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从早上开始就格外晴朗,太阳还没升高,蝉就鸣叫起來想到它们是为了燃尽短暂的一生而拼命,对巡子而言,比起嘈杂,更感到其奋不顾身。

早上服用的吗啡缓释剂缓解了疼痛,靠着止吐剂和中成胃药而不用害怕呕吐,她才能吃了浸温牛奶的面包。吃过后,她想到将来的事,在厨房整理着不用的物品,这时,从水池上方敞开的窗户传来停车的动静。

“——好呀。伯母,听说你病好了?恭喜——我是怜司。”

外甥福埜怜司是鹰彦的妹妹美野里的孩子,和美汐同年出生。美野里在丈夫的故乡滋贺县安了家,每年盂兰盆节和正月,她便带着怜司回横滨老家。怜司和静人以及美汐像亲兄弟姐妹般融洽,升上高中以后他也在长假期间一个人来玩。据说他考取东京的大学的动机是为了能和静人他们频繁见面。他如今在东京都内的通信事业公司工作,说是在管理和运营互联网上的各种信息。

怜司穿着件仿佛将盛夏的爽朗裹在身上的鲜红夏威夷衫,探头进来。

“干得好,伯母。所谓奇迹的复活?噢,头发变短了,不过显得精神呢。”

昨天下午,出诊医生来访,确认过用吗啡等药物控制疼痛,以及,对于因癌症扩散而导致的各种症状采用一并考虑身体状况的缓解治疗。另一方面,巡子再次提出,她没有浑身插满管子来延续生命的心情。

“没去新的医院那边探病,抱歉。因为呢,我从美汐那里听说,伯母说不用来。怎么个情形我可是捏把汗呢。结果没做手术?”

“嗯。因为现在有了好的药。只要找到适合那个人的药,效果就会提升呢。”

(对怜司以及美野里,总有一天得说出真实的情况吧……)

怜司自顾打开厨房的冰箱,多方察看之后,他发现了一瓶营养饮料。

“咦,在喝这个呀。有多种维生素,还加了叶酸?”

“我不知道啊。是美汐的吧?”

“那我可以喝吧。老妈在电话里说拜托我来看你。还说她没能来很抱歉。”

美野里如今作为社长掌管着曾是丈夫家业的一家小运输公司。她和巡子是大学的同学。巡子属于话剧社,有个俨然艺术家的前辈,明明是莎士比亚的公演,却声称要饰以让人想起越南战争的恐怖绘画,巡子找美野里商量时,她说我哥就画阴暗的画哦,鹰彦便被介绍过来。

“老爸糖尿病,所以负担全压给了老妈。咦,伯父呢?”

“在院里晒被子。”

怜司走进起居室,敲了敲窗户,朝把晾衣架摆在向阳处并摊开被子的鹰彦示意。回过头的鹰彦吃惊一般地睁大眼睛,然后浮现仿佛松了口气的笑容。

(啊,他是不是以为静人回来了……那孩子在出门旅行前,也常穿着像怜司般明亮的衣服呢。尽管不吭声,那个人也在等待着静人的回归……)

“静人哥呢?还在寻找自我的旅程中吗?”

怜司仿佛体察到巡子的想法般问道。寻找自我的旅程……不知该如何说明静人的旅行,就连对亲戚朋友也这样说明来着。

“总觉得羡慕啊。随心所欲的旅行吗……我也想辞了工作去个什么地方。”

“你的工作怎么样了?还有,女朋友呢?都没怎么带来不是吗?”

“工作嘛,顺利地做着,拿着相当不错的薪水……虽然四处交往,可遇不到真命天女最近有点空虚啊。”

“別说傻话。被你伤害了哭泣的姑娘也是有的吧。”

“我不会交往到伤害的程度哦。我总有个癖好,在那之前就‘哧溜’一下躲掉。”

从以前开始,怜司就是个不管学习还是运动,都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巧妙应付的孩子。他因此而自满,对这一性格,静人曾严厉地告诫过,而他也把静人当哥哥一样敬仰,回想起来仿佛是在昨天。

“新医院在癌症治疗上很有名呢。不觉得给介绍了一个好地方?”怜司回到厨房。巡子相应地进人起居室在沙发坐下,免得疲倦。

“嗯。能和同样毛病的人说很多话,挺好的。亏得美汐。”

怜司扔掉营养饮料的瓶子,把头转回这边,别有深意地嘿嘿一笑。

“怎么了……你那样笑?有什么吗?那家医院,说是美汐的合作商介绍的……”

“合作商吗……小汐这家伙,什么也没说。”

巡子正打算问是怎么一回事,响起了下楼梯走来的脚步声。美汐探进脸,“什么嘛。我正觉得有个好吵的声音,果然还是怜司吗?你、为什么来啊?”

“伯母喊我来的。说是要去镰仓扫墓,让我开车出来。小汐也多受累了,不过能出院不是挺好的吗?还是靠了那家医院吧?”

美汐一瞬间神色严峻地瞪着怜司,随即仿佛压制了情绪,将脸转向巡子,“妈,今天早上吃这个。出诊的医生也说了没问题。”

她从玻璃瓶中取出一个装着药粉的袋子。据说,这是若干种蘑菇混合了米糠以及海藻类什么的,似乎有传言说对癌症很有效,她是从网上订购的。昨晚也递过来,巡子不来劲,没有吃。

“知道了。哎,我会考虑一下……不说这个,既然怜司也来了,外出的准备做好了吗?”

美汐看上去不满意,但她大约觉得是在怜司跟前,对巡子的病情不好明说,便回了自己的房间。怜司瞅一眼留在桌上的玻璃瓶。

“出院了也还得吃许多药吗?”

“因为恢复嘛。不过美汐呢,请了一周的带薪休假,什么事都搞得很夸张。对了,你刚才的话,介绍那家医院的……难道,是美汐的男朋友?”

“一定是。高久保的叔叔是县议会的议员,所以人面广阔……美汐原来没提。”

叫做高久保的是怜司大学时代的朋友,在东京都内的银行工作。怜司在三年前圣诞派对的餐桌上撮合了高久保和美汐,两人开始交往,这事之前从怜司处听说过。尽管以为差不多该有结婚的消息了,但一直没这动静。

“男朋友的事,她从来不提呢。我昨天也试着挑了话头,却完全没反应。”

“我最近也没见过高久保……怎么样了,想着问问小汐呢。”

“拜托了。我也想用这双手抱一次孙子,然后再去那边……”

她“啊”地一声反应过来,已经晚了,正当巡子踌躇于该如何圆话,“哈哈哈,得了吧。昨天刚出院,这台词可不漂亮。”怜司笑声四溅,巡子也一起笑了起来。

一小时后,所有人都准备妥当,怜司旁边坐了巡子,鹰彦和美汐坐在后座,轮椅则折起来收在后备箱。事先把出门的事告诉过出诊医生和上门护士浦川,拿了急救用的吗啡,也了解了紧急情况下的处理措施和联系方式。

在附近买了花,上了高速路之后,因为和去海边的方向一致,路上相当堵。若是在堵车时巡子身体不适可就一筹莫展,因此下了高速路到普通公路,怜司靠导航仪驾驶的过程中,周围的绿意不断增加,天空也变得一览无余,能感到不远的地方有海的氛围。终于进入了镰仓市,车子驶上朝北镰仓方向去的高台,抵达供奉巡子娘家牌位的寺院。

墓地在寺院的后方。需要爬一点坡,但巡子坚持说难得出院,所以要靠自己的脚行走。鹰彦挨近她,帮她打着阳伞。幸运的是也没有疼痛。

或许因为离盃兰盆节还早,且在观光线路之外,这里不见其他人的:身影,与此相反的是蜂声大盛,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清。美汐和怜司接过从墓地人口的水管接水的任务,巡子在上坡途中回头望去,只见美汐提着装了水的桶,似乎有些辛苦,怜司便把她的桶也接了过去。此时,不知他戏谑了一句什么,美汐作势打了怜司一下,他且躲且笑,那模样活像是兄妹,让人在一瞬间有静人回来的错觉。

和木家的墓很小。除了因心脏病去世的爸爸,死于癌症的妈妈,以及哥哥继郎的遗骨之外,仅有一只写有“先祖诸君”的小小的骨灰盒,据说是从大约位于青森的本家分来的遗骨。巡子和鹰彦用运来的水仔细地把墓擦干净。怜司也用扫帚扫了周遭,美汐带着疲倦的模样在树荫下休息。

供了花,点燃线香,全家人在墓前合掌。蝉声渐远。

(来年的夏天,我也在那儿了……继哥哥,一想到你,我是幸福的。结了婚,孩子也有两个。要说贪心可就没完没了啦……在结束时除了感谢还是感谢,是真的。)

“是个怎样的人呢,继郎?”

听得怜司的声音,巡子睁开眼。其他三人已结束了祝祷。

“小时候可能听过,但我不记得了。隔了这么久来到这里,还是觉得十六岁好年轻啊,心想他曾是个怎样的孩子呢。”

“是吗……对静人倒是说过,对你俩可能还没好好讲过。”

巡子正打算当场谈论继郎,“去店里再说,怎么样?”鹰彦大约在意巡子的身体,重新帮她打起阳伞说道。

巡子等人回到车里,驶向就在下了高台那儿的豆腐宴的老店。

这是孩提时代常去的店,继郎也很喜欢。婚后有一段时间疏远了,但自从为了扫墓来这里之后,静人和美汐喜欢这儿,在生日和圣诞节之龙的时候也想来。如果是豆腐菜肴,现在的巡子吃了也没问题。

在车驶出之后,巡子向美汐和怜司说起哥哥,进入店内后仍继续说着。

巡子在学生时代体质虚弱,只要稍微活动一下就感到疲惫,时常发烧。如果到人多的地方就很快感冒躺倒,稍有刺激便出疹子或拉肚子,所谓小孩子容易患的病,她几乎全都经历过了。因此性格也很怯懦,可说与现在截然相反,她消极内向,是个外出或者和人交谈都相当成问题的孩子。

总是对这样的巡子加以安慰和鼓励的,是哥哥继郎。

继郎蒙健康所赐,擅长运动,且有着开朗温柔的性格,为许多人所喜爱,在同龄孩子中常处于领导的地位。他体谅病弱的妹妹,常挨近在家里或住院处躺着的她的枕边,开玩笑逗她笑,或是为她读绘本啦漫画啦,还教她学习。就算这样,巡子的心仍然一蹶不振,他便摸着她的脑袋说,“真可怜。要是我能代替巡巡就好了。”

虽然很高兴,但禁不住再三住院,某一天巡子也拧起来,回嘴道:“继哥哥明知道没法真的代替我,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继郎当时泫然欲泣的脸,至今仍牢牢印在巡子的眼中。

那一天,继郎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没这回事,第二天,他以下定决心的街情说:“我求了神。说请用我的身体来代替。我说,我会代替巡巡生病,所以请让巡巡健康起来。我求了神哟。”

他合起双手,做出祈祷的模样。那以后,每当巡子生病,他便说:“我对神祈祷过了,把我的元气分给巡巡。因为我拜托过,请把我拥有的寿命给巡巡。”说着,他握住巡子的手,或是轻碰她的脸颊。

曾作为田径部的王牌而活跃的他在训练中倒下,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医生判断为一时过劳,但他说身子疲倦沉重,逐渐失去了精神。附近的医院说是长期疲劳造成,一天早上,他在去上学途中无法行走,重新在大医院做检査时被诊断为白血病。

住院之后,继郎的衰弱急剧加速,也不怎么吃,人变得纤弱。

真的代替了我,神听进了祈祷……十二岁的巡子想道。

一天,父母说让她和哥哥多说些话。她不知怎地明白了这话的含义,哭了一整天,说不要不要。第二天,她去探望哥哥,对继郎说:“继哥哥,你别代替我了。比起总生病性格也阴暗的我,开朗又被大家喜欢的继哥哥活着绝对是好事。你对神这样说吧。”

于是,他尽管虚弱,却笑着答道:“不存在什么神啊。就算存在,也不会听我的愿望。这不是因为代替了你。不过如果要选的话,巡巡活着才好。因为你会生孩子。要是我的时间能去到巡巡还有巡巡的孩子那里……也不错啊。”

那之后过了几天,继郎陷入了长眠,他没再睁开眼睛,就此停止了呼吸。

巡子认为从继郎那儿让来了时间,她因此对自己说,浪费了一点儿生命也不行。因为把他的份也活了,所以她下定决心,要像他那样活跃地行动,主动与人交往。

起初也有勉强之感,但她逐渐能够积极地生活,几乎让人觉得或许原本的性格就是这样,朋友也多了。同时,明明曾经那么的病弱,或许是精神状态的影响,她的身体变得健康,连感冒也没有。

“然而,到了这把年纪,突然得了大病。”巡子总结道。

“……是个很棒的人啊,继郎他。”怜司以少有的认真口吻说道。

“嗯。我如今有时也会觉得,比起我,他活着的话就好了。”

“对静人哥说了继郎的事,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那孩子八岁的时候…

…坂筑家那边的爷爷死了,他垂头丧气,所以我想对他说,你呢,也要把爷爷的份给好好活下去。”

(公公是在故乡的海去世的。不能只让鹰彦去确认遗体,于是他们帶上八岁的静人和三岁的美汐,四个人外出。确认遗体之后,大伙儿一紀看了公公去世的海。海是鲜艳的蓝色。看了海回去的路上,我对静人说了哥哥的事。)

点的菜送了上来。看来是将新鲜的腐皮和豆腐配浓酱油来吃,散发替和风酱汁的香味。大家飞快地开吃。巡子注意到美汐龇牙咧嘴地放下筷子,“怎么了,美汐?这不是你最爱吃的吗?”

“抱歉。闻起来有点怪……怜司,可以的话把我的也吃了。”

巡子一听这话,想起自己过去也两度有过同样的情形。因酱油类的气味而胸口发闷,曾经最爱的日本菜突然变得无法下咽……

(如此说来,这孩子突然喝起什么含有叶酸的营养饮料,拎个桶就不舒服,爬个坡就累得不行……还有,对气味的突然厌恶……)

“哎,美汐,你难道……”

巡子深深看向女儿的脸。后面的话没有接下去。她想即便如此,既然都是女人,美汐察觉到自己想说什么,大概会否定说不是吧。然而美汐表情僵硬,沉默着。

(不会吧……真是……那样?孩子吗?)

“都怪哥。”

美汐好歹挤出这一句,起身出店。巡子想追,却被鹰彦按住肩膀。鹰彦还制止了怜司,自己去追美汐。

巡子对怜司说了什么置若罔闻,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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