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切尔西区河滨新开了一家梅尔蒂姆餐馆,立刻就引起了轰动,成为城里人的热门话题,或者说成为城里一小部分特权阶层的热门话题,这部分人塑造了城里另外一小部分具有特权的人的信念,认为他们代表了所有人的看法。时尚的轮盘转到这家餐馆门口停住了,并且像是布道那样热忱地宣布,这里从此会成为意义非凡的美食中心,一直要到烹饪方面有什么新的理念出现为止。到那时,大批信徒又纷纷改换门庭,耶路撒冷才会失去它神圣的地位。

艾丽丝曾有几次以不屑的口气说到这家餐馆。只有那些不大会到那里用餐的人才会用如此刻薄的口吻来谈论去那里吃饭的人们。她没有料到,星期五早上埃里克会在她的电话答录机上留下一条信息,告诉她说他已经在那里订了座,晚上八点半去用餐——她也没有想到,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会完全改变她对那个餐馆的看法。

梅尔蒂姆饭店的宗旨是将一切都暴露在顾客眼前。厨房的隔墙是一片大玻璃,顾客可以看见厨师工作,这完全改变了不让顾客看到厨房内部的传统观念。装修也遵循这一透明的原则,通风管道、电缆和水管都布在墙和天花板外面。一串串节能灯泡从上面垂下来,一圈一圈长长地缠着,就像是巨大的九头蛇的古怪的触手。

餐馆的建筑很少使用檐板和石膏线条,同样,食物的烹饪也尽量保持原汁原味。在烹饪中没有用性质和吊顶相同的东西,也就是将各种原料的特色混为一体,从而破坏原味的佐料。佐料的作用就在于调和,应该让各种原料保持原有的色香味。菜肴的构成一清二楚,就像是调色板上的原色那样醒目。

头一道菜是生菜,盛在一个大陶盘里,深绿色的莴苣叶上覆盖着一片片气味浓烈的意大利帕尔玛干酪,四周是金黄色的橄榄油。煎得很嫩的金枪鱼片旁边配着炭火烤炙的蔬菜,颜色很难说准的深色茄子旁边放着鲜艳的红椒。这家饭店敢于坚持使用传统食物,然而却技高一筹,几乎进行了全面的革新:大盘的金黄色油炸土豆条似乎完美地体现了正立体的构造。甜食也同样别出心裁,它的重头戏是衬在香甜的芒果和木瓜片上的一个深色巧克力球。

餐馆很可能使人为之神往,这是其他那些为了满足人的次要欲望的行业无法企及的。它很可能使人产生一种爱慕之情,梅尔蒂姆就激起了食客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感情。要想用餐,就得早早订座,名人为了挤进去而想尽办法,甚至暗中递钱,天天可以在那里见到歌星和商人、政客和艺术家。这个饭店被公认为近十年来最引起轰动的餐厅,每一家时尚杂志和报纸都刊登了有关它的报道。

就在最近,艾丽丝还在独个儿吃罐头汤,有点不习惯走进人人称道的大饭店里;如今,星期五晚上,她竟然同埃里克一起坐在人人羡慕的梅尔蒂姆餐厅一个角落里的餐桌旁,心中快乐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真是妙极了,对吗?”她嚷道。

“对啦,很有意思,”埃里克说,听口气,他从前也许同别的女人到某个近十年来最引起轰动的饭店里用过餐。

“那么,你点什么菜呢?”艾丽丝问。

“哦,我想要螃蟹,还有鸭子。”

“我拿不定主意,东西太多了,我恨不得样样都要。”

她最后要了份在营养上比较合理的菜,就是生鲑鱼片和海鲈鱼,这两道菜都被评论家推荐为现代烹饪的经典之作。

埃里克和艾丽丝一起吃饭有好几回了,如果说这一次会那么突出的话,那或许是因为艾丽丝感到一种特别的快乐;此外,它还有助我们了解她欲望的性质及其根源。

艾丽丝的第一道菜上来了。她同埃里克说,仅从卖相上看,它就令人垂涎欲滴,她俯过身子,吻了吻他的面颊。

“我为什么配受这一吻呀?”埃里克挖苦地问。

“哦,所有的事情。”她回答,举起叉子吃了第一口。

“嗯,味道真是好极了。”过了一秒钟她又说。

听到艾丽丝告诉埃里克说生鲑鱼片味道如何妙,她觉得餐馆的环境又是多高雅,你很可能以为她所以会这样快活,纯粹是因为这里的菜肴和环境极其出色之故。可是,在观察她享用第一道菜时,你会意外地注意到,她的热情其实居于远为次要的地位,重要的是她的想法(而不是事实),即她正在一个全城人人称道的餐馆里享用一份饱受美食家好评的菜肴,就在同一个星期,有十来个电影、时装、音乐界的顶尖人物到这里用过餐。

这一区别体现了两种不同类型的欲望:一种是发自内心的想法,认为“我喜欢这家餐厅,因为我觉得这里的菜肴味道很好”;另一种是人云亦云的说法,即“这家餐厅一定很不错,因为我认识的人都夸它好”。

在前一种情况下,欲望和客体直接相连。

在后一种情况下,欲望首先通过中间渠道,即报纸上对美食的评论或者名人口头发表的意见。

在优雅迷人的梅尔蒂姆餐厅,食客们会立刻感到无比舒适,餐厅的装修由著名的安达罗西亚设计师何塞·德·拉·福恩塔设计,梅费尔的火腿干酪夹心面包店也由他设计。在梅尔蒂姆餐厅,你可以享用美味的海鲜,欣赏泰晤士河的风光,并且有机会品尝到二十多种不同种类的鱼和龙虾。法国大厨,餐厅气氛浪漫情调高雅。价格公道,每位消费约为25英镑(不含酒水),酒类品种繁多,可随意挑选。生鲑鱼片(每份6.95镑)已经迅速成为美食经典,据云,该菜在来梅尔蒂姆用餐的时装和音乐界明星中备受欢迎。此外值得一试的还有栗粉粥、辣味笛鲷及微灸金枪鱼。显然为一理想的用餐之处。必将大受欢迎。

在这两种类型中,艾丽丝一直倾向于后者,即人云亦云地随大流,而不是出自内心的意愿,她对服装、鞋子、餐馆还有情人的看法一般都会受到别人的说法和观点的左右。

上个星期她去国家剧院观看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媒体上对该剧好评如潮,剧评家一本正经地以热情洋溢的辞藻对它大加赞美,因此,艾丽丝同埃里克说由她购票去看。可是演出开始之后,她发觉自己老是忍不住要打呵欠。剧中的对话听起来做作冗长,两句话之间一停就是老半天,根本没有什么连贯性。两个流浪汉的世界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那仿佛是个贫穷、悲惨而荒唐的世界,她避之还惟恐不及呢。

上半场演到一半时埃里克手上的说明书掉了下来,她弯下身子拣了起来,朝他笑了笑,这种笑容,意思可以是“这戏真无聊,对吗”,但是那模棱两可的样子又可以作出其他的解释来。中场休息时,她小心翼翼地不首先发表意见,以免自己说的话不合埃里克和他三个朋友的口味,那三个在银行界工作的朋友是埃里克请来一起看戏的。

“这一定是二十世纪最最伟大的戏剧作品了,”在人头簇拥的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埃里克默默地把托尼水倒到杜松子酒里之后说道,这种说法带有《泰晤士报》艺术版上重头剧评的所有权威意味,“这次上演自然是伦敦近十五年来最为出色的演出。”

埃里克的意见尽管大胆,但似乎跟他几位银行界朋友的看法完全合拍。正因为人人都点头宣称这是最伟大的戏剧作品,艾丽丝记得以前看别的戏时也曾呵欠连天过,因此,当别人最后问她的意见时,她别无他法,对别人的热情赞扬只能满口附和。

不仅如此,在下半场开始后,她不仅不觉得戏像先前那么乏味了,而且还变得真对表演产生了兴趣。在走出剧院时,她颇为真诚地宣称贝克特确实是一位极其出色而感人的剧作家,她还打算阅读欣赏他的其他作品。

假如说艾丽丝的反应令人震惊的话,那很可能因为在过去四百年中,哲学、政治和艺术都不遗余力地对发自内心的选择大加赞扬——所谓“自由”的人便是能够完全按照本人意志表达自己意愿的人,他不惧怕群众,不赶时髦,不让舆论左右自己的看法。同时,大家同声谴责把世界看成一个舞台,在这个“世界的大舞台上”,“所有的男男女女只不过是演员而已”。这些“演员”的欲望(一般为追名逐利或者追逐政治权力)都自有其社会基础,因此都多少带有欺诈性。一个低声说漂亮话的演员只是在重复某个不在台上的人物的感情——正如艾丽丝可以坐在餐厅里夸赞生鲑鱼片那样,如果对她的那份热情寻根问底的话,那其实只是另一个人的胃口和笔造成的。

艾丽丝至少还有足够的距离感;在梅尔蒂姆餐厅吃完第一道菜时,她承认,能在这样一个显然是“非同一般”的地方用餐,她觉得非常开心。

想要到“非同一般”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那就是想要到“别人”认为非同一般的地方去。

那就是渴望成为某个中心的一分子;人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这一价值中心上,因此它具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重要性。在古代,当人们想要到某个非同一般的地方时,大家都把目光转向罗马、麦加或者耶路撒冷,转向君主或者国家身上。这些都是常说的价值中心,许多人都认为它们确实非常重要,因此对其大加夸赞,视若珍宝。但是,随着伟大的思想日渐式微,什么是一切的中心也不那么清楚了——在一个首善之地,不再只有一个不容置疑的时髦地方可以用餐,而是有成百上千家餐馆和不对外开放的去处,大家都竭力争取那个宝贵的中心地位。

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餐馆成功地获得了成为世界上流动的中心的地位,但甚至当一个人费尽心机订到了座位,并且坐到了那神圣的殿堂里去之后,这一探求也还有某些矛盾之处。

在人头攒动的餐厅里,客人们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费尽心机地寻找那些公认为具有社会地位的人。坐14桌的客人觉得坐15桌的客人谈吐要比自己幽默风趣,他们读过一些自己没有接触到的书籍,交的朋友也比自己的朋友更加有趣;坐15桌上的客人也掉转头朝16桌望去,心中带着同样的疑虑,同样,16桌望着17桌,17桌望着18桌,以此类推。

自然,在餐厅里并没有什么“中心”,根本无法将某一特定的位置,例如厅堂中央养龙虾的巨大水箱或者窗户旁边的那些诱人的座位划定为“中心”(遗憾的是埃里克没有能够订到窗户旁的座位)。梅尔蒂姆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巧妙地给人以印象,它是“中心”,从而诱惑食客光顾,尽管这个说法其实毫无意义。

“人人的穿着都极其庄重,讲究得很,你说是吗?”艾丽丝问,在上第二道菜时她朝四周看了一圈。

“大概是吧。”埃里克说,他更感兴趣的是鸭子。

“瞧那边那一对儿。男的脸很熟。大概是电视圈里的人吧?”

“不清楚。”

“我想是的,那次在阵雨中对人进行采访时他就在场。同他在一起的那个金发女子真是个大美人,她真漂亮,叫你看了直觉得无地自容。不知是不是模特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身段,为了把这道色拉吃完,肯定饿了整整一个星期吧。嗯,至少她看起来对同伴有点儿烦,这倒是挺有意思的。”

艾丽丝在餐厅里喜欢观察别人,她研究别人的面孔,努力想象(或者辨认)出他们真实的生活来。她这种游戏在恋爱时便有了新的意义,因为她常常会问自己的情人觉得别的女子当中哪个最迷人,接着她会告诉对方自己觉得哪个男子最有魅力。这无非是以一种婉转的方式暗示,无论你声称你的爱情多么热烈,难免还是会有别人引起你的好感或者至少是你的注意。

可是艾丽丝本能地感到不能同埃里克来玩这一套,因为这个游戏有个关键的前提,那就是,你所承认的别人的魅力并不当真,可以随便谈论。我容许你谈论使你着迷的人,因为我有足够的信心,相信别人的吸引力不会对我构成威胁。

不过,埃里克身上那种显而易见的魅力和他不愿意将两人关系确定下来的做法,使艾丽丝不敢轻易地在忠实不忠实这个问题上开玩笑。可是我们也不该毫无保留地对她寄予同情,因为使她迷上埃里克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对其他女子很有吸引力。她对他的感情在结构上同她对餐馆的看法颇有相似之处,在这两个问题上,别人的重视和追求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她的取舍。

那天晚上去饭店前,埃里克在挑选领带时,把艾丽丝叫到小橱前面要她帮忙。

“我领带这么多,”他说,“都是别人送的。”

“哦,我真替你害臊,”艾丽丝回答说,“成百上千个女人辛辛苦苦挣了钱买领带送给你!你还抱怨。”

这里顺口提到成百上千个女人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艾丽丝真的相信埃里克有过许多女朋友——这一想法,尽管带有吃醋的意味,但奇怪的是,在另一方面却又使她很有几分愉快。

在她看来,爱情一直同钦慕紧紧相连。她总是说:“假使我不佩服某个人,我就不会爱上他。”钦慕意味的不仅是她得佩服他,其他人也会。一个身穿意大利皮鞋和萨维尔街的套装的男子会有助于让人忽略他的匮乏——因为这个男子从一大堆仰慕对象当中独独选中了她。别人都想得到他,但他还是挑上了她,这使她肯定自身的价值确实不同凡响。

因此,一个拥有上百条领带的男人要比只有一条领带的男人更值钱,埃里克不是没有看到这一点,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把事情挑明,让她蒙在鼓里(这是可以预料到的)——挂在他小橱里的领带固然有许多是情人示爱的礼物,但也有很多是在商务会议上促销赠送的。

那天夜里艾丽丝回家后,对苏西说起埃里克的模样有多英俊,这引发了一场有关男人外貌的范围更广泛的对话。

苏西长期以来一直宣称自己怀有卡西莫多情结。

“就是驼背、缺掉一只手或者瘸子什么的,我也会觉得他们很性感,”她嚷道。

“天哪!你怎么能这样?我是说,对这种人我会心怀同情,但要我同他们一起出门,那办不到。”

“为什么呢?同外表完全没有吸引力的人出去还更有意思呀。”

“真的吗?为什么?”

“嗯,因为那说明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觉得这些人性感可爱。何况,在你爱上某个人的时候,别人的想法有什么要紧呢?”苏西问,她眼下的男友马特尽管并不缺少一只手或者缺少一节脊椎骨,但也许还是矮上几英寸,重上好几磅。

“你这个人真叫我弄不明白,要是某人看起来不顺眼,我才不同他一起出门呢。你一定记得不久前追我的那个名叫克里斯的家伙吧,我是说,他为人确实不错,可是笨手笨脚的,一举一动都拘束得要命。我就没法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我总会觉得不自然,有点像是要替他给别人打招呼似的。”

令人羡慕的是,苏西对自己充满信心,她无需别人的赞同就能宣布自己的好恶。她宣称当地一家小波兰饭店是全伦敦最好的,尽管根本没有哪位美食评论家提过此事;她也能爱上一个人,尽管外界对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好评,甚至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艾丽丝却很容易在舆论的压力下屈服,她相信爱上一个受到别人钦慕的人也得付出代价,那就是不能对坐在时髦餐厅的角落里的某些态度显得不耐烦的金发美人评头品足,向对方推心置腹地发表自己一些刻薄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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