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里,由纪夫躺到床上,没想到困意很快便袭来,感觉脑袋的芯变重往下沉,而于此同时,眼前轻柔地绽开一幅朦胧的光景。

也就是说,他做了梦。

梦中的由纪夫是中学二年级的年纪,打算趁深夜时分偷溜出家门。他假装先回自己房间睡觉,等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后,悄悄下楼,小心不发出脚步声,走出了玄关。鞋子也是拎在手上,来到外头才穿上。

大概两小时前,四位父亲展开了相当热烈的麻将大战,由纪夫心想,他们这样根本不可能发现自己溜出门吧。

走出庭院前,他顺手抄起落在围墙旁的一根铁管,那是从前拆除仓库时剩下的废材,总是错过拿去丢的时机,就一直扔在那儿。

由纪夫跨上脚踏车,朝着位于镇最东边的瓦斯槽前进。

从自家到瓦斯槽的路径几乎是一直线,不必担心迷路,但不知是否因为身处深夜,月亮又若隐若现,让人抓不准方位,总觉得有些不安。他握住铁管的手加了几分力道。或许是在梦中的关系,踩着踏板的脚也感觉浮浮的,仿佛骑在空中。

之所以得出这趟门,源于白天意外撞见的一件事。当时打扫完教室,由纪夫正要将垃圾拎去焚化炉,无意间听见冷气室外机内侧传出谈话声,似乎是数名男生在威胁某一名学生。虽然看不见身影,由纪夫晓得那是和自己同年级的别班同学。因为不想牵扯上麻烦事,他决定当作没听见走过去就好,但耳朵却擅自竖了起来,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就好像遇上愈是不想见到的东西愈会看得入神,或是一察觉有臭味时却会忍不住深吸一口嗅上一嗅。

“为什么没带钱过来?不是讲好的吗?”当中一人说道。

“我已经没有钱了……”有个人语气怯懦地回道。

“你这家伙,去拿你爸妈的钱来啊,一定有存折吧?拿一些你老爸的钱借我们花花呀。”有人威胁道。

“偷存折不好吧,太容易被发现了。”接口的是另一个人。

“对了。”出声的又是另一人,一副想到了好主意的语气,“应该有卡吧?信用卡什么的,有那个也不错,去偷来吧。”

脑袋里这么多鬼主意,为什么不用在其他地方呢?由纪夫感到错愕,一边心想,中学生拿信用卡出来刷,不会引人怀疑吗?这时,那个怯懦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可是,中学生要是拿信用卡出来刷,商家会起疑心的。”他和由纪夫想的是同一件事。

“没问题啦,反正有那家伙在呀,他年纪大得很。”应声的又是另一人,似乎是在讲他们的某个同伙。“让那家伙去刷就好了,绝对不会穿帮的。”

“好!那今晚把卡拿来吧,我们明天赶着要用,听到了没?”下结论的又是另一位,接着一伙人当中的某位开始交代今晚的集合时间与地点。

从由纪夫所在的位置看不见他们一群人,但根据一直有不同嗓音的人开口来判断,由纪夫想象着,要是探头过去偷瞄一下,会不会看到宛如石块下方成群的虫子般惊人数量的数百名男生呢?想到这,他不禁寒毛直竖。

那个怯懦的话声,之后就没再听到了。

一伙人强势的发言,以及连对方父母都不放过的厚颜无耻,让由纪夫气愤难平,但一方面他又觉得其实事不关己,于是他将垃圾扔进焚化炉,正事办完便离开了。

这件事又浮上心头,是在大啖晚餐的时候。

由纪夫吃着母亲知代亲手包的饺子,肉汁瞬间从咬开的饺子皮内流出,在口中扩散,而这肉汁仿佛触动了他心中的某一点,他突然在意起白天撞见的事情,“不晓得那个人是不是把卡交给他们了……”

“怎么了吗?”毕竟是母亲,知代的敏锐直觉仿佛看穿了儿子由纪夫的内心,但由纪夫也立刻以十多岁少年最常对父母说出的回话带过:“没怎样啊。”

用完餐、洗过澡后,不良中学生与信用卡一事仍紧紧黏在他的脑中,他甚至担心起脑子会不会就这么再也无法思考其他事情。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己挺身把事情做个了断。于是他决定了。

黑夜中,由纪夫终于抵达了瓦斯槽,周围是一座小小的森林。对于由纪夫这些从小在镇上长大的小孩而言,这座森林是个“天黑以后最好不要接近”的地方,还有一个用途是,“森林在那边,所以我家是这个方向”,换句话说,森林是个可以协助他们掌握方位的目标物。

好久没来瓦斯槽这一带了,严格说来,应该叫做球形瓦斯储存槽。眼前的大槽依旧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美丽球体,直径有三十公尺,外涂泛青的浅绿,似乎只能以“瓦斯槽色”来称呼,感觉整座槽在夜里依然发散着着妖艳的色泽,是因为在梦中的关系吧。而即使在黑暗的夜色里,槽体轮廓仍然清晰可见。

瓦斯槽四周整齐架着数根支柱。

根据白天那群不良男生的对话,此刻他们人应该在绕过瓦斯球的另一侧,由纪夫边朝那处前进,忍不住心想,白天无意间听到的那段对话,该不会只是幻听或是恐吓者亡灵与被恐吓者亡灵的交谈吧?现在一回想,当时听到的声线异样地多,所以更可能是一整群的亡灵了?

但不消多久他就确定了那并非亡灵,而是如假包换的中学生。森林前方,镇上时灯火隐隐照得到的小块空地上,一群人正聚在那儿。

五个人排成圆形围住中央的一人,虽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大致的状况,并不难猜测。

“五个人啊。”梦中的由纪夫低声嘟囔着,接着望向自己手中的铁管,“靠这家伙搞得定吗……”与勋一对一的格斗训练虽然进行过无数次,但是以寡敌众,要是傻傻地冲出去,一定马上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勋平日便谆谆教诲:“和人打架,绝对不要以一对多,记得逃为上策。只不过万一实在无法逃开,至少要找根长棒或绳索抓在手上,然后死命地朝对方的鼻头挥去。”细微的呻吟传进耳里。中央的学生好像被戳了一下,毫无抵抗地跌坐在地。

由纪夫忍住想咂嘴的冲动,涌上的怒气自然是针对胁迫剥削他人的一方,但对于任由别人胁迫剥削、软弱地跌了一屁股的一方,由纪夫也难掩气愤,很想大骂:“人家打你就默默承受,都没想过要还手吗?”

在梦里果然省时多了,回过神时,原本不见踪影的月亮高挂头上,那是缺了半边的、白色月亮。

他下定了决心,踏出步子。然而就在此时,他察觉背后有人,差点吓得叫出声。

回头一看,后方正杵着一尊诡异的身影,戴着冰上曲棍球的护具白面罩。由纪夫觉得自己背上的寒毛全竖了起来,但他最讶异的是,自己居然没有放声惨叫。

“由纪夫,是我!我啦我啦。”对方摘下面罩,露出了熟悉的脸庞。

“鹰……”由纪夫喊了对方的名字,接着鹰的身后又出现两道人影,也都戴着白面罩,简直像是恐怖电影的主角登场。

两人也都摘下面罩,由纪夫当场目瞪口呆,“葵?连悟也来了?你们为什么……?”

“当然是来支持你呀。”鹰开心地说道。“你偷偷溜出门,我们怎么可能没发现。”葵微笑道。

“那些面罩是怎么弄来的?”

“你出生前,有一次我们四个约好戴上这面罩,想吓吓你妈。”悟淡淡地回道。

由纪夫很难想象,一向理性、明智的悟怎么会玩起如此愚蠢的扮装。

“勋呢?”

“勋毕竟是中学教师,虽然他最爱格斗技了,但是总不好在中学生面前出手吧,所以我们要他在附近监看状况,万一我们处理不来,看是要叫警察还是大喊求救,就麻烦他了。”

“这么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跑来这里?”

“会来这里,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吧。”悟敛起下颚。

“看吧!我说的没错吧!要我打赌也成,我就说由纪夫肯定是出来打午夜场的架嘛。”

“嗳,你也戴上吧。”葵说着将手上的白面罩递给由纪夫。

“为什么?”

“那些家伙应该跟你同校吧?要是被他们察觉插手管闲事的是你,之后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和同校的家伙起纠纷很麻烦,因为一定碰得到面,变成你得处处提防他们,那还不如先遮住脸再行动吧。”

由纪夫由衷佩服,听话地接下面罩戴上。

“好!冲吧!”父亲们气势十足地迈出步子,手上各自握着塑料玩具球棒由纪夫略微迟疑了一下,跟上父亲。

梦到这里结束了。

没想到这一觉竟然才睡了十分钟。由纪夫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会做这么荒谬的梦。而且更荒谬的是,这个梦境的内容,几乎全是他中学时代的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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