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开始,倖世缩短了和静人的距离走着。

在废弃的小学背后失去孩子的父母,他们讲述自家孩子的回忆时那活生生的表情恪印在了眼底。告别时,他们的表情也是柔和的。那表情是因为静人而产生的吗?是他会一直记住死者的承诺带来了变化吗?

〈那伙人,仅仅是想要谈话的对象嘛。〉朔也在她肩上打了个哈欠。

〈只要是默默倾听孩子的情况的对象,谁都可以。〉

确实,少年的父母或许是在事件发生以来头一回将自象孩子的回忆充分地诉诸他人。要是这样,静人也是第一个让他们想要倾诉的人吧。

走了一程,来到巴士站的时候,静人确认了价目表,说要乘巴士。和他一同旅行以来一直是步行,倖世以为之后也尽是徒步旅行,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说,这十天以来的地点用走的比较方便,但走访山间的村庄,或是到下一个哀悼地点距离较远的情况下,他经常乘坐巴士。他说光走路不仅耗时间,而且餐费等费用反而会高。

乘巴士进入市区之后凭着地图步行,拜访据说在去年因强盗袭击死了店主的药房。店铺已重新开始营业,从外观上看,事故的痕迹没有留存。

等客人离开之后,静人走进店内。倖世迄今为止是在外面等,但这回她一起进去,在他身后观望进展。站着应对的男药剂师被问到去世的店主的情况,便露骨地摆出厌恶的神色。他连倖世也瞪着,问“想知道什么?是什么团体?”由于不光是静人,还有同样装束的倖世,他可能就把他们想象成了宗教团体的人。犯人已经抓获,所以比起报警,他认为赶紧摆脱麻烦才好吧。对于静人的询问,他反问了两遍“爱?”之后,简短地做了回答。

“那人爱孩子。双胞胎。他曾笑着说过生日什么都得两人份,不容易。他和来取药的客人们亲切地交谈,还熟悉过敏症状,所以很受感激。”

静人道过谢,走到外面,在店铺出入口旁跪下膝盖。他是根据现在听到的话做哀悼吧。倖世朝店内看去,药剂师仿佛看到讨厌的东西一样,皱起脸。

在住宅区内的居民家中,三个月前,七十五岁的丈夫与七十八岁的妻子的遗体被人发现。一直卧病在床的妻子或许是病情恶化而停止了呼吸,护理她的丈夫大约是因为过于绝望停止进食,仅留下“什么也做不了”的便条,采取了如世间所说的饿死。

附近的人告诉静人,那住宅在居住者消失的如今仍然是稳当的样子,不显颓状。有关那对据说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夫妇,他在紧靠住家后面的粮店打听了一番。或许是因为旅行装束的男女声称想打听死者的这一情形,看店的中年女人问:

“你们……莫不是在做朝圣者一类的事?”

据说她去年刚巡礼过四国的寺院。她同情去世的老夫妇,不断地叹息摇头,说为什么迎来那样的临终。

静人对二人的临终没有表现兴趣,和迄今为止一样,他询问了二人的爱与感谢。对方以略为扫兴的神情喃喃道,“感谢呀……”,将视线投向远方说起来。

她说,老夫妇精心抚育的爱女在二十岁上因病去世,那之后二人便相互支持着几近分崩的内心活下来。妻子手巧,从以前就从事缝纫,细致的活计为附近的人们所喜爱。丈夫性子急躁,也有不喜欢他的人,但他从管道安设公司退休后免费修理老人家的水管什么的,到如今也有不少人感恩。

听完这番话,静人和倖世正打算走出店铺,被女人叫住。她到里面去了一会儿,不久便拿着个小包现身,说是匆忙捏就的饭团,递给静人。

天很快黑下来,差不多需要定下露宿之地了。

倖世在右转的道路尽头发现了公园,可静人笔直地往前走,大约十分钟后,他停下脚步,说在这里休息。那是在马路上,除了路旁有公用电话以外,没有休息的地方。

倖世建议说回刚才的公园怎么样。静人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廉价腕表上,“我七点钟必须打个电话。因为附近没有公用电话,要在这儿等。”

说着,他把登山包卸下,从中取出一册笔记本。一打开他要找的页面,只见用透明胶布贴着两张印有偶像男演员的电话卡。其中一张还有用过的痕迹。

“这电话卡是怎么回事……感觉与你不相衬。”倖世问。

“这是哀悼过的某个人的家属给我的。”

五年前,在北陆的镇子,有一名三十七岁的男性自杀了。是发生在公司委以重任并持续加班之后的事。当时,公司和劳动标准监督署都主张是个人的原因,但在死者家属的申诉之下,在一年后被认定为过劳自杀的劳动事故。静人说,地方报纸刊载了该报道,所以他也知道了这事。

他到访是在两年前,他在镇子里转悠着打听男人的情况,似乎有谁告诉了死者家属,他在店里询问的时候,死者的妻子和念中学的女儿出现了,质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哀悼做了说明,回答说打算一直记住死者。

于是女儿骂他是“骗子”。女儿的母亲说,男人的情况被报道之后,有人来采访,也有人重新表示了歉疚之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人的死被人忘却,也许是因为社会上有人反对这是过劳自杀,但就算在忌日,来访的人也稀少。

“那家的女儿说,如果你声称要记住的话不是说谎,那就在忌日打电话。”

倖世觉得这是念中学的女儿无法相信静人的话,打算为难一下宗教狂热的怪人,或是打算击破她以为仅是当面表示的伪善行为,便将带着的电话卡给了静人。所以,她一定没期待真有电话打来。

“不是的。去年,我和那家女儿通了电话。我想今天一定也能说上话吧。”

到了约定的时间,静人用电话卡拨打电话。似乎对方立即接起电话。静人一报出名字,对方大约说了什么,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是约好了吗?是啊,我现在仍在继续旅行。”

对方说了什么,对此他微笑道,“嗯,很快就有红叶了。是你父亲钟爱的季节呢。也是你出生的月份。”

看着他以柔和的表情说着话,倖世感到,其中也映出了对方的表情。

决定在公园住下,就着路灯的照明吃了饭,用转动手柄发电的手电筒附带的收音机听了广播。如果能得到死者的消息,静人就会做笔记,但这一天自始至终都是经济和体育的话题。在入睡前,他借着手电筒的光线翻开笔记本,写下这一天哀悼的对象的姓名及地点,被谁爱过,爱过谁,因为什么事被人感谢过。结束这些之后,他翻回几天前的页面,重读哀悼过的对象的记述,将一个个人的哀悼在记忆里翻新。从前倖世询问时他曾答道,哀悼的对象为数众多,而背诵有限,他是为了深深刻在心中而重读。

在这个晚上,被他小声念出的有关死者的爱与感谢的逸事,恍若念佛或吟诵一般,倖世一边听着一边在睡袋中蜷起身体,也因为疲劳,她不觉中睡了过去。

〈这样胡闹的举动,你到底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

朔也开口说话是在第二天一早。静人正在公共厕所洗脸。

〈谁好像爱谁,全都不过是错觉。感谢之类的东西也是一样。就算能听到出自误解或错觉的关于死者的回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而且不过是徒劳吧。〉

“可是,这事因人而异,也有人会因为向谁诉说而获救,不是吗?”倖世没有自信地回道,“你不是也常在寺院倾听死者家属的诉说吗?”

〈那是生意上的。就是因为拘泥于愚不可及的死者的回忆,人类才丝毫没有进步。〉

“要是人就是这样的生物,那就没有办法不是吗?”

〈你很是偏袒那家伙嘛。差不多也该把杀了我的事说给那家伙听,怎么样?〉

一想到这个,她便感到胸口发闷。该怎样说,何时提起,她下不了决心。

静人回来了。虽然是早上,其步伐却显得疲惫。就算似乎是习惯了日复一日哀悼某人的行为,是不是在肉体上乃至精神上也会有异常反应呢?早上起床不久,或是入睡之前,他有时看来极度憔悴。感到他眼下就这样倒下也不奇怪,倖世不安起来。

“再稍微休息一下如何?”她试着说道。

“咦,为什么?我完全没问题。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他像给自己鼓劲般转了几下肩膀,然后仿佛很沉地背上登山包。

在街道中心地带的商业街一隅有间小小的书店。四年前,在关门后,店长和打工的女孩被某人袭击并被绑起来,之后店铺被纵火,两人都死去了。

静人说他在案件发生不久后到访,今天是第二次。当时还留有火烧的痕迹,有关被害者的消息也较多,似乎不缺哀悼用的信息。这一次,当站在他指出的地点跟前,这里已成了无人的停车场。时间尚早,没开门的店铺较多,走在路上的人匆匆去上班或上学,似乎很难打听什么。没有办法而在停车场周围走一走的时候,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递过宣传单,“那个,抱歉。拜托看看啊。”

倖世也随着静人接过传单,读了起来。其内容是征求在这儿发生过的案件的目击者,记有联系人的电话号码等。

“二位看样子是在旅行的途中,要是在途中听到了什么,还请联系。”男人的头发中间杂着白发,有着怯懦的印象,却竭力说道。

“失礼了,去世的两个人中,您是哪一位的家属吗?”

静人问。男人夸张地摆着手,“哪里……我是班主任。去世的打工学生的。”

倖世感到意外。她重新看向宣传单,涌起“为什么”的念头,便问:“老师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

男人摆出窘迫的表情,用拳头吭哧吭哧地蹭着额头,一边说:“是我劝她去打工的。因为,身为图书委员而且爱书的她来找我谈心,说想帮助离了婚的母亲……我便拜托了相识的书店的店长……”

也就是说,他似乎认为自己也有责任。男人又捶打着脑门,“就算做这样的事,失去的生命也不会回来。可是,什么也不做又让人痛苦……我利用去学校前的一小时左右的时间做这事……事实上,除此以外什么也做不了,真是心焦。”

静人突然伸出手,悄然按住男人的手腕,制止他捶打额头。

“请告诉我您教过的孩子的情况。无论是什么,即便是小事。”

那是温暖的仿佛包容进去的声音。男人像是忍着咽下上涌的泪意,说起女学生的往事,还有相识的店长的人品。

看着这般情景,倖世想,静人哀悼去世的两个人的时候,一定会把这名男性也加入哀悼吧。记住他现在仍珍惜并不断悔恨其死亡的两名人类,记住他们确实曾在这个世界上活过,静人会以这样的语言哀悼。

静人说要乘坐前往山村的巴士。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静人继续说,现在开始进山的话,有可能回不来,在镇上等也没问题。倖世惦记着他今天早上的疲倦步伐,说要一起去。目的地的村庄在两年前因大雨造成泥石流,一户居民被冲走,四人去世。

尽管在从司机那儿问到的车站下了车,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静人朝着经过的卡车扬起手。驾驶席上的老人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看来如同伤痕一般,他带路到被冲走的住家的所在。那户人家在村子边上,芒草在崩落的泥沙上繁茂着,无法想象曾有过住家。根据老人的话,那是发生在盂兰盆节的灾害,在城市生活的儿子儿媳和满四岁的孙子回到独自生活的老母亲身边探亲。偏偏在那样的日子,倖世觉得这是厄运。然而静人一如往常,只向老人询问自己的哀悼需要的情况。

年迈的母亲总盼着见到孙子的脸,反复向附近的人们夸耀孙子。同时,儿子儿媳每年都回乡,他们想接走老母亲,孙子也想念祖母。可老母亲爱着这片和丈夫居住多年、朋友也在这儿的土地,决不想离开。

听了这番话,静人拨开芒草摇曳的穗子走进现场,待了一阵后才回来。

果然已经没了回程的巴士。静人和倖世打算哪怕在村里神社的屋檐下露宿,老人邀请说在我家住好了。他在山里种植柑橘,去年丧妻,一个人生活。有三个孩子,都在都市生活,每个人都说要接他过去,可他也爱着这片土地,说至死没有离开的打算。

倖世用他家里的材料做了菜,静人烧了泡澡的水。还被款待了酒。

“既然难得,能否也哀悼我家老婆呢。”

老人微笑道,他开始讲述起来,战后,他从外地返回,在港口第一次遇见妻子。一对生活中交杂着辛苦与团聚的夫妇,这在世上或许是极其寻常的。但是,身处于他们长年生活的这个家的气息中,却在心中留下了特別的印象。听完讲述的深夜,在据说是老人的妻子迎来临终的房间里,静人单膝跪在磨损的榻榻米上,用双手聚拢漂浮在这个家的空气,

接着做了个紧拥入怀的姿势。老人看着他的身影,自己也闭上眼。

到了入睡的时候,静人和倖世把被子分得很开铺起来,老人对此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老人用皮卡车将二人送到巴士站。

“老婆也一定会高兴的吧。”笑着说这话的他,脸上的表情很像那名少年的父母曾经流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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