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是周刊记者的男人出现,是在九月下旬的周六的下午。

巡子选了在家的临终护理,大约两个月。按医生的宣判,觉得死的影子随时浮现也不足为怪,但身体并没有怎么变差。

吃饭要避免硬的或不易消化的食物,三餐都好好地吃了,睡得也不错。和发现生病前一样,她每周三次前往附近的老人之家做辅助用餐的志愿者,还作为妇女会的核心人物参与迎接十月底召开的秋季庆典的活动。出诊医生在周三上午来问诊,上门护士除了同样在周三,还在周一和周五过来,每回几乎都是拉拉家常就过去了。在这一个月中称得上治疗的,便是感到腹部的疼痛略有增强,医生让早上九点和晚上九点服用的吗啡片剂由两片增加到了三片。麻烦的仅仅是副作用的便秘有些痛苦吧。

至于便秘,怀孕的美汐也是一样。巡子也在怀孕过程中经历过,美汐尽管遵照医嘱想法摄取食物纤维,还是苦于只排出硬状的。

朝向死亡的母亲和将要诞生新生命的女儿,不仅是食物,连排泄的痛苦都相通,这让巡子感到不可思议。生与死在可说是低级的生理层面上相邻的事实,让她感到近乎过剩的死亡的印象以及恐惧总算有所和缓。

附近的人相信巡子治愈了,有时会感到就连鹰彦或美汐也好像忘了她的病情之重。怜司也同样,巡子道明真相,说大约没法迎来新的一年,可他不怎么相信,说不会再上当哟。

对怜司的母亲也声称治好了病。在滋贺照管着一家小型运输公司的她没法轻易外出,在巡子如今的状态,也没什么可让她做的。巡子也预先堵了怜司的嘴,说是比起无用地让他妈妈悲伤,不如在最后看一眼的时候再讲。

怜司对此又说,既是亲戚又是好友却不说明,很是奇怪,他因此怀疑巡子的坦白。

“那么,静人哥呢?如果病情是真的,不早些告诉他可不行吧?”

在巡子坦白之后,他劝了好些次,说应该通知静人。对于以前只有一个公司借用的手机的静人,如今没有途径可联系。怜司说那么用报纸广告呢,美汐对此做了研究。说是寻人之类的紧急广告有可能被用于犯罪,必须先向警察提出搜査申请,获得类似于报案号码一类的东西。巡子当然无意提交静人的搜査申请。

八月下旬的戍日正好是星期天,巡子他们坐怜司的车去了水天宫。在戍日缠绕肚带祈愿顺产的习俗本来是在怀孕第五个月进行,但也因为美汐坦承怀孕较迟,当天是怀孕二十周零三天,进入了第六个月。

在神官唱祷祝词之前,用怜司的相机在神社的大殿前拍纪念照。“我来拍吧。”有位上了年纪的女性说道。怜司道谢后递过相机并站在鹰彦的外侧时,那位女性说,“年轻夫妇站在中间比较好哦。”巡子他们一定是各自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就在对方讶异地放下相机时,鹰彦退开身子,让怜司到中间和美汐并排。后来确认画面,只见鹰彦是平时的表情,怜司和巡子笨拙地笑着,美汐则一脸严肃。

一旦美汐的孩子出生,“是我的孩子,”怜司对高久保他们所说的话在那之后谁也没有再提。巡子也没想过怜司会和美汐当真结婚,而且即便他从过去就喜欢美汐,且不说孩子的问题,巡子没有一点儿要让他负责的想法。另外,至于美汐本人怎么想,因为她什么也没说所以不清楚,而怜司与美汐的关系失去了以往让人想到兄妹的亲密感,奇异地转为僵硬的气氛。

在和高久保他们谈过后不久,美汐自己去领了母子手册。大约她在努力尽早转换心情吧,随即她又在工作单位宣告了怀孕。据说,对于惊问她什么时候结了婚的上司和同事,她坚持说是个人问题所以不作回答。

巡子把求来的肚带供在佛坛,喊过换上舒适衣服的美汐,暂且帮她把肚带卷在衣服上。接着,美汐就这个样子到了起居室,把手放在缠绕着白色带子的腹部,对等待着的鹰彦和怜司说,“这是我的孩子。”

美汐冷静地注视着困惑的男人们,“怜司……这个那个的谢谢了。不过,这是我的孩子。”

怜司大约因此反应过来,浮现以往的明朗笑容答道:“哦,我知道。肯定会成为神气活现的调皮孩子吧。”

那之后,他们又恢复成和原来一样总在争执的两个人。

五天后,美汐在医院做超声波检査,巡子和鹰彦也跟着去了。两个人还被允许进人监察室。滚轮般的器具在美汐的肚子上一动,显示器画面上便呈现出生命的形状。能清晰地分辨头部和身体,眼睛和嘴也成形了。手指似乎也能动弹,大概是巧合,正如医生所说的,“噢,在做胜利手势呢”,胎儿竖着两个指头。

从脑袋到屁股的坐高有十四厘米之多,看见小小的心脏“咚咚咚咚”地迅速活泼地动着,巡子没忍住眼泪,鹰彦也擦了擦眼角。

九月上旬的星期五,地区保健所开设了以怀孕中期的母亲为对象的班级,进入第二十二周的美汐也参加了。她说看到也有四十六岁的女性以及十多岁的少女参加,发现不仅是自己惴惴不安,因而放了心。这天夜里,怜司也来了,配着巡子做的炖菜和沙拉,男人们吃日常的米饭,美汐受不了米饭的气味便吃面包,巡子则把饭熬成粥,将炖菜细细嚼碎吃了。怜司对美汐关于妈妈班的话插科打诨,餐桌笑声不绝。巡子想,这个家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们是被眷顾的。要说到愿望,接下来希望静人在这里……那孩子如今在哪儿呢……

“怎么了,伯母?哪儿疼吗?”怜司担心地问。巡子慌忙擦擦眼角,说是想出了有趣的谜语自个儿发笑呢。

“喂,这个谜语,想听吗?”她向大家问时,被齐声谢绝说“下次吧”。

九月下旬的星期六,巡子在早餐过程中觉得胃部有膨胀满腹的感觉,饭后好一阵仍持续着胃部鼓胀之感。美汐为了准备迎接宝宝的用品,说想去趟百货商场,于是怜司用车送她。巡子也想陪着去,但有个早就定下的妇女会的聚会,再加上鹰彦大概会担心她的身体,便留在家里。

在妇女会,确认了一个月后的秋季庆典拉花车的路线,同时巡子被推举为看护孩子们的灯笼队列的头儿。巡子考虑过推辞,但有人担忧地说:“你似乎脸色不好,不要紧吗?”,她反倒顽固起来,一口答应说我没事。鹰彦等在聚会地点的公民馆外,会后结伴回了家。巡子一进家中,鹰彦便独自为晚餐外出购物。

那个男人出现,是在巡子用洗脸池的镜子査看腹部的突起的时候。这几天一吃过饭,肚子上部便圆鼓鼓地突出来。过一段时间就瘪回去,因此对鹰彦也好,出诊医生或上门护士也好,巡子都还没说起,但总觉得有些在意。

(神啊,別成为坏东西……)

她仿佛念咒般念着,并用手心稍加抚摸的时候,对讲机响了。

中年男人的声音报出著名出版社的名号,说这是坂筑静人先生的家吧,他在家吗?问他名字,回答说叫ShiYe,夏天和静人在北海道见过。比起对方的来意,巡子被他和静人最近见过这一事实所吸引,打开了门。

油光光的脸上堆满分明是做作笑容的男人正站在玄关跟前。他晃眼偷偷看向她身后的室内,一边从起皱的西装内袋拿出名片。确认了他是周刊记者,名字叫做“蒔野抗太郎”,巡子问其来意。对方没有立即回答,“您是静人君的母亲吧。有哪儿不舒服吗?脸色似乎有些不妙。”

“没有,我身体有段时间不好。现在倒是完全健康。”

“是吗?和静人君是因为某个案件而认识的,我对他的行为怀有兴趣……关于拜访有人去世的地方的旅行,我从警察那儿听说你们全家也是知道的。”

“……周刊,就是说,您打算把静人的事写成报道吗?”

“不不,什么都还没定。总之我不太明白他的行动的含义。”

“那孩子有精神吗?没有生病或是受伤什么的吧?”

“您要看照片吗?是他拜访婴儿去世的公寓的时候。”

对方和颜悦色地说着,然而没有拿出照片的样子。察觉到对方等着这边让他进屋,巡子后悔自己焦急地打听静人的模样,让他来到起居室。

叫做蒔野的男人大约是故意的吧,他肆无忌惮地看了一圈室内,甚至摸了摸柱子,“是吗,就是在这里,那个静人君出生并长大对吗?不,可是……”

说着,他现出苦笑。“失礼了,但很普通呢。好像没有值得一说的特别之处。”

“您说,特別?”

巡子给对方备上大麦茶,一边问道。蒔野在脸面前夸张地摆了摆手,“请别介意。静人君在某种意义上是特殊的存在,所以我擅自推测,生养他的家也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生育环境吧。可是……”

巡子刚坐下,蒔野便立即毫不客气地问了坂筑家的成员构成,此外还有各自的年龄,有无工作和工作类型,进而乃至信仰的宗教。其态度暗暗透露出,在巡子回答之前,他不打算示以静人的照片,巡子按捺住焦躁,暂且回答了他所问的问题。

“也就是说,既没有什么可说的信仰,也不存在让他钦佩的人物……可是,他采取那样的行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您没有隐瞒什么吧?”

蒔野向巡子露出进一步试探般的笑容,从西装内侧拿出几张照片。

“这是他的照片。没错吧?要是说认错了人,我可是笑不出来啊。”摆在桌上的照片没有从正面照的,画质也差,但微低着的侧脸确实是静人。照片的日期是七月,一年零七个月没见的他仍然消瘦,但没有受伤或生病的迹象,巡子着实放下心来,几乎因此流泪。

“那孩子在健康地旅行着呢……北海道之后,他说要去哪儿?”

“他好像说过要在变凉之前下到东北……那我直截了当地问一下,静人君是因为什么契机而开始那样的旅行呢?”

为了回答蒔野的问题,巡子打算哪怕是相当概括,也把对高久保他们说过的情况,也就是从静人出生以前开始讲上一遍。然而,她还没说多少的时候,“不用,细节怎样都可以。一定有过明确的事件吧?让任何人,让周刊的读者也可以‘怦’地一下明白的。请告诉我那个。”

巡子深深叹了口气。和高久保他们一样,他也一定无法理解静人的事吧。

“没有哪件事可以明确地说是惟一的理由。我认为,是好些事情的叠加,以及和那孩子各个阶段的心境的结合,还有在旅途中学到的东西吧。”

蒔野似乎感到无趣,皱了皱脸,焦躁地用钢笔挠着耳朵背后。

“您似乎相当理解他,可如果是一般的家长,我想首先会阻止这样在旅行。”

“……自己是不合格的家长,这我很清楚。”

“您认为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使得静人君变成了那样吗?理由是?”

“我没打算逃避该承担的责任。只是……如果把那孩子所做的事的原因全归在我们身上的话,我也会感到这就好像否定了那孩子的人格。”

蒔野在桌上探出身子。他用指尖笃笃地敲着静人的照片。

“伯母您自己,对静人君目前的生活不感到无聊,没有意义?世上可是有许多为了社会以及人们竭尽全力的年轻人呢。不感到可耻吗?”

“可耻?不,不可耻。那孩子他,那孩子所做的事……”

似乎没法好好说。最近开始觉得,能够这样那样判断静人的行为的,或许只有被那孩子哀悼的人类。巡子注意到蒔野手指之下的照片,“那个,这张……这孩子在做什么呢?”

照片中的静人单膝跪地,右手举到空中,左手垂近地面。

“哎,您不知道吗?该说是他哀悼去世的人的时候的姿势吧,是POSE。膝盖跪地,右手往上举,左手往地面,在胸前将两手重叠。”

“也就是说,这样做……哀悼是吗……将去世的人……”

(静人,你没忘记鹌鸟的事呢……和那个早上一样,你想把去世的人们作为曾在天空下欢笑、在大地上哭泣的这世上惟一的存在,纳入自己心里呢……)

“事实上,我在网站试着征求了静人君的消息。他在全国各地被人目击到呢。有许多意见,能麻烦您看一下,告诉我感想吗?”

蒔野将记有数字和记号模样的卡片放在了桌上。

巡子尽管怀着兴趣接过卡片,却告诉他自己不用电脑。

“这真可惜。人们看待他的眼神,坦白说是严厉的,以责难为多。似乎也有死者家属认为他们是被愚弄了。知道这样情况的话,作为家属,一定不会不阻止他的旅行的吧。不,也就是说,作为父母,如果爱孩子的话。”

话语中所含的刺仿佛扎着巡子的胸口。是想说她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选择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既然是父母,您一定了解情况吧。还是无论怎样都无所谓?

甩开不管,干脆说是与此无关吗?”

蒔野眯细的眼底闪着光。这时,巡子怀有一种错觉,仿佛对方的内心有別样的生物在喘着气。在肥胖的中年男子的内里,有个眼眸中寒光闪烁的带着憎恨的孩子,正屏息敛气地瞅着这边,打算根据回答的方式而奋起反驳。

“您是,蒔野先生是吧。您为什么采取现在的生活方式呢?”

巡子反问道。她没有驳倒对方的打算。倒是近乎自问。

“你为什么这样活着呢……能轻易得出答案吗?或者,当别人说了解你生活的理由,你能心平气和吗?是这个道理吧?”

蒔野最初似乎有些困惑,但眼看着露出不快的神色,“也就是说,关于静人君,你有些不想提的事,是吧?”

“我丝毫没有隐瞒的打算。只是,静人被看作是怪人或是可疑的人物等等,表面的事说多少都没用。因人而异,他也有让人感到不快的时候吧。可我认为,这是那孩子和这样想的人之间的问题,不是别的谁要负责任的问题。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静人,不是吗?蒔野先生想怎样活着,比起这个理由,或许可以换而言之,蒔野先生的存在,在于给人留下了什么。比起这个那个地评论某个人物的行动……通过和这个人的相逢,我得到了什么,有什么留下来,我觉得这些更重要吧。”

不曾用惯的言辞喷薄而出,巡子自己也吓了一跳。是因为一直切身地感觉着死与生这两者,同时一日复一日地思考着静人一事,而在她心里产生了迄今未曾想过的言辞吗?

“蒔野先生,你是怎么看待静人的?他给你留下了什么?还有,得知那孩子做哀悼的死者们的情况,又给你留下了什么?”

蒔野盯着巡子看,仿佛在瞪着她,但她不移开视线,他便先低下头。那之后一会儿,蒔野仍不与巡子对视,继续问了几个问题。但声音里不再有死缠烂打的执拗,最终收了照片站起身。离开时,他在玄关前回头看向巡子。

“静人君他,是怎么看待家人,看待你?要是至少有些父母子女之情,他已经可以回来了吧?他是在回避家人,回避你吗?”

他的声音里没有挑衅,听来甚至像是对巡子有所期待的口吻。

巡子无法作答。静人对家人以及她是怎样想的呢……因为她一直不安地以为,就算告知她的病情他也不会回来,不是吗?她大概对眼前的人露出了寂寥的笑容吧。

她只答了一句,“如果那孩子按自己的想法回来,我会高兴……”

一个人待了没多久,鹰彦买东西回来。她没提蒔野的事。

临近傍晚,美汐也回来了。怜司双手抱着满满的行李进来,有一周没见他了。对狠狠支使人的美汐抱怨过一番之后,他凝视着巡子的脸,“哎?伯母……你的脸是不是有点儿黄?”

别开玩笑了,巡子苦笑着,一边想起在妇女会也好从蒔野那里也好,都说她脸色不好。鹰彦和美汐对她的肤色什么也没说,但或许是每天在一起,反而难以注意到徐缓的变化。

她站在洗脸池的镜子跟前。被这么一说,脸颊确实有些泛黄。

肚子上的鼓起还没有消退。她试着从顶上轻轻按了按鼓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她站立不住,当场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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