重影响时,便可以用“天才”这个词来挽救。福楼拜身上充满了矛盾,但他能够写出《情感教育》来,付这点代价也就不必计较了;毕加索对他几个妻子都很不像话,但他画出了许多重要的作品——也许复杂了一点,但作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人们难道会指望他画一些简单的东西吗?“天才”是用在智力超常的人身上的,换了平庸之辈,那就是“疯子”。这是一种极端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妙的是,正常的规则根本不适用。

可是在传记的圈子之外,性格上的矛盾似乎就算不上有什么反常。福楼拜对两种不同的事情都想要,他说的是这样,做的却是那样,对此,我们决不会称他为“怪物”,他那些杂乱无章的欲望只是给我们以足够的证据,说明他除了写出几部文学巨作之外,心里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念头,跟常人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埃里克不写小说,也没有什么传记作家来跟踪收集他复杂的性格的各个侧面(只有情人除外),但是他的前后矛盾之处完全可以同福楼拜相媲美。

由于埃里克对自己这些矛盾之处满口承认,这也就使它们变得更加无可责备了。他会高高兴兴地同艾丽丝说:“我知道我是个疯子,我从来没有说自己有什么好的。”

有一种令人泄气的坦露胸怀的方式可以称之为克里特式,那是根据“克里特人说‘所有的克里特人都说谎’”这一悖论命名的。克里特人以这种方式来讲述自己的性格,便带上了含混不清的色彩,使得听这话的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哪是真哪是假。埃里克某一时刻说的话与他在另一个时间说的或者做的完全矛盾:他声称克里特人都说谎,但又说自己也是克里特人,如此一来,他之前说的话也就完全不算数了。埃里克根本不是对自己身上的矛盾之处毫无知觉,他其实比大多数人都更加清楚。在他脾气暴躁这个问题上,他也是采取了克里特人说话的方式,先承认自己脾气不好(坏脾气的人说:“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于是别人就不大容易批评他了。)这使艾丽丝纳闷:“假如他真是个坏脾气的混蛋,那他怎么会这样说呢?”在她心目中,她认为对某个缺点有自知之明几乎就等于没有这个缺点:“真正是混蛋的人决不会认为自己是混蛋。要是埃里克意识到了这种危险,那他怎么会真的那样呢?”

有些人天生就坏,坏得几乎连自己都觉察不出来,从概念的角度(与道德的角度相对)来理解这种人可以说毫不费力。可是还有一类人就不那么容易打发了,因为他们对别人讨厌自己的原因并不是毫无知觉,可以说他们能作自我批评,因此,外界对他们的抨击反而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很可能埃里克接连几天行事都令人莫名其妙,但他又会突然对艾丽丝说:“我知道自己这会儿很不像话。说真的,我完全明白你心里多不痛快。别以为我对你失去了兴趣什么的,我只是一时这样。”

他的前后矛盾使她几乎对逻辑的理解发生了动摇。一个男人既然爱她,又怎能对她这么冷淡?她常常想把这个方程式的一个因子去掉,以使矛盾得到消除——也许他并不爱她,要不他也许并不真的对她冷淡,他只是累了,或者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可是他从来不会让她得出这种可靠的结论,因为,她刚刚想让自己泰然面对这种或者那种局面,他又会立刻承认自己不好,使她失去谴责他的根据,推翻她的结论。他使她无法以爱恨交织的心情来对待他:似乎他对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情理解得更透,而且也比她更快,这就使她只能抱怨,但却又失去了原先抱怨他的理由。

“我不怪你生气,”他总是坦率地告诉她,“说真的,要是让我在这件事情上作出选择的话,我也不会同像我这种脾气的家伙一块儿生活的。”

伟大的俄罗斯生理学家巴甫洛夫在一项鲜为人所知的实验中发现,如果对一只已经训练有素的狗不断发出一些混乱的信号,到了一定的程度,这只狗便会发抖、大小便失禁,产生神经官能症的症状。如果在喂食前的铃声响过之后,却回回端来空盘子,在重复数次之后,狗便可以适应“铃声表示没有食物”这一概念。但是,假如铃声响过之后,有时端来食物,有时候又端来空盘子,铃声完全乱了套,狗就会完全糊涂,它不知道如何着想,因为食物是否会出现毫无规律可寻。铃声一会儿是这个意思,一会儿是那个意思(尽管总是与自己的期望相反),这只狗便会慢慢地失去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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