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家,送走说是稍后再和出诊医生来拜访的浦川,巡子打量着家的周围,来到玄关前。她怀着期待转动门把手。门锁着。

“啊,果然没回来吗……美汐,钥匙有没有好好放着?”

“我没动过。我觉得,比起哥哥回家,可能小偷会更早发现。”

美汐抬起放在玄关旁的茉莉花盆。我会一直放在这下面,所以就算家里没人,你也进来休息……巡子曾对静人这般说着并亲自把摆放的位置给他看,这把玄关钥匙,尽管被花盆中漏出的土弄蛀了,仍在玄关瓷砖之上闪亮着。

“虫子传了好多次坏消息,你难道没有耳朵听吗……哎呀。”

在茉莉的叶片上,停着一只几乎可错看为灰尘的细脚蜘蛛。巡子伸出手,蜘姝移到她的手心,一步一步确认般移动着。

(你呀,能告诉静人吗?就说,你母亲她,很快就要死了。告诉他,尽追着别人的死,放着母亲的事情不管行吗?)

巡子将手心伸向天空,翻动手掌“呼”地一吹。蜘蛛飞上了半空,或是落在了看不见的所在,或是真的飞了去,从巡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这个家是战后不久由鹰彦的父母建造的,在静人即将出生时,鹰彦的爸爸说老两口住一楼,二楼给巡子夫妇住就好,于是做了改建。一进玄关,右边的墙上装饰着鹰彦的画。他从过去就爱好绘画,和巡子也是由此相识。这一幅画,是以鲜明的蓝色描绘着他出生的故乡四国今治的海。

脱了鞋走上玄关,正面是楼梯,楼梯下面是厕所,笔直走进去,则面临通往和室的隔扇,若在楼梯前向右转,便来到厨房兼餐厅。里面有洗脸间和浴室。餐厅之后是起居室,起居室的窗户对着南面一览无余的庭院。起居室的左侧有八张榻榻米的和室。

和室里放着昨天送到的护理用床。和室原本是鹰彦父母的房间,两人去世之后,巡子他们仍在二楼居住,但被浦川等专家劝说道,如果希望在家做临终看护,那么把卧室设在一楼,在床上过比较好,他们便委托租了床。

(我将在这里生活……不仅如此,将在这个房间迎来终点,是吧。)

和室的角落摆着两座佛龛。是坂筑家的以及巡子的娘家,和木家的。巡子在镰仓的娘家自二十九年前妈妈死了便没人住,房子已处理掉,佛龛也取了回来。因此需要供养的牌位在这里齐全了,每天早上从不间断地供以茶和水。

(尽管如此却没守护我呢,也想这样抱怨下……可活到这岁数也是多亏保佑吧。我不久就要去那边了,请热情地迎接我。)

房间拉门上端的横木装饰着鹰彦的父母与哥哥、巡子父母以及她哥哥继郎的照片。两边的父母各是年过五十的死亡,而鹰彦的哥哥是在五岁去世的,从当时的家族照片中选了遗照。继郎在十六岁病死,在那之前不久由巡子摄下的笑容成了遗照。

(继哥哥让给我的时间,似乎终于要过完了……抱歉。)

意识到胃部的疼痛是在五年前,静人辞职之前不久。静人看上去怀有某种深刻的烦恼,一边在意这事,巡子也开始胃痛,随着对自己儿子的担心成了常态,胃痛也转成了慢性,从历历的尖锐痛感变成了钝重的疼痛。

巡子年幼时曾经病弱,但从中学开始就变得健康,之后也没生过什么病,因此她最多只服用店里销售的胃药,没去看医生。她在百货公司的食品卖场打一份收银的工,并作为妇女会的核心成员而活跃着,还每周三次在老人之家做辅助用餐的志愿者,如此等等要做的事太多,尽管鹰彥劝她去体检,巡子仍往后拖。

她内心其实感觉到恐惧。妈妈死于肺癌。治疗方法没有如今这样先进,因为各种治疗的副作用,那是相当痛苦的死。她知道,在遗传上,被同样的病症侵袭的可能性颇高,而妈妈苦熬的记忆折磨着她,使她逃避面对现实。

从去年秋天开始,疼痛每日持续,发生了好几次贫血。还解出黑色的大便,当她想着差不多该做过年准备的一天早上,无法忍受的腹痛袭来。她逞强说躺着就会好,但看见把身体弯成两折的她,鹰彦硬是拉着她去了附近的医院。

在那家至多因感冒而一年去一两次的内科医院,处方开了胃溃疡的药,她被劝告去专业医院做检查。因为鹰彦没完没了地恳求,她不情不愿地在附近的消化科专业诊所做了B超。她被告知胃的下部有大块阴影,医生说应该进一步到大型医院接受精密检査,给开了介绍信。就连巡子也察觉到,自己置身于不妙之境,过完年之后,她终于在作为地方定,点医院的公立综合医院接受了从内视镜检查开始的多种检査。

巡子讨厌有所隐瞒,而且想到鹰彦在精神上大约耐不住说谎,从一开始就希望获得说明。鹰彦喊了美汐,三个人听了主治医生的说明。他们被告知,胃的下方有一处大的癌症病灶,腹腔内大概也有癌细胞扩散。还发现转移到了肝脏,已不适合手术,医生建议用抗癌药物治疗。

与发呆的巡子和美汐相比,鹰彦毫无意义地在椅子上起而复坐。看到他的这般身影,巡子恢复了镇定,决定积极接受现在能做的治疗。

她两周用一次被认为对癌细胞肝脏转移有效的抗癌药物组合,在医院住一晚。一个月两次为一个疗程,三个月六次的三个疗程因副作用而相当苦楚。呕吐是最痛苦的,止吐剂也没有效果,她常处于抱着脸盆生活的状态。吃饭变得可怕,人渐渐瘦了。瘦也让人不安,她拼命试图进食,却还是吐了。

在第二疗程的治疗中,口腔内的炎症加重,头发用梳子一梳就显著脱落。虽不到秃顶的程度,但她原本头发丰盛,所以她深感不安。躺一幣天的情形越来越多,打工只好停了,妇女会也缺席,老人之家的志愿者工作也歇了,如此种种,无法回应周围的人的期待也不好受。然而,治疗的效果不明显,主治医生说我们做不了更多的,所以如果要转院,会开出卬绍信。

这所医院没有癌症的专门楼,食物中毒的患者在接受抗癌药的邻床打点滴,便是这样的环境。也由于处方开出的镇痛药无法消解疼痛,使她丧失了与疾病做斗争的意愿,破罐破摔地想着不过是选择在哪一家机沟等死,就在这时,通过美汐的熟人的介绍,她转到一家癌症治疗成绩获得好评的民办医院问诊。

检查的结果与之前的医院相同,仍旧被建议化疗。巡子有些踌躇,但新的主治医生说“如今用吗啡也可以了吧”,开出的镇痛药有了效果,她久违地能够过上不感觉疼痛的生活,因此对这家医院产生了信赖。也爷虑到巡子害怕呕吐等副作用,医院采取了住院并将抗癌药少量分次投药的方法。持续四周投放了和上次不同的药物,然后休息两周,这样的一次交替为一个疗程,她接受了两个疗程的治疗。没有脱发,呕吐感只有一点,如果每次少许,也能进食。只是,她感到全身乏力,手有些麻木,膝关节疼痛。

另一方面,因为是癌症的专门住院楼,除了疾病和治疗方法的知识以外,可以从病人伙伴处学习处理日常生活中的杂事,或是排泄等难以向医护人员询问的事。

对于死亡也能坦率地交谈,她借此机会,开始实在地思考如何迎接自己的死亡一事。

巡子的妈妈如果知道自己会死,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女,大约会想做许多准备,然而她在事先未知的情况下,对自己的疾病和家人怀着疑结束了一生。至少巡子想在整理完目前为止的人生之后死,这一想法住院过程中变强了。

结束了第一疗程的治疗,获得外宿许可回到自己家之际,她试着联系了设有临终关怀住院楼的医院。听说床位满员,等待的患者排到了两位数。也试着联系了其他实施临终关怀的机构,但即便是离自己家很运的地方都没有空位。

第二天,得知在老人之家做志愿者而认识的老人逝世,她外出参加悼念。据说附近的出诊诊所和上门护理中心合作在家护理了老人。

子联系了那家出诊诊所,听说他们也为末期癌症患者提供放松护理。

在第二疗程的治疗后,获准外宿回到自己家时,她试着拜访了出诊诊所和上门护理中心。气氛明快,出诊医生和上门护士也都是好相处的人。她整整考虑了两天,和鹰彦商量了一下。她说,如果这一次治疗的效果没有提升,能不能留在自己家珍惜着时间度过呢。他难以回答,却没说不行。

检查结果没有好转。不如说,癌似乎正在扩展。主治医生那边问,没用过的药有倒是有,怎么办?说是巡子目前为止用的药普遍认为有效,其他的药在统计上的成绩不佳,且可能有较强的副作用。

如果什么也不做……巡子问。她被告知,胃的出口会堵塞,将无穿摄取营养。问起那时剩下的寿命,主治医生不爽快地说难以一言蔽之,然而当她提起人寿保险的生前支付需要写有剩余寿命的诊断书,医生则回答说“大概三个月左右吧”。

巡子为了有回旋的余地,暂时出了院。一旦撤掉抗癌药,乏力和手的麻木感消退了。家务事全都能做,也能打点自己。要是遭受比以前更严重的副作用,一定什么也干不了吧。她不想像妈妈那样留有悔恨,而粑在能动弹的时候做喜欢的事,该见的人也见一下,迎接心平气和的终点。

对于巡子的决心,鹰彦同意说,如果你决定了,就这样吧。美汐则如预想般强烈反对。她举了好些自己查到的治疗方法,但巡子的意志坚屮,美汐最终让步了,答应协助在家度过。

“难道说,静人……不会在院子里吧。”

巡子打开和室的落地窗,看向朝南的院子。为了在各个季节赏花,她煞费了苦心,如今也有大丽花艳丽的色泽令人怦然心动。不过,每年这个时候装点着院子的万寿菊因为接受治疗而没栽苗,不见踪影。

“好,一起搜索一下咱们家。在不在二楼,我去瞧瞧。”

她回到楼梯这边,小心地踩上去。她凭感觉知道鹰彦担心地跟了过来。上到二楼,最跟前是夫妻俩的房间。巡子把鹰彦的画装饰在墙上,不擅长与人面对面的他描绘的全是风景,画人的一幅也没有。

鹰彦的小学时代,有一个同样极其怕生的少年,常常独自待着的鹰彦和少年如同磁石般相互吸引,不觉间两人经常在一起。少年的家里经营着一家工厂,制造和研磨连接管道的连接件以及吊轨。鹰彦从中学开始去那家工厂打工,高中毕业后直接就业,其手巧和勤勉获得了承认,退休后仍被继续返聘。一方面是那位朋友在前几年过世了,以巡子的病为初机,鹰彦在今年一月刚离职。在夫妻俩的房间隔壁是美汐过去的房间。从三年前起,她在离工作的旅行社较近的东京租了公寓独自生活。但因为巡子决定在家待着,她了这个家。桌上摆的似乎是她工作的物品,被四时各异的自然景色装点的景区宣传册堆积如山。

(静人……你是走在像宣传册上的地方吗?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悠然漫步在盛开的樱花之下,或是红叶的炫彩之中……但一定不会吧。)

她关上美汐的房门,朝着走廊对面静人的房门,以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声“其实你回来了”,一边把门打开。明知谁也不在里面,她仍感到沮丧。

她拉开通往阳台的窗上悬着的窗帘,把窗户也打开,让外面的风进来。

正对着窗有张静人上小学时买的书桌。他说不用新买,所以仍是旧模样,桌上残留着他年幼时的胡写乱画。桌子旁边是放有音响及CD的架子。隔着桌子的那一头是床,床旁边摆着摇椅。摇椅是静人中学时代的好友的,好友死后,其父母把它给了静人。

在静人外出旅行之后,巡子不时坐在这把摇椅上听着儿子挑选的音乐,试图体会他的内心。她此刻也悄然在椅子上落座。

(静人……我啊,据说还有三个月左右。明明这么有精神。没有感觉的不光是美汐。我其实也还无法相信。什么心理准备,我还一点也没有……)

未来的病势变化,除了疼痛,还有腹水积存,消化管堵塞,排泄障碍,因肝转移导致的黄疸等可能性,胃出血也作为必须考虑的风险而被医生叮嘱。

(我如今也还在心里一角祈祷着,不会发生奇迹吗。还想到,带来这一奇迹的,静人,难道不会是你吗……怎么样,你会为我从旅行中回来吗?)

从窗子对面传来仿佛回答般的声响。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的树木繁茂的叶子被风吹过,相互触碰。如此说来,以前……巡子记了起来。

比二十五年前更早,鹎鸟曾在院子里的树上筑了巢。从二楼的阳台能一直看到巢的深处,当时六岁的静人用买给他的双筒望远镜沉迷地持续观察着四只幼鸟从蛋里孵出来成长的姿态。然而在某天夜里,台风直袭城市,第二天早上,从巢中掉落的一只雏鸟死在树的根部。因为是一大早,鹰彦和一岁的美汐,以及当时健在的公公都在睡,巡子一个人确认院子的受损情况时,静人穿着睡衣走下了院子

(那个时候,静人他,是怎么了呢……)

忽然,似乎是风再次吹来,叶子相互触碰。她的耳朵深处传来“怎么做才好”的声音。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呢?

巡子朝门的方向转身。从后面跟来的鹰彦仿佛不安地回望着她。

“静人他,回来了?我好像听到了声音……”鹰彦默默地讶异了一下。

在巡子的背后,院子里的树又相互触碰,发出宛如人的耳语的声响。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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