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披着雨衣步行,仍没有新的发现,就这样在桥下就寝。水量增加的河流的声音迫近耳际,并不讨厌死,身体却紧张起来,很难入睡。

她没有确认日期,所以日子过得混沌,但离开老人的家大约过了将近两星期吧。山上的树木开始染上颜色,露宿时虫声嘈杂,早晚需要厚衣服。

想起死去的人在世时的身影,哪怕只是一瞬间,也感到胸口发闷。在这苦闷还没消失的时候,静人又问起下一名死者的情况。多的时候一天五件,死难者多的事故则有过哀悼超过十个人的情形。倖世感到接连不断地想象死者的模样会丧失元气,便在半途放弃尝试和他相同的哀悼。

用静人的话来说,反倒是不要深深地把一个个的人留在心里,才能继续哀悼。

“我以为,深深地怀念某人的死是属于死者家属或亲近的同伴的,也就是所谓特权。我在旅行的过程中意识到,作为他人的我,最好是像记住令人怀念的友人的回忆一样。”

倖世得知,他的哀悼还有其他许多仿佛是自订规则般的东西。

静人说,自杀的情况下,大约顾虑到隐私,除公职人员或名人以外,报道都不透露姓名和年龄。最近,其他死亡事故也多不出现个人的姓名,就算拜访报道提到的大致位置,有时候谁也不知道该事故,这种时候就无法哀悼。

就算尸体被人发现,因各种原因导致身份不明的场合也是同样。

有各种各样的例子让他烦恼着该怎样做,结果是,“尽管遗憾,在无法哀悼的场合,我就认为和去世的人没有‘缘分’。”

反过来说,对于能够哀悼的对象,似乎他感觉到了“缘分”。

“有一次,我在三岔路口偶然选了右边的路,其结果是发现了供花。有人去世的地点要是在海拔几千米的山上,或是在遥远的海上,就没法轻易到访。因此,当条件交叠而能够哀悼的场合,我感到还是看作‘缘分’比较恰当……我以为,自己是作为所谓‘有缘人’来哀悼。”

那么,对于没有“缘分”的死者就什么也不做吗,就这样忘记吗?倖世问。

“我会记录去世的日期或是尸体被人发现的日期,不时翻开笔记本追忆。虽然什么也做不了,但我祈愿那一位得以安眠。”

他那一步一步仿佛在确认脚下有什么的步伐,也是有想法的。

外出旅行的第二年,购物回家的主妇被一个据说想要随便杀个人的男人从背后剌中,静人访问了现场。凶杀地点并没有标记,他来回兜圈子的时候撞到了一名拿着花束的男性。那是去世的女性的丈夫。当他提及哀悼一事,男人便以失神的视线看向静人站着的脚下,“就是那里,就倒在那里。”

静人说,他在那之后有一阵子害怕走路。与其说是害怕死者曾经倒卧的地点,不如说是担心踩着死者本身呢,这样的强迫观念使他选择走在路边或是快步走,试图减少双脚在地面接触的时间。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哀悼了许多人的过程中,他领悟到,若是追溯到遥远的过去,那么不管是怎样的地点,有人曾经死去的可能性都不为零,要是这样,“在自己的脚下,被某人深爱过的人曾经死去,我想边体会这一点边继续旅行,便决定小心地走。不过……”

静人羞愧般地坦白道,不觉中怔怔地走着的时候也不少。

然而,缓慢也罢,怔怔也罢,倖世已经疲于行走。疲于露宿。疲于看透静人的真意。他用只能认为是牵强的形式把所有的事说成是爱。她疲于为此而焦躁。朔也愣住了,久久地沉默着。

忽然,倖世感到或许差不多够了。再这样走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今天走一天,要是没有收获就不再旅行了。早上,她边钻出睡袋边下定决心。

〈你终于这样想了吗?可真是绕了好远的路。〉

朔也像是伸了个懒腰一样久违地出现了。静人已开始准备早餐。

七个月前,有个高中男生从公寓的十一楼摔死了。

从加油站听说地点而来到公寓跟前时,向两名路过的附近主妇模样的女性问了话。少年似乎是因为药品的副作用而被幻觉症状所侵袭,他冲出房间,翻过走廊的栏杆。据说在第二天,他的同学以及熟人大举来访,他去世的公寓停车场被献了许多花。

花已经没有留存,静人在停车场一角屈膝。这时,告诉他情况的两个女人跑过来,求他别祈祷。二人是死去少年的母亲的朋友。她们说众多的人祈祷少年冥福的事成了负担,他母亲病倒了。

“她在责备自己。她好像把祈祷冥福的人们想成是为了责备自己来的。”

静人说明白了,走出停车场。可他在前面不远处电线杆的阴影里重新摆出了哀悼的姿势,倖世问他,别人都说了有人会因此痛苦,所以别这么做,可你还在哀悼什么呢。他回答说,他觉得母亲因自责的念头倒下也是出于对少年的爱,所以哀悼这件事。

〈已经连伪善的人都谈不上了呢。是将他人的感情用于自己兴趣的自私的人哟。〉

朔也仅在嘴角浮现一丝透出焦躁的笑意。

“已经够了,下一个我就罢手。打算结束。”

倖世叹息着反驳朔也,盯视正在哀悼的静人的后背。

有关下一处走访的地点,她先让静人给她看过誊写在备忘录上的新闻报道的内容。往下读的过程中,倖世失去了镇定。从肩上瞅着的朔也怪异地笑起来。

在一间租屋里,二十八岁的女性死于丈夫的暴力。似乎从以前就发生过暴力,近邻常见到妻子的脸上有瘀伤或听到屋内的惨叫。她鼻梁骨折那会儿,警察因医院的通报而介入过,但丈夫声称要反省,妻子也没有提交被害申诉。其后过了一个月,她被丈夫用力踢中腹部,因内出血休克而死亡。

倖世感到,这一案件也和她与朔也的情况类似。但朔也挥舞的并非暴力,而是被称作“爱”的凶器。从结果上是倖世杀了他,但也可以说,她的心灵在那之前就被杀了。

在租屋附近的老旧商业街打听到了去世的女子的情况。以花店的女店主为首,美容院的店主以及来买东西的顾客等人都同情去世的女子,对其丈夫则困惑地说道,看起来不像是坏人。静人一如既往,询问女子被谁爱过,爱过谁,做了什么事而被人感谢过。

人们的困惑也一如既往。花店店主含糊道,她还是爱过丈夫的吧。

其他人都摆出打算辩解的表情,但仍回答,她没有逃走却和丈夫在一起,也没有提出被害申诉,所以心底是相爱的吧。也有人说,妻子被救护车运走的时候,曾看见丈夫哭着紧抱住她。

“相信男人会改变吧,她呀。比起单纯地说是爱过,不如说是爱过了头呢。”花店店主说,周围的人也点着头,还说起其他关于她的美好回忆。

倖世险些叫出声来。明明被杀了,却说什么“爱过了头”?

静人向人们道谢,走向曾是凶杀现场的租屋。显然他要根据刚听到的话做哀悼。他在租屋跟前单膝跪地,倖世没法默默地观望,“别再做了。不要做过分的事。”

她走近静人,按住他正要童叠在胸前的手腕。

“她每天被打,最后被狠狠踢中肚子死掉啊。”

“可是……她结了婚,所以哪怕只是一时的,也曾经相爱过,不是吗?”

〈是吧?你也和我结了婚。也就是说,我们曾经相爱过吧?〉

倖世不理会在肩上嘲讽她的朔也,焦躁地扯过静人的胳膊。

“用仅仅是一时的事概括人的一生,很奇怪吧?”

“我只是认为,如果能记住对那个人而言可能曾是幸福的时间以及事件就好。”

“你真相信爱是善的?就连偷窥狂也声称爱呢。以爱的名义,许多人被杀了。爱是欺骗。是陷阱。要是没有爱,人类该有多轻松?”

倖世的话让他浮现困惑的表情,这让人愤慨。她终于将右肩往前一送,“我杀了人啊。杀了这个人。我的爱被利用,被设计并且杀了他。”

“杀了……谁?”静人的视线彷徨在朔也待着的周遭。朔也怪异地笑了。

“是我丈夫。甲水朔也。你哀悼了吧,在山上的公园……是我丈夫。是我杀的。”

话语接连不断地涌出来。对朔也的回忆混合着呕吐感涌上喉头。

这时,有人从租屋出来,怀疑地看着这边。即将从嘴里吐出的话就要回到心底。倖世飞快地走了起来。她想倾吐,想诉说。自己曾被逼迫到杀人的地步,要是现在不立即道出所谓爱这玩意儿的恐怖与丑恶,还有愚蠢,就连呼吸都痛苦。她仿佛分开泥泞前行般寻求着能够尽情倾诉的场所。

在家家户户之间,只见有棵高高耸立的大树。如果朝它走去就有间寺院。倖世走进杳无人迹的寺院范围内。她呼吸困难,停了脚步。转身看去时,眼前是喘着气站定的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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