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许有些奇怪,艾丽丝一直说她希望在同男友的关系中,权利能够平均分摊。在她身边的一对对夫妇或者情人中,总会有一方处于支配或者统治地位。她希望在这种关系中,他俩的权利的天平能够维持在平衡的状态。

她同那个留胡子的生物学家的关系显然很不平等。他年纪比她大,也可能更有学问些,他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活像是父亲的替身,不是责备她就是给她以鼓励,总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她发号施令。因此,在艾丽丝遇到埃里克后,就下定决心凡事总要两个人分摊。她再不能为了取悦自私的男友而受欺负,或者让别人对自己的需要不理不睬。有一次埃里克把衬衫放在她家里,半开玩笑地请她替他熨一熨,下次见面时带给他,谁知道艾丽丝气忿不平地数落了他五分钟,说他带着一肚子新石器时代的偏见,弄得埃里克下不来台,只好以请她吃饭来赔罪,饭是他自己做的。那天他亲手用植物油炸嫩鳟鱼片,为防止油溅到衬衫上,他还系了个颜色鲜艳的向日葵图案的围裙。

可是,无论鳟鱼多好吃,在男女关系中权利的问题要比谁系围裙谁熨烫衬衫复杂得多——这些都是权利不平等的明显但却已经过时的象征。人人都同意家务活应该更加平均地分担,一方殴打另一方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但只集中谈论一些突出的滥用权利的问题,就如搞医学的人只关注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急病例,而不去研究许多不是那么引人注目的常见病一样。

能力这个词通常是指采取行动的可能。《牛津英语词典》对“能力”的解释是“做或促成某件事或任何事,或对某人或某事采取行动的可能”。强有力的人可以影响物质或社会环境,这类人一般掌握了高科技武器、金钱、石油,或者具有超人的智慧或强壮的肌肉。在战争中,我强有力,因为我可以炸毁你的城墙,在你的机场上扔炸弹;在金融界,我强有力,因为我可以买下你所有的股份,抢掉你的市场;在拳击比赛中,我强有力,因为我的老拳使你防不胜防,无法招架;可是在恋爱中,这个问题似乎取决于一个远不那么主动、远不那么积极的定义。能力在这里与其说是有可能做某事,倒不妨说是有可能啥事都不做。

在会议之后的那个周末,艾丽丝躺在长沙发上,依偎在他身边,一边抚弄他的手,一边说:“同你一起在这里,我觉得真舒服。”

你也许会指望他会用同样的话作答,但是他根本没有理睬这句话,他只是开口问:“今晚什么时候放邦德的片子呀?”

这里没有发生谁殴打谁的情况,也没有人鼻青脸肿,大声叫唤,但是力量的天平立刻毫不含糊地朝有利于埃里克的那方面倾斜了。在天平上,一头是艾丽丝的话,份量轻,没有力,另一头是埃里克的问题,份量重,力量强。

如果要改变这种不平衡的局面,埃里克本可以说:“同你在一起我也觉得很舒服。”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什么时候放映邦德的片子真是极其重要吧),结果艾丽丝一下子弄得不知所措了。

爱情中的权利在于有本事什么都不给对方。在你提到你同我在一起时感到多么舒服时,我可以不必对你的话多加理睬,转而去谈今晚的电视节目。爱情与其他领域不同,强有力的一方对另一方一无所求,什么都不需要。因为爱情的目的在于交流和理解,强势一方能以突然转换话题、回答两个小时之前打来的电话等方式来中断交流,这样立刻就毫不费力地对更忠实于感情、对爱情需要更大的弱势一方行使令人生畏的权利。

司汤达曾经悲观地提出,总是有一方爱得比较深,这就意味着恋爱关系中总会令人感觉到权利问题的存在。只有双方在天平的两端放上份量相同的砝码,只有在一方说“我爱你”而另一方也十分自然地回答“我也爱你”时,你才会忘记这种感觉。否则,只要稍有一点不同,这种感觉就又会冒出来。对于下面这段看似并不伤人的对话,谁会忽略其中存在的巨大不平衡呢:一方柔声耳语:“朱丽叶,要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呀,”而另一方回答:“我当然知道,罗密欧,我的傻瓜。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喜欢你呀……”

艾丽丝六岁时,家隔壁住了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十分机灵调皮的女孩。当年出于什么逻辑,她长大后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因为星期六下午闲得无聊,她俩冒出了一个很刺激的想法,就是跑到路对面一对十分体面势利的夫妇家的花园里,扯下裤子,伸伸舌头,然后再跑开。她俩为此进行了精心的策划和准备,等到那天下午,两个女孩跳过矮矮的木栅栏,跑到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

艾丽丝已经扯下裤子,突然发现朋友不在身旁,原来那个女孩已经溜到花园的另一头,裤子好好地穿在身上。只见她望着独自站在陌生人家花园中央的光屁股的艾丽丝,开心得咯咯直笑。那对体面势利的夫妇正坐在门廊里饮马提尼酒呢,看到这个场面简直吃惊得不知所措。

这个故事与眼下有什么关系呢?对比是这样的,艾丽丝躺在沙发上,依偎在埃里克身边(他这会儿正在看那个著名间谍的又一段冒险故事),觉得自己又有点像小时候那样。她跑到一个一无遮挡的区域,邻居的花园/欲望中最脆弱的敏感去处,扯下裤子/告诉男朋友说她觉得同他在一起很舒服,结果呢却发现自己那位六岁的小伙伴/情人并没有冒同样的风险或者作同样的投资。

要是希望人与人的关系超出陌生人之间那种彬彬有礼的交往阶段,那就需要有一方先举步迈入邻居的花园里,并承担由此产生的后果。一方得鼓起勇气问:“能不能请您过来一起喝杯咖啡?”或者,“那部电影您看了没有?”一方得清清嗓子说:“我爱跟你在一起,”或者,“我们干吗不结婚呢?”一方得把自己说的话放到权利的天平上,同时战战兢兢地希望另一方也会在天平的另一端放上同样份量的砝码。

然而,责任是很难分清的。假如有人偷汽车或者贩毒,触犯了法律,他的罪行是一清二楚的。但是,如果他彬彬有礼地回答:“谢谢,我没有时间喝咖啡,”或者,“你提出这个问题来真的很好,但我这个人不适于成家立业,”你不能指责他犯了什么罪,你至多只能说他不感兴趣,这并没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地方。

埃里克没有凑过去亲吻艾丽丝,同她说他当然也觉得十分舒服,你不能说他犯了什么罪过。他只是对电视屏幕上007的一举一动表现得更加关心。这种关心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也完全说得过去。因此,他尽管没有激光引导的枪弹或者喷气发动的太空舱,但他强而有力,完全可以同那个著名的间谍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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