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义倖世所在的东北地区小镇,被带着圆弧的印象柔和的群山所环绕。

日历上是秋天,但山上绿意丰盛,知了仍在鸣叫。这个在知名观光地近旁的镇子大概是外出前往繁华地工作的人们的栖息之城吧。没有显眼的建筑物,荡漾着悠闲的氛围,在主干线上往来的车辆数量较多,却不常看见人的身影。

喇叭声响起,卡车在眼前飞驰而过。倖世在道路大转弯的内侧人行道上背靠山墙坐着。喇叭是朝着车道对面在安全栏杆前跪着的坂筑静人的。他所在的地方没有人行道,静人仍然遭遇喇叭声的催促,仍在车道边把双手放在胸前,继续闭目合眼。

并非通过报纸或收音机的报道得知的所在。走着走着,他发现在安全栏杆和支柱之间插着小小的花束。花束上什么也没写,倒是在安全栏杆上留有马克笔之类的涂鸦。如同墓志铭般,记录着好像是在这里去世的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还有去世的日期,并写着“在天堂也和风一块儿飞驰”、“我去之前让天使坐在摩托后座”、“浑蛋,谢谢”等等。在二十四岁去世的人,大约是在骑摩托车时在这儿遇到了事故吧。

静人看样子是在哀悼,写下这些记录的似乎是朋友或是恋人,去世的人物被他们爱过,他也爱过他们,并且相互感谢过吧。

“无聊。傻气。你是这样想吧?”甲水朔也将端正的脸庞探到倖世的右肩上,嘲讽地笑了。

〈可是,一边感到无聊一边还一起走的你,倒是比他更无聊呢。〉

眼下的倖世,连回一句闭嘴的气力也没有。

从她开始和静人步行,到了第八天。静人哀悼他人的言行和倖世迄今为止对爱与死所怀有的想法都合不来。朔也或许也同样,他一边笑静人,同时显然也困惑着。捅了朔也的是自己,可他如今在她肩上越来越真切,几乎无法置信他真的死了。正因为如此,她想,和走访人的死亡的静人一同旅行,穷究所谓哀悼的行为与所谓死这一存在的本质,或许能找出哪怕是答案的一隅,该怎样看待朔也的存在,该如何处置自己的性命。

静人没有拒绝倖世一同步行。他也没问倖世是怎样的人,怎么想到要同行。从第一天开始便是如此。

倖世最初低估了情况,以为一方面他走得慢,跟着走并非难事。然而,运动不足的脚在第一天夜里肌肉酸痛,动弹不得,刚到他说要露宿的公园,她便倒在了长椅上。深夜,她因脚痛而醒来,发现身上盖着睡袋,套着毛衣的静人仿佛守夜般睡在铺在长凳前面地上的报纸上。

第二天早上,倖世向他道谢,她正打算迈步,脚抽筋了。静人大约看不下去,便建议说今天会在附近转悠,晚上还回到公园,所以你如果无论如何都想一起走,从明天开始如何呢。倖世相信了他的话,乘巴士抵达繁华街道,在桑拿做了腰腿的按摩之后沉沉入睡。她在离开监狱时以不再出现的保证从朔也父母家拿到的钱还剩下许多。她扔掉带来的包,买了登山包和睡袋、便于旅行的鞋子及衣服,为今后的旅行作准备。晚上,她等在公园,静人如约回来了。

从第二天开始,大概因为休养和鞋子的功劳,她好歹能跟着静人走了。也考虑到之前跟不上的时候,她便事先向他询问是以怎样的顺序去哪些地方。静人打开笔记本和地图,详细地做了说明。疲劳严重的时候,她有时便以巴士或出租车先行一步等他。只要在他说明的地点等着,他一定会现身。

〈你这样取巧,算得上是跟着他走吗?〉

朔也在这一周里不时挂在嘴上的嘲讽确实没错,而她回答说,在习惯之前没有办法。吃饭她也有几次一个人在餐厅或小饭馆吃了热的食物,并在第六天住了宾馆。次日则早早起床,在静人出发前赶到他露宿的地方,大约是反作用,昨晚她又重新住在公园,却很难入睡,今天从早上起就身子慵倦。

〈不光是取巧。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只是看着。这有什么意义?〉

静人在商店打听去世之人的情形或是向走过的人询问时,她为了装作没有关系,离开相当的距离。即便隔着距离,人们一定不会把背着登山包和睡袋的她看作不相干,可她毕竟不愿被看作一道的人。还有静人在有人去世的地方摆出例行的奇怪姿势时,她也在稍远的位置默默眺望。

“可是,就算他的行为是伪善的,没有意义,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与这相比,光是看着的你,老实说比他更没有价值呢。”

对朔也的话,她没法反驳。静人在哀悼人们的死,这一事实确实得到了确认,但她仍不了解其中的含义,也不觉得有意义。交通事故或凶杀,火烧或灾害或意外事故……静人所哀悼的死者之中也有倖世产生同情的例子,但就算这样,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做什么。两三天的话没法明白。四五天的话还有看不到的东西……她这样一直反驳朔也,但既没有更深一步思考死亡的契机,而对于和朔也的关系以及对自己的生死,她也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你好像虚度了整整一周啊。该说是边虚度边长生么。”朔也冷冷说道,对此,倖世终于出声道,“请别再说了。”

她和做完哀悼朝这边走来的静人对上了视线。

“您说什么?”他问。

倖世摇摇头。静人嘴角松开,仿佛“呼”地吁了口气。她在旅行期间常和朔也争执。对静人而言,大约把她看作一个有自言自语习惯的怪女人吧。

“我只是有点儿耳鸣。走吧,是废弃的小学对吧。”

稍微往前一些,像是有所和邻镇的学校合并而被废弃的小学。在那里,有个十七岁的少年和同学打架,倒下时碰到的地方不巧而致死。静人在三年前由报纸和杂志得知此事,因为旅行的行程安排,来这里倒是头一回。

不久,从沿着主干道的人行道可以望见进入山侧的坡道,残留着显示有所小学的路标。爬上短短的斜坡,便能看见缠绕着藤蔓的校门,杂草丛生的校园深处建有陈旧的校舍。校舍的入口及窗户上钉着木板,人们无法进入。

“在报道中写着,是在后院的焚烧炉旁。”

静人说着绕到校舍的后头。紧挨着后院,有一处焚烧炉的残骸。

在那前头,枝干纤细的树笔直地耸向空中。在高高的枝头有浅淡的鹅黄色小花,以线香烟花般朝四面八方弹射的姿态无计其数地盛开着。

静人走近说,“是刺龙芽呢。”或许是因为长期持续旅行,他熟知花木的名字。

以刺龙芽树为中心,在半径约两米左右的圆圈内没有杂草。是有人用手割除的吧。靠着树干放有一把像是幼儿用的木椅,座位上摆着花束。

倖世感到,少年一定是在这儿去世的。花束的花朵虽然枯萎了,但看来不算太旧。

“来这里的途中没能打听到少年的情形,你打算怎么哀悼呢?”

倖世问道。静人回答,没法打听到的时候就参照报道,这次因为杂志上登过跨页的报道,打算在此基础上哀悼。问及内容,他便翻开厚厚的笔记本。以前问过他,他说这是所谓的备忘录,上面誊写了报章杂志的报道、收音机里听到的新闻,在做过哀悼之后,他会在正式的笔记本上留下哀悼的记录。

在备忘录的某一页贴着从杂志剪下的去世少年的大头照。胖乎乎的圆脸,眼中神色柔和。那下面紧接着是眷写的文章。

去世的少年有着易怒的性格,曾因扒窃被警察辅导,还因纵火未遂受过警告。另一方面记载着,也有为数不多的朋友说少年心地善良,从不讲别人的坏话,记者的感想则是父母的过度保护使孩子产生了不正当的行为,导致悲剧。

采用这篇报道的哪一部分来和哀悼相连呢……倖世感到不可思议,朝他看去,“既然是过度保护,只要改变看待的角度,我以为是指他被父母深深地爱过。另外,还有朋友说他心地善良。我哀悼这一事实。”

〈喂,你也按他说的试着哀悼好了。光是看着什么也不会明白。〉

一边眺望着在刺龙芽树的树根处单膝跪地的静人,朔也在她肩上说道。

无所作为地度过了到此为止的旅行,疲惫与空虚使她无法将这句嘲讽一听而过。

“就连你,你不也光是看着吗?”倖世出声说道。静人或许专注于哀悼,一动也不动。

“你这样在肩上一动不动地待着……莫非,是打算缠住我吗?”

她转过头,向朔也问道。他从鼻子里笑了。

〈那个啊,怎么样呢。不过,你有被缠住的理由吧?你捅了我。〉

“那可是……说让我杀你的,是你啊。”

朔也扭过脸。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出现,诸如嘲讽倖世,此外大抵潜在背后。他现在也正打算退到背后去。

“別逃。我实现了你的愿望。缠着我不正常吧。”

自从决定实现他的愿望以来,倖世不再相信爱是善的。要是没有爱,就不会有导致杀死他的地狱般的日复一日,当然也就没有现在的痛苦。

〈在你面前出现,是因为有不舍。〉

朔也在眼看就要下到背后时说道。不舍?她正打算问那是什么,只听得低低的严厉的声音响起。

“你在那边做什么?”

一瞬间,倖世怀疑是不是幽灵之类。一个有着惨白面庞的四十五岁左右的瘦女人,身着黑沉沉的连衣裙,站在焚烧炉前凝然看向这边。她手中柃着花束,睁大的眼睛颤动着。

“你在那边,做,什么?”

女人仿佛喘息般呼吸着,以苦涩的声音问了同样的话。

静人似乎正好结束哀悼,他从剌龙芽树的根部站起身,朝她鞠了一躬。

“我做了哀悼。”

对静人的回答,女人将手举到嘴边。她一边放下手,仿佛要拉出堵住的呼吸,“哀悼……是指哀悼死亡的,那个哀悼吗?那么,您是哀悼了ZhiJi吗?”

倖世记起来,在静人的备忘录上写着叫做“沼田直纪”的名字。

“您是……直纪的熟人吗?”女人将宛如混合了期待与不安的眼睛朝向静人。

“不。不是直接认识。”

“那么……难道,你是杀死那孩子的孩子们的,那伙人的熟人……?”

女人的表情增加了严峻。尖锐的视线从静人移到倖世,又回到静人身上。

“不,我也不认识与这事有关的诸位。我是路过的人。”

“路过……是指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直纪的事,为什么祈祷?”

正好站在两人之间的倖世默默地观望着进展,但听到她的问题,想起自己仍拿着静人的备忘录。她向女人摆出备忘录,以调停的口吻说道,“那个,是通过杂志的报道得知的。这是誊有杂志报道的备忘录……”

女人似乎被引发了兴趣,朝这边走近。倖世安心地舒了口气。接着,女人从倖世手中夺过备忘录砸向地面。

“说什么杂志?你相信那样的胡言乱语,祈祷我儿子的冥福吗?”倖世被对方的汹涌气势压得后退,被不知何时走近的静人扶住。

“去世的,是您的儿子啊……我由衷地感到遗憾。”

他挪到倖世身前,朝女人低下了头。静人捡起备忘录,掸掉土,“似乎伤了您的心,非常抱歉。我想要哀悼去世的人,所以来到这里。我通过三年前的报纸和杂志的报道知道了这里就来了,除此以外没有获知事实的机会,所以只有相信报道。”

女人以带着冷彻怒意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静人,“说什么不知真相就祈祷冥福,那孩子一定不会因此而高兴,不是吗?”

静人仿佛同意般深深地点头,随即说道:“我没有祈祷您儿子的冥福。”

女人大约不解其意,皱起眉。他继续说道:“被父母所爱,自己也爱父母,对朋友们也温柔……叫做沼田直纪的十七岁的男性曾真实地在这个世界活过,我答应记住这个。”

女人回看向静人,然后避开他走近刺龙芽树,用手里拎着的花束换下椅子上的旧花束,跪下合掌。她念过自己孩子的名字,说妈妈来了哦。接着,她垂下手,抬起脸,瞪着静人和倖世说道:“我不能让你们就这样回去。”

在离废弃的小学约十五分钟的位置,女人走进一处住宅区内的平房住宅,静人乖乖地跟着。倖世在玄关外踌躇着,打算告辞说自己不是一道的。可被站在玄关内侧的女人走投无路的眼睛一瞧,并被劝了声请进,她便没法推拒。

两人被带人的是宽广的和室,有座大佛坛,周围祭奠着以少年明亮的笑脸为中心的家族快照、玩具、文具等等。

女人说让他们在这里等着,她去打了个电话,随后向二人端出红茶。

过了约三十分钟,一个和女人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走进来。他身穿西装,拿着包,是从工作地点早退回来的模样。

男人和女人简短交

谈之后,在静人和倖世面前跪坐下来。他声称是去世的少年的父亲,重新要求静人说明在刺龙芽树跟前做了什么。

这样的情形大约不是头一回,静人以熟悉的口吻就哀悼做了讲述。少年的父母似乎半信半疑。倖世因为也和他们在同一立场,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

“您似乎有特殊的信仰……但总而言之,您读到的杂志报道是捏造的。”

少年的父亲开始讲述道。据他所说,媒体的报道完全没有传递事实。

“可是,这孩子没法打架什么的。因为这孩子他,有缺陷。”

他说,儿子是个生来有智力障碍的少年,即便有责备自己伤害自己的情形,也不会迁怒他人,更不用说动手打人,就算想做也做不到。

“这孩子是被欺负而被杀的。很多人本来知道这事。”

少年在从保育学校回家的路上,由巴士站步行到自己家的途中,他遇见小学时代的四名同学,被领头的人邀去玩。少年是被人要求便无法拒绝的性格。

“据说那四个人是为了消磨时光而喊的他。这孩子被带到废弃的小学,对方说要玩职业摔跤。因为他个子大,大概打算把他当作沙袋吧。领头的少年对不加抵抗的孩子又踢又打。这孩子无法忍受打算逃跑,一下子撞倒了对方。另外三人见此情景笑了,领头少年勃然大怒,打倒了这孩子,并要求另外三人每人踢十下。据说一个人踢脸,一个人踢胸口,—个人踢肚子。进而领头的少年在他头上跳了好几下,这孩子终于不能动了,就这样被扔下不管。”

父母寻找始终没回来的自家孩子,并要求学校和警察协助。之后在深夜,一个孩子往家里打来电话,说了自家孩子躺倒的位置。是三个伙伴中的一个被罪恶感所迫而打来的。

“据说被运往医院是在他死后过了几小时。脸肿得认不出是谁。遗体为了搜査被送去解剖,说让我们回家,当然我们一刻也没睡。第二天一早,其中一名少年和父母来了,讲述了真相。打来电话的也是那孩子。我们没能立刻理解他的话。对方似乎光是在口头上谢罪,但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当时的状况是我们仍旧没法相信孩子的死。少年和父母去向警察自首,四个少年全部被加以教导。我们以为,镇上的人,整个社会,会认为他们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对少年们感到愤怒,对这孩子加以同情。然而……”

从当晚开始的报道变成了静人给倖世看的备忘录上的记述。

“领头少年的父亲和叔叔是地方的警官。教导四个少年的警方当晚发布消息,把这事歪曲成打架酣热时的事故。甚至还说先动手的是我家孩子。遗体也在发布前送了回来。本来预定进行司法解剖,却说是情况搞清了所以中止了。负责人说让我们早些送去火化,我们完全以为那是出于好意说的,可是……看到第二天的报纸,吃了一惊。我们想着无论如何吊唁为先,便忍耐着,在葬礼之后去警察那里抗议,但对方说因为在搜查过程中,不能见犯罪嫌疑人。”

曾一度道出真相的少年中的一人在之后也噤了口,死去少年的父母去拜访他也不肯见面。另外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别说是谢罪了,就连表示吊唁都没有过。

“媒体方面光写了警察的发布。后来周刊的记者来的时候,我们竭力说了真相。可写出来的报道,却比早先的更加过分。”

因为智力障碍,少年很难长时间专注一件事。这一点成了所谓易怒的表现。小学生那会儿,他在便利店拿着零食走出去,被店员揪住胳膊吓得哭了起来。店员也束手无策而喊了警察,这事变成了扒窃并和警察牵连的报道。夏天,他在院子里放烟火正酣,因为玩疯了而把烟火扔进邻居家的院子。邻居的回忆成了纵火未遂的报道。对警察和媒体都说了,为什么不发布自家孩子有障碍一事,但对方都回答说是顾及令郎的人权,完全是敷衍之辞。

“可能记者是在害怕,一旦写了颠覆警察发布的报道,从各方面会有压力过来,也有可能是从哪儿得了好处。那些害人者的家庭和周围的人多半是害怕多年构筑的生活毁于一旦,而将所有的责任压给了死者吧。第二年,我们发起了民事诉讼。如今也在继续。那以来,匿名的责难电话以及中伤的信件不断。还曾经被面对面地骂,指责我们想用死去的孩子赚钱。曾答应支持我们的保育学校似乎也受到了压力,班主任遭到撤换后就没再出面协助过。医院方面则除了头盖骨骨折以外没有记录。前几天玄关上也被人贴了纸,说让我们滚出镇子。”

父亲不甘心地说完后,母亲继续说道。

“凶手们搬家的搬家,飞快地离开了镇子。我们向他们所求的,是从心里向直纪道歉,能带着赎罪的心情而活着,可是……”

她说会因为其他一些理由而羨慕去世的人们。看电视时,有些案件或事故的被害者无论过了多少年都能收到供花。看见这样的场面,她就哭着揪榻榻米,为什么我们家孩子不一样呢……为什么无法被许多人悼念呢……

“在这孩子迎来临终的那个地方,我们现在也在每月的忌日供花。如果是丈夫上班的日子,我白天去,丈夫晚上去祭奠。但迄今为止一次也没遇见过其他人。你们是头一回。头一回在那地方,有人为这孩子合掌。”

“二位了解真相了吗?若有想知道的,请问就是。”

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倖世想的是希望得知犯下罪行的少年们的后来。正因为自己是犯下杀人行为的人,她对他们的现在有些介怀。然而,静人问的是另一回事。

“去世的令郎,除了父母,他曾经被谁爱过呢?爱过怎样的人呢?做过什么而被人感谢过呢?”

父母各自浮现困惑的表情,相互看了一眼。

“你不是,不是想知道案件的情形吗?问这样的事,是打算做什么?”父亲问道。静人将视线投向少年灿烂而笑的照片,答道:

“我打算把二位说的话刻在心上,在自己活着期间努力记住。”

他们大约一下子无法相信吧,别人会做这样的事……倖世这样想的瞬间,“请记住。请记住。”

母亲用悲切的声音说,她出了房间,双手满满地抱了影集回来。

静人和倖世看到了少年从出生伊始到每日成长的各个时候的照片,倾听了父母所说的关于他的回忆。父母以仿佛少年如今仍活在某处的口吻不断地说着。窗外转暗的时候,父亲注意到了。

“是我们强拉你们过来的,所以请吃了晚饭再走。”

他劝道。倖世没什么推却的理由,但想着静人大抵会推辞吧。可他却爽快地说了声谢谢,接受下来。那两个人去了厨房之后,倖世问:“这样的情形……就是,被招待吃饭的情形,经常有吗?”

“对,不过是偶尔。在某处山脚哀悼被熊袭击的男子时,我曾边听他的伙伴们讲述有关死者的回忆边喝酒,直到早上。”

倖世不能理解,大约她的心思也呈现在脸上,静人柔和地微笑起来。“你感到疑惑吧?明明是来拜访死者,却让人款待吃喝,这样好吗。我当初也觉得有些不纯粹,经常拒绝。劝我接受的人们有时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感到心疼。在外出旅行的第三年,某个人告诉我……那人说,重要的是继续哀悼吧。我因此告别了迷惘。我意识到,在很多事情上变通就行了,如果不这样就无法继续哀悼。所以现在,对别人给出的东西,我会感谢并接受,而相应地,即便在哀悼遭遇拒绝的时候,我也注意不悲伤或生气。”

那之后,静人毫不拒绝地吃了端出来的饭菜,倖世也就跟着应邀将饭菜送入口中。

离开他们家的时候,天色已暗。静人说接下来哀悼的地方有点儿远,所以今晚在这个镇子留宿,于是他们返回之前的小学旧址。虽然没有路灯,但静人带着转动手柄发电的手电筒。而且今晚月光明亮。

刺龙芽树的花沐浴着月光,白生生地浮现出来。放在树下的椅子据说是少年自小便爱用的,是他长大后也不舍弃,经常挤挨挨地坐在其中的物件。

眺望着那把椅子的时候,倖世看见一个圆面孔的胖乎乎的男孩挤挨挨地坐在小椅子上,心情愉快地晃动着双脚。当然是错觉,但或许因为刚听他的父母讲述过,他的身影接连不断地在椅子上出现又消失。

婴儿时代肤色白晳,在医院被说成像个外国人而被人们所宠爱的脸庞……五岁的时候,他从自己家独自走了两公里路到母亲因盲肠住院的医院,喊着“妈妈”进到病房时,仍留在他脸颊上的泪水的痕迹……十月的时候,他在运动会赛跑途中冲到来声援的父亲身旁,抱着脖子不肯离开,于是父亲也一起跑着抵达终点,他在那时候的笑脸……在去世前不久,他爱上了同一所保育学校的少女,如何才能传递自己的心情呢,他坐在心爱的椅子上烦恼着的严肃神色……倖世感到少年在自己心中呼吸着,惊讶的同时,她回过神来。静人的哀悼,指的莫非就是这样的事呢?

静人在椅子跟前单膝跪地。倖世走近他,问他在做什么。

“我把刚才听到的话放在心中,重新哀悼。”

就算是哀悼过一次的对象,如果知道了其他的情况,他好像要重新哀悼。要是这样,干脆现在说吧。有关朔也的死的真相。

她感到朔也在背后冷笑。就算不听他的嘲讽,她也没有自信,该如何没有误解地传达事实呢,杀死朔也的事,而且是被他硬逼着杀的。

电筒一时间熄灭了,在月光之下,静人在胸前双手交叠。她是第一次这般切近地目睹他的哀悼。月亮似乎藏进了云里,他的身影不见了。仅有哀悼某人的声音在周遭响着。或许是风把云吹走了,闭着双眼的静人的侧脸从黑暗深处微微泛青地浮现出来。大约是刺龙芽的花吧,宛如轻雪般的花瓣飞舞着落下,穿过他的面前,悄然落在去世的少年心爱的椅子的扶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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