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莉·汤恩的家在弗雷斯诺北部,是一幢二层楼的维多利亚式洋房。

房子不大,240平米左右,由颇具匠心的建筑师精心打造,宗旨只有一个:舒适安逸。她喜欢宅在家中,这对一年当中有好几个月在外演出的艺人来说可不容易。她渴望有一个家,能和家人欢聚一堂的温暖的家。

在她12岁的时候,毕晓普·汤恩卖掉了她和姐姐在里面一起长大的老房子。老房子在弗雷斯诺北部山区。他说冬天房子里太冷了。其实真正的理由是,房子是爷爷盖的,毕晓普不惜一切代价要切断自己同那人的关系。其次,老房子由一所简陋寒酸的牧师住宅改建,不符合当时他想向公众展示的形象:活力充沛的乡村音乐超级巨星。他在中央山谷选了两平方公里的地,花1000万美元建了一个农场,养了一群牛羊,其实他对它们根本没兴趣,也不会饲养。

他的决定对凯莉打击巨大。更可恨的是,凯莉钟爱的老房子被他卖给了矿厂。周边的地都是矿厂的,所以矿厂拆掉了房子准备扩建,但很快就破产了。房子被无故拆掉更加伤害了凯莉的感情。

为此她写了一首歌,风靡一时。

我曾住在洛杉矶,我曾住在缅因州,

纽约城,还有中西大平原,

只有一个地方才是我的家园。

孩提时光一我们住过的老房。

完美生活,幸福生活,

在那银矿边的大房子里。

银矿啊……银矿

最快乐的时光,

在那……银矿边的大房子里。

卖地拆房的男人走进凯莉宽敞的客厅,笨拙地弯下腰拥抱她。

毕晓普的第四任妻子谢莉陪在他身边,她也拥抱了凯莉,然后坐在一边。两人刚刚为了选什么样的家具大吵了一场。谢莉是身材娇小的大胸美女,一头浅金色的柔顺秀发。她比凯莉大十几岁,不像第三任后妈,和凯莉在同一所高中,同一个年级。

毕晓普和凯莉都不太记得第二任了。

毕晓普·汤恩把庞大的身躯挪动到沙发椅上,他的动作很慢,年纪比他大的人都比他利索。“关节跟不上了。”他最近总在抱怨。开始凯莉以为他在说年轻时玩跳水的事情,后来才明白他指的是腿、膝盖和肩膀关节。

他穿着廉价的牛仔裤,永远不变的黑衬衫,肚腩很大,皮带只能系在肚皮下面,亮闪闪的银皮带头被肚子遮住了大半。

“他还在吗,在街对面?”凯莉一边问一边向外看,她看到了警觉机敏的达瑟·摩根坐在越野车的前排,车头向外。

“谁?”毕晓普低吼一声。

“爱德文。”他以为是谁?

“没看见有人。”他说,谢莉也摇摇头。

爱德文——今天一早从二楼的卧室窗户望出去第一眼就看见那个讨厌的人,还有他的车,红色的大车。仅此而已,算不上私闯民宅。

凯莉住的地方是进入约塞密提和国家公园的必经之路,地貌从这里开始变得多样。房子前面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马路,对面是一片树林,里面小山连绵,曲径通幽,树林茂密。那里允许24小时停车,是跟踪狂理想的藏身地。

她说:“他刚才就在那里。坐着,盯着家里。”她闭了闭眼睛,浑身发抖。

“哦,天哪。”谢莉说。

“好吧,现在没人在那里。”毕晓普心不在焉地重复。他看到茶几上有一团纸巾。凯莉刚才坐在那里喝冰茶,打电话向亲朋好友通报鲍比的事情。

“嗨,很难过鲍比的事情,K.T.。我知道你们……我真的很难过。”

谢莉也说:“太可怕了,亲爱的。真为你心疼,为大家。”

凯莉走进厨房,给爸爸倒了一杯牛奶,给谢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冰茶,然后走回客厅。

“谢谢,亲爱的。”漂亮后妈殷勤地说。

爸爸像喝酒一样举起牛奶杯。

“爸爸。”凯莉不敢看着他的眼睛,很快地说,“我想取消。”直视毕晓普·汤恩的眼睛比瞪着会杀人的跟踪狂还要难。

“演唱会?”高大的男人问。粗嘎刺耳的嗓音当然不是出于某种情绪,而是一贯如此。从不悦耳动听,也从不会轻声细语,总是一种粗嘎的喉音。他从前不是这样,他的嗓音和他的关节、肝脏一样,是他那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的牺牲品。

“我在考虑。”

“当然,可以,我理解。”

谢莉想要缓和有些尴尬的气氛。“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可以带饭过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给你做几道特别的菜。”

凯莉现在明白,食物与死亡总是密切相关,用来缓和情绪。

“我想想。谢谢,谢莉。”

“妈妈”这个词,她从来没对谢莉叫过。凯莉不讨厌这个后妈。和毕晓普·汤恩这样的男人共同生活,要么就像她的亲生母亲玛格丽特那样强硬,一生都在与之抗争,并且时时让他俯首帖耳,要么就是迷失在他仅存的那点儿自负与不可抗拒的魅力中,完全失去自我。谢莉就是后者。

凯莉不能怪她,也不能怪自己的父亲。玛格丽特是父亲的第一选择,虽然在他们的婚姻中他也有过别的女人。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他们一定能白头偕老。既然没人能够取代结发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又何必尝试呢?毕竟,毕晓普·汤恩的生活中少不了女人的存在。

他低声问:“你告诉巴里了?”

她望着手机点点头。“第一个告诉他。他和尼尔在卡梅尔。”

高大的巴里·瑞格勒是她的制作人,精力充沛,整天闲不住。他是录音天才,1990年代很多热门乡村歌曲都出自他的制作。正是从那时起,乡村音乐被贴上“变形”标签,逐渐走出传统的纳什维尔、达拉斯、贝克尔斯菲,进入全国甚至全世界的主流影视广播中。

如果问是谁塑造了凯莉·汤恩的声音,那就是巴里·瑞格勒。

瑞格勒和他的名气同样没能逃脱爱德文·夏普的阴影。这个跟踪狂用电子邮件对他的公司狂轰滥炸,批评他的配器、节奏,还有制作技巧。他从不批评凯莉的嗓音,也不批评歌曲,只是强调瑞格勒的录音技术以及幕后乐队“配不上她”。他最爱说这句话。

凯莉看过几封邮件,虽然她嘴上没说,但心里觉得爱德文的话不无道理。

谢莉最后说:“有一件事,我是说——”她瞄了一眼毕晓普,他正小口喝着牛奶,享受的样子仿佛在品尝上好的波旁威士忌,发现他没有反对,便接着说,“明天的午宴——本月最佳歌迷午宴,照旧吗?”

这是艾丽西娅·塞申斯在脸谱网和凯莉的网站上推出的活动。毕晓普硬是把谢莉塞进来,让她负责凯莉·汤恩的各种营销活动。她一直是零售店员,的确做出过不少贡献。

“已经安排好了,对不对?”毕晓普问。

“我们租了乡村俱乐部的房子。歌迷非常期待,他是个超级歌迷。”

凯莉心想,再超级也比不上那个人。

“还安排了一些采访。”

“记者不能来。”凯莉说,“我不想谈鲍比的事,记者肯定会问我。”艾丽西娅一向不喜欢媒体,因为总有很多讨厌的记者,但只要这个眼神凌厉的助理说不,没人敢再多啰嗦一句。

毕晓普说:“我们会控制的。事先说好,确保他们不会问会展中心的事情。”

“我来办吧。”谢莉说,望着毕晓普,在征求他的同意。“我会和艾丽西娅协调。”

凯莉只好说:“好吧。”她想起一个星期之前,最后一次和鲍比吃午餐,就他们两人,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很好。”毕晓普说,“午宴时间尽量缩短,告诉那个歌迷时间不能长。”

妥协了一次的凯莉说:“爸爸,我真的想取消这次演唱会。”

“嗨,小可爱,只要你高兴就行。”

毕晓普探身向前,拿起凯莉放在客厅里的一把吉他。这是一把老吉他,细细的琴颈,金色的琴头,琴弦发出颤音。他弹起了伊丽莎白·科滕的《货车》。

他在指弹吉他上很有天赋,学习的是阿蒂、哈皮特·劳姆以及利奥·柯特基的风格(气人的是他的平弹也像多克·沃森一样出色,凯莉一直没学会这种技巧)。指板完全在他的一双大手掌握之中。和鼓、沙球一样,吉他从来都是流行音乐中的节奏型伴奏,直到近80年才承担起弹奏主旋律的任务。凯莉弹马丁吉他就是出于其最初的作用,为她跨越四音度的嗓音作伴奏。

凯莉想起小时候听到的毕晓普的声音是浑厚丰满的中音,听到他现在这样的声音她就感觉害怕。鲍勃·迪伦的声线也不完美,但他的声音里有感情、有激情,至少跟得上节奏。凯莉和毕晓普偶尔在聚会或演唱会上同唱一首歌,她都会把音高降到毕晓普能够驾驭的音域,他唱不出来的地方由她来唱。

“我们一定会确保缩短午餐时间。”他再次强调。

他说什么?凯莉感到疑惑。是演唱会吗?然后想起来,是歌迷午宴。是明天,还是后天?

哦,鲍比……

“演唱会的事情,我们再商量商量。看看你明天的感觉吧。我希望你能有好身体、好心情,这些才最重要。”他说。

她再次望着窗外,窗外是一片小树林,将她的房子与90米之外的马路隔开。她种下这些树原是为了营造隔绝噪音的安静环境,现在她觉得这里反倒成了爱德文的潜伏地,让他有机会靠近她的家。

更多的琵音——和弦分解成单个音符——响了起来。凯莉不由自主地计算着:减音阶,小六度,大和弦。吉他忠实地完成毕晓普赋予它的使命。他有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用树枝也能演奏出美妙的音乐。

她忽然想到,毕晓普·汤恩曾因不省人事或者锒铛入狱而错过演出,但从没有主动取消过任何一场。

他放下吉他,对谢莉说:“去安排见面。”

这位一周七天、天天涂抹不同香水的女人立刻站起来,准备去挽毕晓普的胳膊,却又缩回了手,大概是不想在他女儿面前表现得过于亲密。她的确用心良苦,凯莉心想。

我不讨厌你。

我只是不喜欢你。

凯莉望着她,微微一笑。

“我两年前送你的礼物你还留着吗?”毕晓普问女儿。

“爸爸,你送的礼物我都留着。”

她送两人到门口,看见达瑟·摩根警惕地上下打量两人,不禁觉得有趣。他们上了一辆灰扑扑的越野车走了。娇小的谢莉掌控着庞大的越野车。毕晓普八年前便不再开车了。

凯莉还想再打几个电话,但又没心情去拿手机。她缓缓走进厨房,戴上手套,走进了花园。她喜欢这里。她在这里种下各式花草和蔬菜。还有什么是加利福尼亚没有的吗?这里可是美国农业最发达的地方啊!

伺弄花草不是为了探寻生命的奥秘,与环保无关,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地球的一员。凯莉·汤恩只是想远离商业,感受双手沾满泥土、全心投入的感觉。

她可以在这里尽情畅想未来,和孩子在这样的花园里徜徉,用亲手栽种的蔬菜做出各式菜肴。

记忆里的秋天,烤箱里的派,

一对小恋人坐在露台,

骑着小马驹,牵着小狗儿,

帮着老爸劈柴干活。

简单生活,幸福生活,

在那银矿边的大房子里。

我要取消那场该死的演唱会,她心想。

她戴上一顶土里土气的草帽,把头发都拢进去,走进花园察看她的植物。空气炽热,却令她舒心。小虫子绕在她的脸上嗡嗡叫着不肯离去,她也觉得安心。仿佛提醒她除了音乐表演,生命中还有更重要的事物存在。

比这个行业更重要。

蓦然,她愣住了:一束灯光。

不,不是爱德文。车子不是红色。

那是什么?光从南边来,也就是面对花园的左边,离花园有90米远,不在他藏身的密林里,也不在前面的主干道上。那是一条通向高速公路并与之垂直的岔道。一年前有开发商买下周边的土地,可惜没等动工就已破产。会是勘测队吗?去年她还在庆幸地产商的破产,让这里得以保持清静。现在她反而希望这里能有工人,最好再多几个邻居,把爱德文这样的跟踪狂吓走。

到底是什么光?

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不断闪动。

她要知道究竟。

借着灌木的掩护,凯莉悄悄靠近那个影影绰绰的所在。

亮一下,灭一下。

亮一下,灭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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