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艾丽丝在向苏西描述埃里克时有个令人神往的说法,那就是两个情人“天生就能互相理解”,这一说法无异于承认他们缺乏言语上的沟通。

对持怀疑观点或者迷恋于对话的人来说,“天生就能理解”的说法即使不算可笑,也令人觉得难以置信,这无非是因为缺乏有声的证据而编造出来的托辞,然后再虚伪地将它提高到超越语言本身的高度。所谓无声胜过有声只不过是一种托辞,那只是无话可说的借口或者更加糟。

但缺少言语上的沟通并没有使艾丽丝失望,这种情况甚至还增加了她的信心,她认为埃里克和她有很多相似之处,这些东西自然是磕磕碰碰的语言无法传达的。

在埃里克亲吻艾丽丝的脖子和肩膀时,我们说到了“一种幸福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尽管这大致描述了她当时的心境,但其不足之处也是作者无法弥补的。在谈到恋爱的感受时,词语便不可避免地显得不足。爱情是超出语言叙述能力的;语言自然只能描写其轮廓,最多只能大致接近感受本身而已,就像一份勾画出地貌特征的地图一样。

不过,艾丽丝那天早晨醒来过后,在床上同埃里克讲了话,她说:“能同你一起在这儿真好。”

“能同你一起在这儿真好”

无怪她讨厌言辞。她笨嘴拙舌地表达出来的所有感受,只是“能同你一起在这儿真好”一句话。天啊!语言出什么岔子啦?言辞就像个无比巨大的筛子,她从上面将共度良宵之后的早上的欢乐心情倒下去,而可怜的埃里克所得到的只是听到她说感觉一切很好。

但事实证明,模糊不清的并不只限于言语。

艾丽丝和埃里克吃过对爱情期望值过高的苦头,于是同意不把他们的关系完全固定下来。他们同意在彼此方便的时候见面,完全出于自然,不带一点儿勉强。

他们在共度周末之后的星期二首次通电话时,谈到了这个问题,交谈中时时带有当代青年的那种超脱的语气。

“我觉得重要的是不要一下子就太过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埃里克问。

“过头?我当然明白。你说得不错,过头是最糟糕的了。我们不要着急,每次计划一天的事情。”

“保留一点自己的空间,这一点确实很重要。”

“当然啦,希望在恋爱关系之外还有自己的生活。”

“对。”

“哦,顺便问一句,你今晚想不想去看电影?”艾丽丝问,“国家电影院正在上映文德斯的影片。”

“哎,听着,我大概去不成,我手头正忙着呢。”

“噢,没关系,我只是问一问。嗯,也许还是等周末再碰头吧。”

“周末最好还是我给你打电话,好吧,因为我这里恰好事情很多。”

“好的,好的。”

“那么等我的电话。”

“好极了,到时再谈吧。”

“好,再见。”

艾丽丝告诉自己的朋友说,她如今拥有的是一种“成熟的关系”。很难说清她这样讲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种界定反映出一种偏见,那就是,一个谢绝去看电影并且要求保留一点自己的空间的男子,要比某个一时一刻也不愿意同情人分开的男人来得成熟。

尽管并没有一定的规律,但他俩的联系还是同其他谈情说爱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情书写来写去,电话粥一煲就到深夜,艾丽丝回家时常会发现门口放着一束鲜花,花束上的卡片上写着“你就是我的花儿,爱你,埃里克”。

对“爱你”这个说法进行推敲,未免为时过早。在他们出去吃饭时,交谈的话题同每天大报上刊载的内容大同小异。似乎没有必要去翻过去的老底,让艾丽丝去一一回忆令她失望的经历,或者去问埃里克一些很可能使她吃醋的往事。两个情人希望和和美美,这意味他们心灵是否真正相通与他们的交往并没有多大关系。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不再注意倾听对方说的话。埃里克告诉艾丽丝说(并不清楚怎么会说到这一点上面去的):“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聪明伶俐的人,怎么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叫人讨厌的银行职员。”艾丽丝听过之后,非但不认为他怎么叫人讨厌,反而觉得他十分风趣可爱。

她在她桌子上放了一张他的相片,在上班时总会不时地瞅上一眼。看着心上人的面容,她越发觉得自己爱有所值。她想到了他的皮肤,她在夜里看到一些小小的疵点——在嘴的一边有些雀斑,左耳旁边有个疤痕。她深情地望着他调皮的表情和孩子气的笑容,心中满是怜爱。

在这种不仅仅出现在爱情的最初阶段的现象中,尽管只是很少一点细节,但欲望还是如火如荼,很多空白之处都由想象力恰当地予以填补了。

每当电影公司鼓起勇气,拿出资金,对《安娜·卡列尼娜》、《艾玛》或者《呼啸山庄》进行改编时,他们一定得作好挨骂的准备,观众会觉得他们挑选的女演员与读者的想象完全不符。文学作品中人物的魅力取决于暗示和模糊之间一种复杂的相互作用。批评家指出,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全书中从来没有特别说明女主角的相貌,这或许并不是文学大师的疏忽。书籍有权摆脱意象的控制,因而在某种层面上摆脱现实的限制,给读者以自由想象的机会。托尔斯泰有什么必要告诉我们安娜的模样呢?假如作家认为他笔下的女主角很美,并且希望引起读者的同感,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说她很美,其余的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好了——读者完全明白令人垂涎三尺的美貌是怎么回事。

在仔细挑选的细节周围形成了一种诗意的联想。当兰波写出他著名的诗句“就像同女人在一起时那样幸福”时,他以最精辟的词句描写了爱情的本质。这一说法几乎有点像是陈词滥调,它之所以会广为流传,就只因为它是普遍真理,任何人只要感受过“就像同女人(或男人)在一起时那样幸福”,在读到这句话时就会回忆起自己的那段经历来——对某些人来说那会是在床上吃早餐,对另外的人来说很可能是在星期天下午去马莱漫步,手挽手沿着班霍夫大街溜达,或者在日本桥搂着脖子亲嘴。

可是,假如兰波写的是“就像同一个身穿圣洛朗女装的女人在一起,一手端着卡布其诺咖啡,一手拿着《费加罗报》,坐在俯瞰圣日耳曼大街的佛罗咖啡馆桌旁时那样幸福”,世界上大多数人会觉得这句话有点儿怪。只有那些在巴黎生活过、喜欢身穿定制服装的女子、阅读法国右翼大报、常去萨特最喜欢的咖啡馆、对咖啡很有品味的人,才会以怀旧的口吻叹气说:“那些日子我怎么忘得了呀……”

在艾丽丝遇见埃里克那段日子里,她就职的广告代理公司正承接一个名叫“度假旅馆”的连锁休闲饭店的业务。在一次拖得长而又长的会议上,客户告诉代理商说他们希望使自己的旅馆给人以豪华、青春、浪漫的形象。创意组在这个问题上足足抽了三百支香烟,最后提出搞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对恋人在旅馆房间里接吻,下面短短一行字:“简直就是天堂”。

旅馆的客房总有各种服务设施,有电视,还有小酒柜和浴衣,它同天堂到底有什么关系则小心翼翼地避而不谈。尽管人人都可能对这种地方有一定的概念,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它确实包括了与照片上的亲吻接近的东西,尽管无疑会有客人热情拥抱,对在此地落脚觉得无比快乐(他们甚至可能半真半假地称它“简直是天上人间”),但把英格兰西北部公路边的某一实实在在的连锁旅馆称之为天堂却未免有点不着边际。

但不必进行充分的解释,做广告的旅馆和令人羡慕的恋人可以用来激发人们丰富的想象。就像看广告的人由于对床单的颜色和淋浴喷头的水压可能存在的问题一无所知而满心轻松那样,艾丽丝也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熟悉埃里克的各种表现,才能对他的为人有大致的了解。她目前的印象十分朦胧,足以使她能在一点也不感到失望的情况下克制自己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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