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底上印有殷红玫瑰的红色长裙,配上粉色的长筒袜,穿上高跟的银色凉鞋。为了掩饰清减的胸部而挺背收肩,轻轻拈起金色童花头假发的发梢,将其理顺。坂筑巡子从面前的镜子确认自己的形象。

“好,完美……就算不是,也差不多及格了吧。”

她朝镜中的自已一笑,走出厕所。在走廊上,女儿美汐身着白衬衫配藏青短裙的朴素装束等在一旁,看见巡子的身影,她皱起脸,仿佛要哭出来。

“妈……还是挺奇怪的,算了吧。你以为自己几岁啊。”

“五十八哦。还有,好像不会再添岁数了,一直是五十八。”

巡子把装有来医院时穿的普通外出服的包递给美汐,踩着不习惯的高跟鞋小心地迈步,到了她一周前离开的病房,她把美汐留在走廊,一个人走了进去。

“大家,中午——好。穿成这样,我是——坂筑。你们好吗?”

她话音刚落,长时间同病房的三个女人“哇”地欢叫起来:

“什么呀那是,怎么啦。”

“干得好,真有精神啊。”

“很衬你,是梦露?”

“是麦当娜哦。据说笑也能提升免疫力。这是活力的分享。怎么样,有效吗?”

能笑出来,真棒。我是不是也戴个金色假发呢。不过,你居然有这样的衣服哦。

“我女儿的哦。没死撑就穿上了。瘦了也不全是坏事。这位是?”

她看见自己待过的靠窗的床上有一位五十出头模样的病人。对方显出因巡子的打扮而困惑的模样,其他患者伙伴们将五天前住院的她介绍给巡子。

“你好,我叫坂筑。是和大伙儿一道,在这间屋子和疾病斗争过来的同伴。”

“啊……那,您是痊愈了吗?”说着,那位女病人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

“要那样就好了。两种抗癌药都没有效果,决定今后在家待着,所以今天过来商量,上门护士也一起来了。我想也和大家打个招呼。”

“也就是……放弃了,是吗?”对方的表情转成了苦涩。

巡子长叹一口气,浅淡一笑。其他三人也浮现出复杂的笑意。

“我决定开始别的生活方式。和疾病作战,也许该说我选择了与这截然不同的道路……那么,我还要去其他人那里,诸位,祝健康。”

巡子和三人握手,相互道别。第一次见面的病人或许觉得和她触碰不吉利,把手藏在被子下面,因此巡子只点点头,走出房间。

她转了一圈住院过程中面熟的患者的病房。在一星期里,有一个人出院,两个人去世了。留在医院的病人们同样因巡子的奇装异服而惊讶,显现笑脸。或许因为是癌症的专门楼,即便仅仅交换只言片语的感谢,心中也有着相通之感。

“我和大家一起度过了好时光,能彼此说出真心话,真高兴。”

她对一位八十多岁的女性说道,嘴上罩着氧气面罩的对方当即湿了眼睛,点点头。

“哇,坂筑太太,你可真敢穿。这简直是扮装大奖呢。大伙儿吃了一惊吧?”

再次经过护士站时,护理回来的护士长对巡子的打扮大为瞠目。年轻的护士们也笑着,无声地鼓了掌。

因为选择了在家的临终关怀护理,这一天,她委托医院交班给在家医护人员。医院的护士们向上门护士做了详细的告知,主治医生把诊断信息报告写给出诊医生。此外,主治医生还把写有生命期限的诊断书交给巡子,有了这个就可以领取人寿保险的生前支付款,不再有经济方面的担忧了吧。

“要过得像坂筑太太的样子。不过,如果有什么,尽管联系我们。”被护士长的话送走,巡子挥挥手,走出住院楼。她刚进入候梯厅,只见—个身着灰色马球衫和同色系西装长裤这般不起眼打扮的男子,正站作候梯厅的角落。

“怎么了,鹰彦?你躲着一样站在这种地方……什么,这轮椅是?”比她年长六岁的丈夫鹰彦在自己近旁放了一把标有医院名字的轮椅。

“我想着,万一你要是累了……”他用几近消失的声音说道。

“我可不累呀。今天绝对状态很好。不过,难得你拿了,让我坐一下吧?”

鹰彦把轮椅推过来。巡子背朝轮椅,在座位上坐下。打起精神明快地做了样子的结果是,身子刚沾上椅背,巡子便忍不住重重地叹息。

“看看吧,难受了不是?妈,你为什么要硬撑啊?”美汐瞪眼说道。巡子苦笑着嘀咕了一声“啰嗦”。

“住院的时候,我从大家那里得到了充实的时光,这是报恩。大伙儿都挺高兴,真好。”

(在这里,得以彼此诉说对家人也没法讲的不安、恐惧和后悔。我不想死,这样悲痛的话也能像拉家常一样相互道出。年龄也好职业也好都没关系,我们得以认同彼此的存在。)

“要是我没精打采地来了,可对不起在努力的大家。走吧,鹰彦,回家吧。”

巡子催促丈夫,乘电梯下到一楼。为了以自己的方式下定决心,她闭眼片刻。一楼的前台附近人来人往,应该很嘈杂,却只有车轮的辘辘声响在耳际。

“难道能从身体里面听到不成。自己的时间辘辘逝去的声音。”

之后的瞬间,一股小小的力量从下而上冲击全身,她的两颊感到微温的风流过。

(这里就是分界线。到这里就必须放弃以治愈为目的的医疗。坦白说,我怕……)

巡子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多彩的颜色在眼前延伸开去。前院的花坛中盛开的花,繁茂的绿化带的阴影与向阳面形成的斑纹,往来路上的车辆,擦肩而过的探视者,探视者手中的花束。停在面前的出租车车窗上映出坐着轮椅身穿黑色连衣裙的金发女人。

假发是从女儿当理发师的朋友那里借来的。大约半年前在别的医院接受化疗时,她因为副作用而严重脱发。这一次用其他药做化疗时把头发剪短了做准备,却几乎没有影响。巡子脱去假发,将白发还很少的头发向后拂去。

(看吧。外面这么明亮。这是我好一番苦恼之后决定的事……豁出去吧。)

巡子“咚”地猛敲一下轮椅的扶手,站起身。在后面的鹰彦“啊”地叫出了声,走在旁边的美汐伸手过来说,你在做什么呀。

“如果像个重病人一样出去,和大家笑脸道别就成了谎言吧。鹰彦,拜托了。”

丈夫去把轮椅还到玄关里。美汐凑过来扶住巡子。

“我想,妈妈还是有治好的可能的。补充疗法啦民间疗法啦,一定有法子的。所以别再说像是没救的话了。”

(这孩子,对母亲的死亡临近一事还没有感觉。我妈从前得肺癌的时候,我也找了并让她试了这个那个的治疗方法,就结果而言似乎是折磨了她……)

“爸爸也说点什么。在电梯跟前老老实实地等着,太奇怪了。”

美汐仿佛责备般地对回来的鹰彦说道。他神情困惑,眨巴着眼。

“鹰彦他,对我转来转去忧心忡忡,看不下去呀。”

巡子这次决定了,在家待着就再也不在意门面,想到的事情就付诸行动。用名字称呼自从长子诞生以来就喊作“孩子他爸”的丈夫,也是其中的一件。

“且不说这个,静人还没回来吗?莫不是在家等着?”巡子边向停车场走去,边问二人。

“哥为什么会回来?他联系过你们吗?”美汐和巡子并排走着,或许是为了以防万一,她搀扶般挽着巡子的胳膊。

“就算没有联系,因为是妈妈决定了重大事情的日子,会有不好的预感吧。”

“那不可能。因为哥他就连妈生病的事都不知道。”

“是妈妈的事啊,不察觉可怎么行?尽追着別人的死……”

巡子抱怨般说着,忽听得二人的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北海道的警察,来确认过,静人的身份……八天前,你出院的前一天。”

鹰彦断断续续地说着,像在自言自语。巡子她们吃了一惊,停住脚步。

“老哥又给逮住了?”美汐回问道。

“是跟以往一样的确认,问他有没有在做那样的旅行……我倒是拜托他们传个话来着,让他打电话过来。”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至今都没告诉我?”巡子讶异道。

“因为只是确认而已,而且因为,结果静人那边一直也没打电话……”

“鹰彦,要是静人打来电话,你原本打算告诉他我的病不成?”

对巡子的指责,丈夫低下脑袋,失措地挠了挠头。

“妈这会儿不也说了希望哥回来的话吗?”美汷如同护着父亲般说道,“爸应该好好告诉哥才是。”

“不行。要是静人不自己察觉的话。因为,说出我的事情,而使那孩子中止旅行,这绝对不行。不过……他没来电话。一定是警察忘了转告。”

巡子自然地采取了袒护静人的说法。

(如今在北海道的话……是在明年初来关东吗?他会顺便来吗?能撑到那时候吗?)

“哎呀——坂筑太太。好一身打扮。什么时候换的——”

在出了医院停车场的转盘处,上门护士浦川站在面包车外面,正在挥手。她不仅参与了和医院方面的商谈,还主动用工作车接送巡子他们。她看起来年轻,据说其实四十出头了,有两个孩子。

由浦川驾驶,车子朝巡子位于横滨保土土谷的家驶去。

“浦川太太,能开到街上去吗?难得这样打扮,我想走走。”

巡子从车后座对浦川说道。坐在副驾驶的美汐顿时一脸不快地转过头。

“别说傻话。不早点回去好好休息可不行吧。”

虽说是因为过度担心,但对于百般反对的女儿,巡子终于感到冲动,挑衅地嘲弄她女儿起来,“是啊。值此之际,或者去卖成人玩具的店里看看吧。浦川太太,你去过吗?”

“哎?没去过……因为看了之后,要是想要可就麻烦了。”

浦川微微地转过脸来,吐了吐舌头。

(这个人或许可以信赖……)

“浦川太太,你和我先生还没直接说过话吧。不觉得他怪吗?”

“在家和工作单位以外不爱和人交谈的人,可是超乎想象得多呢。”

“光说了我的病情,还有在家待着的请求,至今为止没时间说明他的憐况。其实他有点儿心理障碍,这是从小就有的情形,社交恐惧,算不上病症,但没法面对面和别人说话。电话倒是没关系。只是,如果对着脸躭吃不消。”

“我懂了。知道有问题发生的时候能接到电话,我倒是能放心了。”浦川透过后视镜朝鹰彦微笑。他朝下看去,避开视线。

“在成人玩具店呢,也有相当厉害的内衣是吧?我想,我要是曾经向七夫要那样的玩意儿,女儿也许能变成更性感的姑娘吧。”

她怀着进一步揶揄女儿的意图,对浦川说道。一旁的鹰彦仿佛情绪恶劣地挪了挪。

“您女儿不是挺女孩子气的吗?实际上已经有对象了吧?”

浦川调解般说道。美汐或许是在生气吧,丝毫不打算作答。

“完全没有。二十七了,却没带任何人回来。啊——最终抱不上孙子呢。儿子呢,不知道在哪儿转悠,真是的,我家的儿女全是不孝子女。”

“您儿子前往的是寻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的旅程,对吧,真让人羡慕。”

不仅对浦川,因为难以对家人以外的人说明静人的行动,于是含糊地声称,长子出门,是去走那种年轻人有时走的“寻找自我的旅程”。

应巡子的要求,浦川在车站前的商业街把他们放下车。她说因为没法长时间停车,所以在附近绕三十分钟左右,然后再来这里等,说完便驾车而去。

“喂,穿成这样在街上走会成为笑柄的。別这样,太丢脸了。”美汐劝阻道,然而聚集的人流反而使巡子获得了勇气,她甚至重新戴上了假发。

“这样子在街上走,会是一生的回忆哦。鹰彦,我们就这样到情人旅馆去如何?”

巡子用瘦下来的胳膊挽住正眨巴眼睛的鹰彦的臂膀,朝着人丛迈开步子。

车站前的商业街即便是在工作日的白天也以年轻人为主热闹着。被穿着时髦的人群所包围,或许就连巡子也不显得怎么特异,无人停住视线。她在医院时的心境也为之一变,感到自己也和周围的人一样作为健康人而阔步行走。既然马上必须面对严酷的现实,哪怕仅仅是当下,也希望能沉醉于这种错觉。

忽然间,她看见在沿着人行道的一棵树的根部摆放着黄色桔梗的花束。还有几听罐装啤酒,宛如供品般摆着。是在一家小钟表店跟前。

巡子让美汐在一旁,催着鹰彦走进店,询问

花束和罐装啤酒的事。

大约也因为巡子的打扮,店主浮现困惑的神色。她解释般说道,自己是从这边路过,没什么恶意,只是有些好奇。

“其实是五天前的深夜有一场争执,一个年轻人,被打得不是地方而死掉了。”

巡子不知道这事,又询问报上没登吗。

“因为差不多是意外事故。我们也要做生意,觉得没人知道还好些。摆放花束的该是恋人吧。我想啤酒是死者的朋友放的,至于之后怎么处理……我和商业街的人们商量过,通过警察送给死者家属,或是扔掉……把东西放在这儿的人多少该顾虑一下我的店。”

巡子向店主致谢,和鹰彦离开商店。美汐问怎么回事,可她找不到词,思绪漫卷过比自己先去世的年轻人,她朝着道旁树根位置的花束合泷双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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